许知远:《八十年代》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93 次 更新时间:2012-08-23 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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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  

“我们深信,这是一个集体参与的时代,是一个群众智慧的年代,不是一个敲锣打鼓、捧拜英雄的时代。”

在1979年6月台北街头的书报摊,你看得到这本名为《八十年代》的新杂志,封面上是一艘扬帆的船做背景,似乎在驶向一个新时代。而在发刊词里,除去描述与定义这个新时代,它还邀请读者们共同塑造它。

不管是杂志内容还是设计风格,仍是知识分子式的政论杂志。它的创办人康宁祥不讳言它是《台湾政论》的延续,在杂志内页的广告上,他甚至直接提醒四年前《台湾政论》的订户们,当年因杂志夭折而导致的损失可以直接向《八十年代》索要。

从《台湾政论》到《八十年代》,这四年来的台湾已发生了一连串戏剧。1975年,蒋介石去世,1977年,中坜事件爆发,1978年12月,美台断交,尤其是最后一件,似乎也在宣告着弥漫着沮丧、愤怒与激越的七十年代的落幕。这一个十年正是以保钓运动与退出联合国为开端的,延宕其间的是一连串外交挫败,而与美国断交则是高潮一幕。

外交上的受困带来了矛盾的后果。它瓦解了国民党政权的权威,它一直宣称自己才是中国的合法代表,如今却发现陷入了孤立。但危机感又激发了新的斗志与理想。蒋经国与他热切有为的技术官僚们推行了“十大建设”,他们把威权政府披上了“发展主义”的外衣,它要创造丰富稳定的物质生活来转移人们的不满,用经济成长来确立新的合法性。危机也刺激一代青年人形成新的民族意识,似乎是对沉默的、逃避的六十年代的逆反,这一代人要了解自己生活的土地与社会,他们喊出了“革新保台”的口号。

七十年代像是在压抑中绽放的花朵。高雄的加工区高速运转,台湾商人涌向世界,中产阶级群体则日渐庞大。文学、艺术与思想领域更迎来了它的灿烂年代,在20世纪的中国历史上,似乎只有1920年代才能与之作比,但前者发生在人口与地理上都规模小得多的台湾。在文学上,它是乡土文学论战,在艺术上,它是林怀民的舞蹈、朱铭的雕塑、洪通的画作,而在思潮上,则是《大学》、《夏潮》、《这一代》、《仙人掌》、《剧场》众多杂志。

这些商业的、思想的、艺术上的拓展,既转移政治热情(那轰动一时的乡土文学论战,不过是另一种变相的政治表达),但也开启了更大层面的社会觉醒,当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生活的现实、并体验到自由精神时,他们也就越试图打破压制。

“党外”运动在1977年的中坜事件后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反对的力量不再是知识分子的孤独而愤怒的声音,或是几位政治人物的演说,群众加入了其中。当他们认定自己被欺骗,冲进警察局、砸毁警车时,他们既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也让党外政治人物感到新的动力。

不过,分歧也就此展开:是仍坚持在体制内的修正、知识分子的批判,逼迫政权做出退让,还是认定内部的改革已然无望,必须借助群众力量来打破体制?

作为《八十年代》的总编辑,江春男希望这份杂志是“温和的反对派的论坛”,“避免刺激性的文字,走可接收的批判路线”。这也正是康宁祥的主张,自从1969年当选台北市议员后,他与黄信介迅速成为新一代党外政治领导者。相比越来越热烈的“群众路线”,他仍是“议会路线”的坚持者,他是当时最有魅力的党外政治人物,当他开始发言时,所有人都竖耳倾听。

杂志的趣味则是江春男式的。他首先是个观察者与思考者,他对知识与理论本身就富有兴趣,而并非一定能转化成实际行动。当他试图去批评当权者时,也不仅仅从狭隘的“党外”视角出发,而是着眼于整体社会的发展。除去对于国民党政权的揭露与批评,对党外人士与党外运动的报道,他也把自己对世界的广泛兴趣与理解,都放进了这本杂志。

在第一期中,就有对北京的西单民主墙的、伊斯兰革命中的伊朗的最新报道。而在日后的内容中,他更是追踪报道与分析波兰的团结工会、韩国的民主化浪潮,在它们的比较下,台湾的专制与反抗故事不再孤立,它是整个世界的民主浪潮中的一部分。也借由其他国家的故事,他来影射台湾现状。当韩国的独裁者朴正熙遇刺后,他评论道:“他以强人的权力与魄力,牺牲民主自由,全力开拓贸易,外汇存底急剧上升,经济成长率每年平均高达百分之十以上。但是经济过度成长的结果,却带来通货膨胀、物价与工资飞涨、贫富不均等问题。因此经济发展的果实,广大民众才要开始品尝,想不到副作用及后遗症却奔驰而来,这类问题回过头来汇集到一个总源头——政治问题,造成严重的宪政危机。”当时的台湾读者,一定能轻易的听出这弦外之音。

除去与世界,它也要与台湾自身的传统建立起关联。在杂志推出的第一批丛书里就有《自由中国》的选集。它还把台湾的自由传统追溯到日治时代,重新挖掘蒋渭水一代的文化启蒙,他对台湾社会的忧虑,希望这能为传统的台湾社会提供新的思想启发,它试图将大陆与台湾这双重的自由传统融合到一起。

在《八十年代》创刊两个月后,另一份党外杂志也出现在书摊上。不管是口号、内容、甚至设计上,《美丽岛》杂志都呈现出一种更激进的态度。它不再无意与昔日知识分子论政杂志发生关联,而直接表明它正是民主运动的机关刊物,杂志的总经理施明德则干脆表明,他们在搞一个“没有党名的党”,分散台湾各地的杂志服务处是“地方党部”。它的封面上则是群众集会照片,这密密麻麻的人影也在表明杂志编辑们要直接鼓动群众运动。

《美丽岛》刮起了巨大旋风,热卖杂志与群众集会交相辉映,但辉煌注定短暂,这本杂志最终导致了“美丽岛大审判”。它让一代最勇敢的心灵身陷囹圄,也让台湾党外运动赢得了世界性关注,它既令台湾社会陷入恐惧,也激发起后来者的反抗决心……八十年代真的开始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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