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岱:《晕眩》(节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30 次 更新时间:2012-08-11 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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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岱 (进入专栏)  

长篇小说"精神隧道"三部曲之二

《晕眩》(节选)

金岱 著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出版,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5月再版

卷一

1

……尿热辣辣的,急在鸡鸡头上,想尿,尿不出来,想憋又憋不住……心悬了起来,像被一根细绳子绑住,吊在嗓子眼里,晃晃荡荡,也是吞不下吐不出,弄得五脏六腑都要翻了出来……脚呢,一定是踩在了破棉絮,或者是掉进了烂泥塘里,反正站不稳,踩不实,跳不起,动不了,晕晕乎乎,云里雾间……

……妈的,电梯肯定出毛病了,那一溜红字像患了什么神经症的眼睛一样,一个劲儿地直眨,54、43、31、29、25、18、13……十楼,我要到十楼,我想我多半是要到十楼,可是它不停,它想必是失控了,就连一楼它也不停,就连地下室它也不停,它一个劲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

奶奶的它现在一定钻破地表了,如果不是电梯间的六面墙壁挡住你,你一定连阴惨惨的地狱都看见了,青面獠牙的群鬼,影影绰绰的地火,分布在十八层地狱中的各式各样骇人的刑具……可是就连地狱的牢底你也钻穿了,你看见了沸腾咆哮的熔岩,你看见了金刚石一般无比坚硬的白热化的地核……地核也不能阻挡你,你穿过地核,又看见熔岩、地狱、地表……你从地球的另一端掉出来了……

应该找个地球仪来查查,这地球的另一端,是什么地方?是美洲?还是太平洋里的一个岛?……可是来不及了,你继续往下掉……你永无休止地往下掉,像判了坠落的无期徒刑,尿急、心悬、呕吐、晕眩,整个世界在你身外永恒地飞转,呼啸……

"喂,你又睡着了?"

是不是睡着了呢?十一床自己也闹不清楚,十二床的声音他倒是听得分明,但却显得非常遥远,遥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反正还在掉,在永恒坠落的电梯里下不来,真难受哇,难受得想一死了之……宇宙并没有一个底,这一点他好像是知道的,那么他从地球上掉了出来,会掉到哪儿去呢?……

"这老兄福分好,他能睡,能睡就好,我就是睡不着,"十二床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道,"睡了就不晕,你知道晕有多可怕,我们得的这该死的病!我什么都不怕,就怕这晕……"

十一床微微翕动眼皮,让眼睛张开一条缝,一抹透着幽蓝的白光,在他眼里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他知道这是病房的颜色,但很可能这也就是宇宙的颜色,无边无际的宇宙一定正是这种颜色……是的,十一床知道自己躺在一间病房里,这病房里除了两张病床,两个床头柜,一架电视机外,便什么也没有了,它显得那样空阔,像旋转不停的宇宙那样空阔……病房里照例都是白的,白的病床,白的床单,白的电视机外壳,白的天花板,白的地板,白的墙壁,当然还有两张煞白的病人的脸……不过,这一片的白色里暗含了一种幽幽的蓝色的调子,大概这是墙壁的涂料微微着了一点色的缘故,然这一微微的着色,便使这一切的白光增添了许多渺远,使小小的病房获得了某种延展,躺在这里,就像躺在蓝天里,躺在宇宙里,躺在无

边无际,无有着落的太空里……

"原来你没睡着,十一床?"十二床发现了他的邻居的目光,支起身子,嚷起来。

"不,我要真没睡着才好呢,睡着比醒了还晕。"

"比醒了还晕?不会的,睡了才不晕呢。"

"醒了才不晕,我说。"

"睡了才不晕。"

"醒了才不晕。"

"睡了……"

"醒了……"

"得了得了,我看还是死了才不晕。"

"你这话也对,"十一床轻轻叹了一口气,"人只要活着,就没有着落的。"

十二床嘴角抽搐着,万念俱灰地伸开四肢,沉重得将身子落平在床上。

病房里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宇宙一般空洞的寂静……

十二床那些毫无血色的,修长而美丽的手指在床单上神经质地弹动着。他是瘦削、好动而焦躁的,终日说个不停,动个不休,仿佛是在黑暗的地狱里盲目和疯狂地寻找着逃生的门径,他那双嵌在高鼻梁上的奇凸的眼睛,也是变幻多端的,时而绝望,时而快活,时而张皇,时而放任,时而咄咄逼人,时而茫然无边……

与此正好相反,十一床却始终一动不动,任何一点轻微的动作,似乎都会加剧他的晕眩,加剧他的失落的痛苦,而且他也不知怎么动,往哪儿动,他的身体尽管庞大,头颅是那样硕大,肩膀是那样宽阔,可是在无垠的宇宙里却像一片悲惨的树叶,永远找不到栖身的处所,他知道自己眼睛里冷雾迷漫,最多偶尔会迸出一些狐疑的火花,他不再有任何一点生的信心,他什么也不再相信,什么也不再希望……

"喂,十一床,你说我会不会智力受损,会不会变成傻瓜,那种口里流涎,眼睛发直的……真可怕!"十二床耐不住寂寞,又聊开了。"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几级脑震荡?医生干吗不肯告诉我……"

"我看不会,我看你说不定会变得更聪明些。"十一床实在不想说话,可他也想努力说说,也许说说能使脑子里的电梯暂时刹车。

"别胡说了。"

"不是胡说,你没听说过,有人摔一跤,摔出特异功能来了。"

"那敢情我这回翻车翻得好,我这回脑震荡震得妙,上帝保佑,给我震出点特异功能来。"

"没问题。"

"我要是有了特异功能,头一件事,就是探视一下你的脑袋,看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把自己结果掉,这可得有什么样的勇气呀,噢,天哪,对不起,我……"

"没关系。"十一床拼命撑出一副坦然的样子。是,是没关系,把自己结果掉需要什么勇气,要是可能的话,他愿意再来一遍,甚至十遍,百遍,只要真的能把自己结果掉,别像这次,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他不记得是哪个剧本里说过,命运之神眼是瞎的……他痛苦而深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该死,"十二床欠起身子,"我真该死,惹你难过了?捅你疼处了?想起往事了吧?得得,别想了,还是接着听我的故事吧,我的故事还有点意思,是不是?我的故事荒唐滑稽,不比你的故事,你的故事一定悲惨凄凉……"

2

……他第一个来到这间寝室。寝室门上贴了一张有八个人姓名的纸条。他在纸条上挑出了自己--乔启隆--便用肩膀撞开门进去了。他放下行李,举目环顾:四张上下木床,八张单人课桌,还没住人,已经满满当当,毫无疑问,这里将是一个拥挤和吵闹的世界,而他乔启隆将要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呆上整整四年,真是不可思议,不过,这可是没办法的事,眼下的乔启隆还不能够向校方申请一幢小洋楼哇,因此,他面临的第一项使命便是,在这八张床位中,选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僻静的角落。

是的,他需要僻静,他已经习惯了孤寂,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住在一间很大的茅草棚里,草棚周围两三里内没有人烟,有时候他一整天看不到一个人,与他做伴儿的只有一大群胖乎乎又傻乎乎的猪,他曾经颇为满意自己的那个处境,老实说,他更喜欢猪,而不喜欢人,人的样子、声音,甚至气味儿都令他生厌、憎恶,当然,除了他自己,不,或许也包括他自己。

这八张床位他可以任意挑选,他知道,任何一个具有这种首选权的人,都会挑选一张靠窗的床,那儿可以享受阳光和南风,窗外还有常青的夹竹桃,一年里有许多时间,抬头可见那绯红的夹竹桃花,也是够令人赏心悦目的了,但是,夹竹桃外却是马路,这校园里的马路虽不会车水马龙,可人来人往总是免不了的。他不能忍受,他决意选那张靠门的上铺。门外虽是走廊,也会有人走动,也会有所干扰,但门是可以关的,门可不像窗户,门一关就万事大吉了,视线与声音都消失了,即使门不关,他也好歹在门之后且高居门之上呀!不过,更为重要的是,他看中了这张床的床头和墙壁之间的那段距离,他灵机一动,觉得这段距离大有益处,足可以供他营造一座堡垒。

是的,他需要一个堡垒,他乔启隆必须把自己装甲起来,必须建造一个能攻能守,能战能退的据点,他要这样的一个据点养精蓄锐,埋头攻书,汲取一切养料,以便使自己的羽翼丰满起来,然后他乔启隆就要从这里出发,像饿鹰似的,闪电般扑向天空,他要去征服,征服什么呢?他不知道,反正什么都得征服,什么都是可以征服的……他在接到入学通知书的当儿,就已经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既然上帝又把他抛入人间,又给了他一次生活的机会,那他可就不客气了,他必须把自己遭过的难,把自己受过的一切损失统统地捞回来,他绝不会像从前那样愚蠢了,他也绝不再是从前那个傻瓜、笨蛋了,他现在什么都懂了,没有任何人再能够欺骗他乔启隆了……从前的那个世界完全崩毁了,他差不多也已经粉身碎骨了,谁知他竟鬼使神差般地从那片废墟中爬了出来,那他就要像涅槃了的凤凰一样,把自己重新铸过,用最坚硬的钢铁,把自己从头发尖到脚指甲都重新铸过!总而言之,过去的一切都死掉了,现在的乔启隆是一个崭新的乔启隆。

他把被褥和旅行包往那张上铺丢去,然后,坐在自己的那只大木箱上,凝视着床头的角落,开始来设计那段距离。是的,他需要一个堡垒,一个与世隔绝的堡垒,这必须是一个书和床的世界,除了读和写便是睡觉,他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在里面,不往外迈半步……没有必要往外去,世界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你自己--他从自己的全部惨痛经历和漫长的苦苦思索中,终于明白了这个真理,是的,除了我自己的存在,没有任何什么是存在的,"世界就是我的表象"--他不记得这是谁说的,好像是从一本什么大批判书里看来的,但也许这就是他自己的发明也未可知,他不管那么多,反正他喜欢,他认为这才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这才是世界上惟一的真理,哪怕世界上的人都死光了,这句话还会留在这世界上的,批判什么,有什么可批判的,越批判越说明有道理,是的,他乔启隆受的骗也太多了,什么弥天大谎没见过,现在他老人家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崇拜了,惟一的只相信自己,只崇拜自己,我怎样觉得怎样琢磨,这世界就是怎样的样子,没什么希罕,我才是这个世界的总裁判,我才是这个世界的总导演,导演不是电影的中心吗?就是,怎么样!不相信,走着瞧吧,只要有足够的意志和智慧,我就可以征服一切,主宰一切……所以,现在我第一步必须加固自己,重新锻铸自己,像诸葛亮躲在他的茅庐里一样,修炼成精,修炼为神……当然,眼下你的茅庐不可能在山清水秀的卧龙坳里,但是,心远地自偏,就地取材,巧于设计,工于建筑,给自己造一个茅庐,一个堡垒,一个根据地,并非一件难事。

……他很快在心中画好了草图。首先他需要两三块木板,一大把钉子,他果决地站起身,走出门,在校园里游荡起来。他的运气不错,他很快在据说是物理大楼的一个楼梯下的角落里,找到一个旧五斗桌的抽屉,他把这抽屉拆散了带回来。他又从一位正在检修新生寝室的年轻电工那儿,借到一把老虎钳,他带着这把钳子搜寻了五六间还未住人的新生寝室,在那些旧木床上拔到了一大把钉子,他用这些战利品把他的床头和墙壁间连接了起来,然后,他把他的那口大木箱搁了上去,搁得稳稳当当,他使劲摇了摇,没有任何动摇的迹象,很满意,他对自己的设计,对自己的运气和敏捷,全都表示满意。

现在他把行李包解开来,将包被褥的那块淡蓝的塑料布拆出来,抹抹平,铺到大木箱上,四个角用图钉按好。他又从木箱里取出一个夹子台灯和一对铁皮书夹,他选了个位置挂好台灯,再把书夹竖起来,然后他打开他的那一大捆书,从中挑出了几本《辞海》,一本《英汉辞典》,一本《哲学辞典》,几本世界史著作--全是厚厚的、精装的、象征着知识的分量的书--夹进了铁皮书夹,好了,那口大木箱转眼间变成了一个漂亮而庄严的工作台了,他坐在床沿上,伏着他的工作台试了试,妙不可言,不用下床,就可以看书写作,面对墙角落,不会有任何干扰,堡垒的第一期工程胜利完成了……接着他就铺垫褥,挂蚊帐--尽管他们入学时间推迟了,已接近入冬,房间里绝对不会有任何蚊子,但他还是挂起了蚊帐,蚊帐实际上就是第二期工程,别小看了薄薄的蚊帐,蚊帐一挂,人往里面一躺,这世界就会在蚊帐里了,外面就不再存在了,加上它和那绝妙的工作台珠联璧合,构成一个完整的系统,一个坚固的堡垒,一个藏龙卧虎的根据地,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伟大的建筑了!

他的伟大的堡垒完工之后,他坐在里面,端详了好久,这坐卧读写,游刃自如的世界,真是令人无限惬意……他看着看着,又就势躺下,觉得八脉畅通,百骸舒松,心安神定,恍兮惚兮,如入太虚仙境……是啊,眼下的乔启隆还需要什么呢?什么也不需要了,有了一个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堡垒,一个供自己读书、思想和休息的天地,人还要什么呢?读书和睡觉,悠悠万事,惟此惟大,当然,还要吃喝拉撒,这倒是个麻烦事,这可是在堡垒里解决不了的事,想到这里,他心中稍稍地有了一些不快,不过,那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尽管需要走出堡垒去办理,也不需要费很多时间、精神,没有什么关系,想个办法,也许"尿"的问题还可以在堡垒里解决掉呢,例如搞一个瓶子,一个带有橡皮塞的瓶子,放在堡垒的某个角落里,一直到装满了,再拿出去倒掉,这便可以节省走出堡垒的次数了……如果有一个输送带,吃喝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从餐厅里直接输送过来不就得了,当然,最好还是要有一个女秘书,一个漂亮的女秘书,专门为他乔启隆处理一切琐事的女秘书,必须是漂亮的,必须有倾城倾国之貌,她也是城堡的一员嘛,她必须裙裾拖地,步履轻盈,扭着腰肢,微微额首,像侍候帝王的宫女一样,用灿烂的黄金托盘,托着琼浆佳肴,一步步踏上五百级台阶,送到这高山上的城堡,云端里的宫殿里来,这个城堡是供他一个人享用的,他在这里思考国家和人类的大计,城堡的城墙远看去隐隐约约,轻纱般的烟雾一样,实际上却是一种特殊的装置,他具有防核的能力,在现代疯狂的核战争中也不会被摧毁……城堡里有阔大而精美的内苑,苑里古木参天,碧草如茵,花香鸟语,蜂回蝶转,足令人流连忘返,不知归处……散步、读书、苦思冥想、高声吟哦,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没有烦恼,没有欺骗,没有琐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这之外则什么也不存在,也许,漂亮的女秘书,不,美丽宫女是个例外,当然,他并不爱她,她只是他的工具,偶尔召来,欣赏一下她美丽的肌肤,甚或与她做一做爱也未尝不可……多少年后,也许那些天真的孩子们,好奇的年轻人,还有自认博闻的老年人都会来朝拜这座隐秘的城堡,因为这里曾经住过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君王或者领袖,先知或者导师,一位用他的想像改造了世界的人,人们顶礼膜拜,轻手轻脚。慢言细语,观赏这神秘的宫殿,生怕吵醒这位伟人的亡灵……

有一种巨大而嘈杂的声音传了进来,他知道他的寝室里进来了新的同学、新的住户,不过,他认为这只是幻觉,寝室和同学,一切都是幻觉,根本就不存在,他乔启隆是如此之威严,没有人敢把声音传进他的城堡里来……但是,他耳边响起了一种粗鲁的惊叹声--他妈的,这是谁呀,搞得这么干净,这么漂亮,这么周全,这么……想不出赞赏的词了……简直像个宫殿了,瞧他,什么都有了……对于这样一种赞赏,他乔启隆倾向于承认,承认那不一定是幻觉,承认那是一种存在,不过,他没有动弹,没有睁开眼睛,他不会为了几句动听的话,就开戒离开他新筑的城堡,去与人交往,记住,乔启隆,你的使命!

3

"你说我傻不傻?我老在那儿傻等。可我又老觉得人家会对我犯疑,干吗?这个人,每天这个时候在这里溜达,什么事都没有。当然,这纯粹是胡思乱想,这是车站,好几路电车和公共汽车都得在这里停站,一个人每天准时在这儿等车,正如她,每天准时在这儿下车,难道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吗?不过,我想我主要恐惧的还是怕被她发现,可是,她一定已经不认识我了,况且,我总是站在站台的外面,斜倚着站台的那根水泥柱子,装出一副悠闲的样子,用眼角往那边瞟,我眼睛棒极了,不像你。

"一个老头,一个小孩,一个胖妇女,瞧她,下车多艰难,天哪,好险,那条肥腿差点被车门钳住了,没有,这趟又没有,前门也没有,最后一个下的倒是一个姑娘,头发蛮漂亮,有点像,可那鼻子真够呛……

"我就那么站在那儿数,数一辆辆停站的车,一个个下车的人,我数了大概有一个月了吧,每天,当我数到她的时候,我的工作就算结束了,剩下的,是一小段梦游般快乐的时光……

"你说我真傻是不是,每天为了那一点点梦游般快乐的时光……噢,瞧你,你又睡着了?我的故事难道一点儿也不能吸引你?十一床,我……"

"……不,我在听呢。"十一床很不容易地睁开眼睛,一抹幽蓝的白光从他眼里向四面八方旋转着延展而去……

"就是,你得有点耐心,你听着听着就会听出意思来的,你别急,那个美人儿马上就出台了,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十二床神经质地眨了一阵眼睛,不安地挪动了一阵身子,才又接着讲下去:

"我就那么傻等,每天下午六点左右,当太阳掉到那幢电视大楼后面的时候,她总是从停在七路站牌下的某一辆蓝色流线型的电车上下来,轻盈地飘到人行道上,轻盈地转身往南走,走过中山大道和南京东路的天桥,往东折去,经过许多华丽的商店橱窗,也经过不少僻静的铁栅栏围墙,最后走进一座庄严的大门,消失了。她总是齐耳的短发,发梢微微地向里卷曲,有时候,她那天鹅绒黑幕般的头发垂下来,会遮住她的小半边脸颊;她有小巧的微翘的鼻子,有一张精致的轻抿的嘴唇;她整个是玲珑剔透的,小小的婀娜的身姿,白皙而晶莹的肤色;她变换着无穷无尽的服饰,当换上那种领口较低的连衫裙时,她那冰清玉洁般的颈项,简直叫人昏迷;她又总是带着某种淡淡忧愁般的沉思,显得深沉而神秘,几乎叫人不敢对她发生任何想像,她不是这人间的人。她一定是一座雕像,如果她不在走动的话,她是属于艺术王国里的,是某位大师的杰作。

"你想想,我就这么每天等着她,等着她飘下车,跟着她飘到家门口,望着她消失,痴痴地站在那儿,迷恋、沉醉,如疯如癫,远远地感觉着她,体味着她,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一种神圣的欢乐。真的,我从来没挨近过她,从来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我好像连这样的念头也没起过,这纯粹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一个不可企及的未来,一个至高至圣的理想,我每天到这儿来,似乎只是一种天职,一种不可理喻,也没有目的的天职。

"……现在她来了,这回是她,没错,准是。我从车里面那些拥挤着下车的人堆里透视出了她来,我似乎并没有真的看见她,但我的目光有穿透力,对于我自己的梦幻。车挤得可怕,人像是挤牙膏般地被挤下来的;我没看见她是怎么下车的,但她下来了,而且今天特别高兴,她在笑呢!还回头和什么人说话!天哪,她笑得多灿烂,她的声音一定动听极了。哦,今天她有了一个伙伴,真不可思议,她也会有伙伴吗?谁配做她的伙伴?哈罗!那不是'红苹果'吗?我差点喊出声来,她们互相认识?好像还很熟?我倍加急切地尾随她们而去,不过我越发不敢走得太近,我怕'红苹果'发现。我远远地跟着,但盯得死死的,我竖起耳朵拼命捕捉从前面飘来的一星半点笑语声,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甚至分不清是谁说的,然而这对我已经非常宝贵,忽然间,我觉得她离我近了一些,她说笑着,真的,和我们一样说笑着,我脸一热,心跳猛地加快起来,我有了一个灵感,真的,一个灵感,我惊疑地审视着自己的这个灵感,不过,我下了决心,就这么办!我开始努力放松自己,鼓足勇气,加快步伐,当她们上了中山大道的天桥时,我却公然违反交通规则,敏捷地翻过路边栅栏,从川流的汽车中,跳跃着跑过马路,我一眨眼就到了天桥的那一端,我将若无其事地劈面碰见她们,一脸惊讶的样子,和'红苹果'寒暄起来,然后……她们来了,她以那样娴雅的足步走下楼梯,大摆的裙子像云彩一般地在膝间缭绕、飘荡……我似乎觉得我已经接触到了'红苹果'的目光,但我突然低下了头,一转身进了旁边的一家书店。现在我又远远地跟在她们后面了,还是没碰见为好,没碰见为好,我不住地劝慰自己,不,这不是胆怯,不是胆怯,这是不可能的,她太美了,简直是一个梦,一个至高的理想,必须要有一个真正富有情趣的场合,不能在这街头,这俗透了的街头碰见她。好了,她们分手了,一个往东,一个继续直走。我没有像往常那样的跟着往东,而是也继续直走,这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简直就是命运的安排,真的,鬼使神差般地,我追上了'红苹果',我感到了一种突然的轻松。

'哈罗,红苹果。'

'哟,高水平。'

'好久不见。'

'我可是常见你,青年钢琴家嘛,不过你在台上,我在台下,你当然见不着我。'

'要是我知道你在下面,我一定演奏得更好。'

'真的?'

'那当然。你知道吗?你这大号的著作权还应归我呢?后来全班都普及了,连老师都这么叫你。'

'怎么,你还想问我要稿费?'

"我们并排走着,打趣着。我们是中学的老同学,大学里也是校友,同校同届,只是不同系。我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向她打听她刚才的那位同伴,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旁敲侧击的办法,最后还是直扑隆咚地开了口:

'喂,你和金蔷薇很熟?'

'什么金蔷薇?'

'就是,就是刚才和你一起……'

'哦,你是说刚才和我一路走的那个姑娘?'

'是,大,大概是吧。'

'你叫她什么?叫她金蔷薇?又是你的创作?哈哈哈哈……'她笑得弯下了腰。

我脸红了。

'我只知道她姓金,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的同学。'

'我明白了,你在盯我们的梢,不,盯她的梢。我怎么说,刚才还看见你在我们前面,迎我们走来,一会儿又到我们后头去了。'

'不不,我进了一下书店,出来就在你们后面了。'

'是不是?算计好了的。你爱上她了?'

'哪能呢。只是,只是觉得她挺美。'

'你经常在马路上这么跟踪她?'

'别瞎说了,这纯粹是偶然。'

'坦白吧。说不定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呢。'

'帮忙?'

'比方说,制造某种机会、场合。可惜,我和她也不熟。我舅舅和她姨爹是邻居、牌友,我在我舅舅那里见过她一两次,刚才在车上碰到,还有印象,就聊起来了。'

'她太美了,你说是不是?任何人只要见过她一面,就永远也忘不了。'

'至多可以说任何男人,女人恐怕不会这样。不过,她长得的确不错。'

'不仅美,而且气质高贵。'

'大概是的。'

'而且聪慧、善良、纯洁。'

'相信是这样。'

'真是一位天使。我的直觉不会骗我吧?'

'爱的洞察力是伟大的,高水平。'

'你真好!红苹果,你真能理解我。'我满怀感激地望着这位老同学,禁不住向她完全敞开了心扉。'其实,我也只见过她一面。那还是读大一的时候,我去一个同学家玩,他领我到一间里屋坐,那是傍晚,天色幽暗,我们进屋时,有两位姑娘正坐在窗边小声聊天,那是我同学的妹妹和她的女伴儿,我同学一进屋就拉亮了灯,一片金黄色的灯光向她们,不,向她披去,我当时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了她,我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几乎失去了知觉,那一瞬间真是太美了!真不可思议!她被突然的灯光呛得轻轻皱了皱眉,定下睛来,望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然后,她们俩就走出屋去了。从此,我脑子里便刻下了这奇妙的一瞬,永远也忘不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了,好几年了,直到一个月前,我偶然在一个车站看见她下车,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到了她家门口,第二天,我鬼使神差般地又来到那个车站……'

"我说得忘乎所以,过马路时,差点撞到一辆自行车上,还是'红苹果'拉了我一把。

'后来,你就每天都来,来跟踪?'

'你别笑我,我的好红苹果,我都向你坦白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琴键上、谱纸上,到处都是她,我连排练也排不成,老是出错。'

'你向她表白了吗?'

'不,没有,也许她根本就不认识我。'

'你没想办法和她接触一下?'

"'这是不可能的事,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我觉得,一个纯粹的理想,即使可能,那也是遥远的未来,不是今天,不是现实。'我摇着头,心里充满了圣洁、美好的感情。

'天堂真那么远吗?一封信,或者一个电话,说不定天堂就在 眼前了。'红苹果凝视着我说。

"我一个劲儿摇头。她也摇头,嘴角挂着善意的嘲讽。"

4

……你被一阵尖利、急促的口哨声惊醒,你本能地往被窝里缩去,将身子蜷成一团,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知道你自己这是在哪里,这是什么时候,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这陌生的口哨声,这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这不可理喻的忘却,是的,脑子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自己像一片惊慌的浮云在半空中旋转,你似乎想弄弄明白,又似乎并不想弄明白……不过很快,你耳朵里响起了一种虽然并不规则,但却是排山倒海般的声音,这声音触动了你的某根神经,你脑子里像突然亮了灯似的明白过来,知道这声音是骨碌骨碌翻身起床的声音,你身子猛然一挺,以最快的速度吱溜一下钻出被窝,坐起来,穿衣,找鞋,叠被子……

你觉得很不好意思,耳根都有些发热,居然会被口哨声吓坏了,你忘了,从昨天起,你已经是一个兵团战士了!对了,兵团,一个革命兵团里的革命战士,可不是你们育材小学里那种自封的红小兵,你现在生活在一支真正的伟大的军队里,这是你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事,你应该感到无比的豪迈,百倍的神气才对。昨天你刚走进这个大仓库时也曾感到有点阴森可怕,仓库那么大,四壁那么高,窗户装在靠天花板的地方,大概三个人搭马马肩也够不着那窗户,从那上面射进一缕缕的光线,使这阴暗的仓库显得更加阴暗,你一下子联想起监狱,但这种感觉和联想立刻就遭到了你自己的耻笑,当整个连队都开了进来,这里立刻变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世界。一百多个同学分住在几十张上下床上,一百多个同学同时打开背包铺床,一百多个同学同时敲碗去吃饭,一百多个同学同时去外面堤脚下撒尿,一百多个同学同时熄灯睡觉,一切都那么整齐、干脆、迅速、有趣,雄壮极了,棒极了,当然,这是部队!这是兵团!

你昨晚睡得太香,太沉,把自己给睡忘了,你大概还以为是在家里,你忘了你昨天走在那浩浩荡荡的大部队里的那股兴奋劲儿,你从小把登有阅兵式照片的报纸剪下来,贴在自己的床头,那一张张发黄的报纸上,全是一排排整齐的步兵,一行行整齐的坦克车,一列列整齐的火箭炮,一队队整齐的战斗机,你每天睡前醒后都花好一阵子欣赏你的这些部队,陶醉在自己的想像中,你想像自己是其中的一员,步兵,或是坦克兵,要么是飞行员,最好是海军,海军最漂亮,你穿着各式各样的军装,忙不迭地换来换去,但不管穿什么,都必须有皮带和枪,冲锋枪或者手枪,你挺着胸,跨着大步,走在那雄壮的队伍中,经过检阅台,接受最高统帅的致意……育材小学那又矮又胖的班主任老师经常对你们说,每个人都像一滴水,滴在桌上或掉在地上,一抹一踩就没有了,什么也算不上,但是你如果融人了大海,你就变得伟大了,永远也不会消失了……你对这个美丽的比喻印象极深,你还觉得全班,不,全世界任何一位小朋友都没有你对这个比喻体会得深,因为你总是走在自己的队伍中,你觉得那个由冲锋枪,轻重机枪、大炮、坦克和飞机组成的海洋是世界上最最伟大和雄壮的大海,特别是你和别的小朋友打了架,你打输了,打得鼻青脸肿,打得火冒三丈,你就更会觉得自己就是战斗机,就是坦克、就是大炮、就是机枪,就是整整的一支野战军,一个兵团,对了,一个兵团,向敌人进攻、猛扑,狠狠地扫射、轰击,绝不留情……前年,你看见中学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突然都一群群穿了军装,戴了红袖章,坐了火车,奔赴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检阅,你急得在家里又哭又闹、又踢又跳、又喊又叫……难道还有谁比你更应该去北京参加检阅,谁比你收藏了更多的阅兵照片,谁比你更熟悉阅兵的雄姿,谁比你更崇拜更热爱伟大领袖和最高统帅毛主席,你身上经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充满了毛主席味儿,一举手,一投足,一点头,都有那股味儿,你会滚瓜烂熟地朗诵那首《橘子洲头》:"独立寒秋,望湘江北去……"然而平心而论,老天爷是照顾你的,你还只有十三岁,刚上中学,就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这不,你已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兵团战士了,对了,兵团,一个兵团有好多个军,十个,应该是十个军,你说多雄壮?虽说是建设兵团,可到底总是兵团,兵团,兵团,这个硬邦邦的字眼就够令人满意了……你们校长,不,你们团长,在出发的誓师会上,说得简直叫人热血沸腾,"伟大统帅毛主席命令我们,开往帅王洲,那里是最广阔的天地,是我们最好的学校,也是考验我们每一个兵团战士的最好的战场……"

"快,快点,动作要快!"殷连长站在仓库门口,挥着手,喊叫着,"被子要叠得像豆干,像刀切地一样,摆一头,被子都摆那一头,看上去要一条线,对了,一条线,什么都要一条线,被子一条线,毛巾一条线,脸盆一条线,鞋子一条线,这就叫军事化,懂不懂?……' 豆干是柔软的,被子也是柔软的,可被子怎么也变不成豆干。你手忙脚乱,吃奶的力都用上了,被子还是叠得像一团巴巴屎,检阅当然是要整齐的,可被子干吗也要整齐呢?难道毛主席会来检阅我们这个发霉的仓库和这些倒霉的被子吗?你对这一点不太想得通,还有,这个地方也远够不上"广阔",这是一个江洲,被高堤团团围住,堤外四面都是奔流的江水,你们住在堤脚下,四下望去,你会觉得是蹲在一个大脚盆里……更糟糕的是,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发现厕所,晚上还好办,大伙一块儿到堤脚下撒尿,"一、二、三,放"--那声音还挺雄壮呢,可大白天就麻烦了,况且隔壁小仓库还住着女同学,当然,对于一个兵团战士,拉尿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你养成了每天早晨一醒眼就要撒一泡尿的习惯,而眼下,你却得对付一床被子,把它变成一块豆干,你尿越急,就越叠不好被子,越想叠好被子,这尿就越急,总而言之,被子好歹堆到了"那一头",可是第二遍口哨已经响起来了:"qu--qu--"

同学们潮水般地涌出惟一的那扇仓库门去,隔壁小仓库也涌出一股潮水,两股潮水汇拢了一起流向晒场,你夹紧鸡鸡,滚在其中,你已经丢失了拉尿的时间,军令如山倒,这一点没有人比你更懂,你从小就懂。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

三个排,三个方阵,倒是像三块豆干。你站在这整齐的行列里,对准排头的鼻尖;对准前排的后脑勺,听着殷连长的厉声号令(尽管他的声调有点像女人),顿时觉得振奋起来了,毕竟是兵团,兵团就是兵团嘛,兵团就必须整齐、一致、雄壮,当然,得一条线,一切地方都得一条线,一个兵团有多大,一个兵团站在一起操练,那该多雄壮,得有多少条线,一个兵团至少应该有十个军,一个军三个师,一个师……军师旅团营连排班,这一套你熟透了,你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在你床头墙上那些发黄的报纸上操练的,不过,兵团和野战军,到底哪个更大些?还有方面军呢?这个问题你觉得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这使你有些不好意思,方面军也许比野战军和兵团更大些,当然,一定更大些,你果决地断定,然后就是统帅部和它的总参谋部了,那里面有巨大的作战地图,有巨大的长方形的会议桌,还有许许多多无线电台,对了,还得有厕所,一定要有一个厕所……一个厕所,你忽然在殷连长的屁股后面发现了一个厕所,它坐落在晒场的北面,赫然面对着整个连队,你仔细审视,断定那是个厕所,尽管没有任何标志,而且红砖黄瓦在你们连队驻扎的这整个区域,也要算是最上等的建筑了,但是它的两边伸出了两堵矮墙,没问题,这一定是个厕所,现在你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个建筑物吸引了,你盯着它,把两个大腿并得紧紧的,死死夹住鸡鸡,一动也不敢动,你感觉到只要轻轻一动,尿就会冲破防线,一发而不可收拾,是的,尽管厕所只有二十步远,你并没有擅离队伍,冲向厕所,你知道一个兵团战士必须坚守住自己的阵地,必须坚守住自己的防线……这是纪律,铁的纪律,不是因为害怕,你开始一个人住在家里的时候,半夜里因为害怕,不敢起来拉尿,总是尿在床上,你恨透了自己,你把所有你能搬动的桌子椅子都堆到门口,抵住门口,可你还是不敢半夜起来拉尿,你总是耸起耳朵来听鬼的脚步声,你知道没有鬼,爸爸妈妈都是"牛鬼蛇神",都住了"牛棚",如果是爸爸妈妈这样的"鬼",那就好办了,可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鬼的问题你始终没有想清楚,你只好开着灯,眼睛死死盯着床头墙上发黄的报纸上那些威武的大军和武器,努力把自己与他们融为一体,来抵抗那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感,一滴水,一滴水只要溶进了大海,那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你反复默念着又矮又胖的班主任的这句名言,你反反复复地盯着、想着、念着,像一只可怜的小鸡与恐怖的鹰爪搏斗一样,拼命地挣扎着,最后精疲力竭,终于睡着了……现在好了,现在你和一百多个同学住在一起,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了,你投身了革命,投身了集体,成为了一个兵团战士,一滴水终于溶进了一个伟大的大海,你无所畏惧了,当然,一个兵团战士也有一个兵团战士必须坚守的防线,你觉得小肚子要爆炸了,有一小批尿甚至乘你不备,溜出了防线,冲湿了一小片裤子,你不自然地哆嗦着微微扭动屁股,甚至直想跺脚,坚持,坚持,胜利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厕所就是死敌,绝不向它投降,一个兵团战士得有这点志气,你恶狠狠地盯着你正前方的那座红墙黄瓦的厕所……

"同志们都带了毛主席语录没有?"

你一惊,糟了,你明明听见连长的提醒,这泡该死的尿……

"带--了"

声音不整齐,你松了一口气,没带的人不少。

"一个兵团战士,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武器!我们发的第一件武器就是红宝书,这是思想武器,武器中的武器,武器的武器的武器,最最最重要的武器,以后大家白天晚上劳动学习训练吃饭睡觉拉屎撒尿,一时一刻一分一秒也不能离开红宝书,大家听见没有?"

"听--见--了--"

殷连长说话看来很喜欢加重语气,你猜想,也许他长得太像个女人,声音也像女的,所以便用加重语气来显示作为一个连长的严厉和风度。

"明天早上发现谁忘了带,我就取消他的早敬资格。"

连长说完,啪地一下立正,将他的小红宝书揣在胸前,然后往身体的正前上方,笔直而奋力地举去: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全连人齐崭崭地跟着呼喊,喊声震耳欲聋,响彻云霄,连停在几十步远的谷垛上的麻雀都吓得扑棱棱全都飞走了,一种庄严神圣的崇高感在你心中油然而生,你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大海,一个呼号、热情和忠诚组成的大海,一滴水掉在这样的一个海里该是多么幸福!你知道全连人没有任何人比你体会更深,因为人人都在忘乎所以地在呼喊,独独你不能,你一声不敢吭,你只要轻轻一喊,尿就会喷涌而出,这使你像一滴油一样溶不进这神圣的声音的大海,你悲哀极了,然而你越是悲哀,就越是体会到那声音的神圣,越体会到这种声音就越是悲哀,真的,这喊声多齐崭,多神奇,简直像一个人似的,整个连就像一个巨人,而你呢,你乔启隆至多只是这巨人身上的一个鸡鸡,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多余的赘物,你只想撒尿,只想撒尿,你为自己的可悲处境急得直想哭!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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