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我弟和他诗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401 次 更新时间:2011-12-01 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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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 (进入专栏)  

看过茂华不少长长短短的小说,觉得他的小说很有见地,艺术上也很有自己的路数,没有想到他也喜欢写诗,并且写了那么多的诗。我是一个写小说、研究小说的人,对诗的鉴赏很不自信。因为诗有诗的理路,诗有诗的读法,诗相对于其他文体,是最难靠近,更难进入的。其情形可能就如茂华自己说的,你可以知道一个国家的秘密,但却难以刺探诗的秘密。不过,外行读诗,也是一种读法。何况,诗再怎么特殊,它大体上还是属于文学的范畴,基本的功能、原则、章法,可能与其他文体是差不多的。十年前,我应北京大学出版社主编一套新时期文学作品选,其中必有一本诗歌,初时很犯难,根本下不了手,憋到最后,索性就根据自己的艺术直觉、自己的艺术趣味、自己对诗的理解进行选择,没想到书出来后,最是这本诗歌受到好评,诗人和研究诗歌的批评家们也都说这是一本好的诗歌选。这么一想,评茂华的诗也就没有先前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了。

细一思量,茂华写诗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有一个也许并不能为众人认可的体会:写诗的人往往总要比写小说的人更“苦大仇深”一些,他们的处境一般都比较糟糕,甚至是恶劣。这种“糟糕”、“恶劣”也许就是事实,也许并不是事实而只是他自己的感觉。在此种情景中,诗相对于小说而言,也许是他最好的选择。诗可能最能顺畅圆满地表达他内心的压抑、忧郁、愤懑、悲痛、孤独、绝望、拷问、哲思和大起大落的情感涌动。我一向认为,写小说的人都是一些世俗之人,他们考虑的问题比较实在,情感上也比较平稳,较少波澜壮阔的起伏。进入写作状态之后,会更加趋于平静。而且,好的小说诞生,似乎也是需要这种写作状态的。所谓“零度”,就是指的这种状态。在从前小说家的自述中,我们固然也能看到他们写作时泪洒稿纸要死要活的样子,但毕竟不是小说写作的常态,其中一些记述,未免不是夸大其词。而写诗则不是这样,诗的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句子,都是经过心灵之火锻造的,跟血和泪有关。诗是诗人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很不舒服了、灵魂受到煎熬了、前途暗无天日了、人心不古世道不公之后的书写活动。他们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写作是一种解脱,一种抚慰,一种洗礼,在鞭挞、抨击、诅咒,抑或是向往、叹息、赞美的过程中,有一种自我净化、超凡脱俗、玉树临风的感觉。

最知道茂华身体和心灵处境的自然是我。说“不顺”、“坎坷”都轻了点,他事实上一直在人生的旅途上艰难挣扎着。命运——无论是“命”还是“运”,都不太好。而他又是那样一个有才华的人,一个对世界万物高度敏感的人,一个喜欢品味和思考人生、生命的人。所有这一切,决定了他的悲剧性的目光和语言。有时,我在想:如果他的处境稍微好一些,有一个起码的写作条件,能不为沉重的生活所绊,能身心两轻地走出来,能有充裕的时间,能有足够的精力,得天时地利人和,他的才华究竟能发挥到何种状态?大概不是现在一些“成功人士”可比的。想到这些,我眼前总会出现他五六岁时那副精瘦的面孔、目光清澈的双眼、灵气十足又有点害羞的样子。这个少年,本应是这个世界上一个踌躇满志、呼风唤雨的少年。然而,生活的重轭却一直架在他的脖子上。

好在这个世界上有诗。

私下里,我常有些俗想:你还是写些小说吧,这样多少可以挣得一些稿酬贴补家用,写诗是“二姑娘倒贴”的事情。但当我回到形而上的层面来思量他的行为时,我还是理解了:他在诗的世界中找到了平衡,找到了方向,找到了安宁,找到了灵魂的落脚之地。

他的诗是平原上的诗,尽管他也写了在他的家乡绝对看不到的大山大河,还有想象中的巴黎、黑海、俄罗斯的喀山,但不管他怎么写,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却还是他的起点和终点。那些风景只是平原风景的参照而已。棉田、芦荡、水地、小桥、枝枝叉叉的河流,才是他真正的风景。这些风景既构成了他的物质世界,也构成了他的精神世界。平原给了他胸怀,给了他美学,给了他语言,给了他情感方式和叙事方式。平原是他不能离开须臾的。这种留恋、依赖,达到了人在平原却还在思念平原的程度:“夜深人静之时/开始想念平原。真的/我十分想念平原上/那些终年面孔如一/长期生活在乡下的亲人们/秋天使你们的手忙碌起来/盈盈的心,盈盈的水/盛满盈盈的爱情。”“远离尘世的尖嚣/在乡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你开始心情明朗。”

相比大山,平原可能缺少一点层次,一点威严,一点神秘和崇高。但平原是开阔的,坦荡的,平和的,目光可以远望,也更切近生存的希盼。平原养成了人的目光平视的习惯。平原使人懂得了宽容、坦诚和谦和。当茂华看到大路一条,两行白杨或两行榆树或两行刺槐一直延伸,直到出现美术作品中的“灭点”时,他懂得了“天边”这个词的意思。许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时,他从海边一直往西走了数十里,走到了舅舅家。他就这样走着,平原不停地向他展开,就像无边的画卷。后来,他去过别的地方,他的心更是去了无数的地方,但平原的精神,才是他真正的精神。这些诗里,字里行间,都有着这种精神。

茂华的诗是庄重的,这与时下许多诗人的诗形成对比。我一直不太喜欢不正经的文字。我接受幽默,但绝不喜欢漫无节制的嬉戏。在这方面,我对小说还能网开一面,小说与游戏精神本就有血缘关系,但对诗却是很苛刻地要求它在叙述上是庄重的。我的看法是一贯的,而这看法是诗的历史告诉我的:诗是一种庄重的文体。诗固然有幽默,但幽默一词始终不是诗学的关键词。有幽默的诗,还有打油诗,但它们不是诗的主体。这是由诗的性质决定的。当诗油嘴滑舌、油腔滑调时,它离诗的本性也就远了。茂华的诗,无论写历史,写游历,写童年,写当下,写他心中的人物和远方的风景,即使含有嘲讽,在总体语调上也是庄重的,甚至是严肃的。在诗这里,严肃总比不严肃好。

无论是诗还是小说,都有一些基本品质,这些基本品质是不变的。比如说悲悯。诗可能是一种更具有悲悯精神的文体。它就是悲悯的产物。这悲悯表现在对一片叶子的飘零的感叹上,表现在“九月菊花黄满天下/又有姐妹们嫁到四面八方去了”的欣喜与惋惜上,表现在天下雨了想起邻居家的被子还晾在外面的担忧上……。《和外婆一起找童年》无疑是这一话题下的一首好诗:“今夜的梦里,落英缤纷/外婆,我已经与您失散三十年了/我在人间,您在阴间/逢到忌日,我在孙辈中总想抢先一步/多烧几张纸钱给您。因为我/想起自已的童年,您多给我的一份爱……”还有一首写海子的诗,读到“此时,夜深纸薄/我还能说什么呢/兄弟啊,我们后会有期”几句时,心不颤动,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了。从前的诗,那些经典性的诗,都是让人心弦颤动的。颤动是一个生理现象,但更是一种精神现象。颤动中,我们感受到了悲悯的温暖和纯净,对世界改变了看法,我们有了一种向善向美的愿望。这种颤动并不那么容易产生,只有当诗捕捉到最微妙的可与人心最隐秘的感应点相通的细节时,它才能产生。可惜的是,现在的诗似乎不太讲究这些了,现代诗在一大串现代理念的牵引下,心思都用在了对某种思想观念的阐释方面。现代诗是让人思考的,除了让人思考,它也就没有其他功能了。但我以为,所有这些思考,都会随着时间的迁移而成为常识,而颤动的需要和意义却是永恒的,因为我们是人,我们永远需要颤动。人类的文明就是在这样的颤动中得以形成和发展的。

我再来说一首茂华的诗。它名叫《今晚,跟谁借一点月光》,说的是一个人打柴,现在他要背着柴回家了,但已天黑:“今晚,跟谁借一点月光/好让我把打了一下午的柴/背回家。”

事情的分量很轻,但我发现,那持久的,让人心颤动的悲悯,却总在这些看似很轻的事情中藏匿着。茂华的许多诗,写的就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看出来了,诗就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里头,而那些看来惊天动地的事情,却也许是空洞的。惊天动地的事情容易看到,而微不足道的事情却很不容易看到,只有那些满怀悲悯的心灵才能看到。

一个诗人的诗到底写得怎么样,我以为须一本诗集里头总有几首诗让你特别难以忘怀。我读过不少诗集,看时总糊糊涂涂,既不得要领,也无莫名的冲动,更不见奇峰突起的惊叹。合上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了,用心回忆也还是说不出什么,时间一久,就什么也没有了,像大风过后的场地,空空如也。看茂华的这本诗集,总会相遇一些难以忘怀的诗。只举一首——

锄头向下

抬头向上

秋天的雨

洗亮了人的灵魂

灵魂飘逸

时光飞翔

时光易逝

秋啊,你坐在宁静的巢里

狠扫最后一片叶子

尖锐的声音划破天空

使光亮沾满寒意

火也失去温暖

华发早生

向白茫茫的雪原转移

水变得坚硬起来

犹如就要来到的冬季河流里

从上游飘下来的冰块

若干年后

你才知道什么叫

——饱经风霜

至于说一些让人难以忘怀的诗句,就又要多一些:“祖母摇着纺车/织着一块布/或者是另一块布/夜,那么黑/手中的布也白不起来。” “河边割草的妹妹,回家吧/你提步趟水。轻盈若蝶/后面的天,属于秋天了。”“ 一只鸟在飞行中认识了另一只鸟。”……

我坚信“难以忘怀”是衡量诗是否是一首好诗的一个最朴素也最可靠的标准。

愿我弟茂华也有写小说的心境,并愿他的小说写得与他的诗一样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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