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丽君:一个最不多愁善感的人:谈张爱玲的《小团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245 次 更新时间:2011-03-20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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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丽君  

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强。事实是只有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

──张爱玲《小团圆》(第276页)

如果盛九莉是张爱玲的话,张说自己是一个不善于愁感的人,这相信是大部分熟悉张爱玲作品的读者也赞成的。作为一个说故事者,张爱玲对她所创造的人物不多情也不多恨,冷静跡近无情;在她笔下,很多原来可以是简单纯朴的感情都变得斤斤计较,所有直接的感觉也会被纳入理性计算下。而胡兰成也是这样写张爱玲的:“她从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佈施她全无……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 张爱玲就是那个在没落贵族中长大的傲慢女孩,虽看不起自己,也不会怜悯云云的众生。

《小团圆》中纪录了九莉最早的记忆,是在襁褓期间婴儿跟保姆为一只铜匙的角力,她不喜欢那铁腥味道,一次又一次的抢到手里丢得远远:“她知道理亏,反胜为败了”。(第218页),她从小就从胜败中去了解你我关系。她不伤春悲秋,在大战当前,生死甜苦都好像没有多大分别;欠母亲的钱一定要还,为的只是与她俩不相欠。她的疏离,令所有亲密关系都好像不能成立。

问题是,没有愁感的人能不能做作家?而这个不说愁的张爱玲竟然是近百年华语世界中其中一位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大家,横跨了普罗与精英,吸引了所有多愁善感的人──张爱玲本人的冷与华人世界好像永不熄灭的“张爱玲热”成了最大的对比。在中国文学中,“多愁善感”的典型,肯定是林黛玉。苏童说过张爱玲让他想起了林黛玉, 而数不尽的评论也曾把张爱玲笔下的女主角跟林黛玉相比。 讽刺的是,张爱玲的爱人说她全无慈悲,但她的粉丝却把她形容为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究竟谁对谁错?

我不准备在这里做张学的爬梳,我的问题是无知的:不善于愁,如何写愁?不喜欢人,怎样看人?张爱玲藐视人际关系中太多的伪善,但她写过无数悸动人心的种种人情,虽然当中的人物大都是悲凉和无奈的,但我们也不能视若无睹作者对这些她创作的人的关怀和爱怜;如果张爱玲看到的只是人性的丑恶,那为甚么她的人物又能感动这么多读者?我对《小团圆》的兴趣,依然在于其“个人”跟“人际”的关系,尤其是联系到书写的过程;究竟创作是把自己关起来,还是把自己推出去?难道自我书写的最终目的只有自恋,没有慈悲?我想就此从书名“小团圆”开始阅读,因为团圆正是代表了中国人对亲人爱人关系最美好的结局期望。

在这本书中,“团圆”指涉着邵之雍对爱情的占有欲。九莉想道:“按照三美团圆的公式,这是必需的,作为信物,不然再海誓山盟也没用。”(第277页)这句话中的“信物”是指之雍和小康的性关系。之雍在跟九莉爱得最浓的时候,他也同时爱上很多曾照顾他的人:他的一位年轻看护小康、之前曾收留过他的一个日本主妇、朋友郁先生父亲从前的一个姨太太辛巧玉、一直照顾着他的姪女秀男,还有九莉的好友文姬;而后来九莉还知道他与小康的关系有强奸的成份(第304页)……。这些都是九莉心里明白又一直不想面对的,“一男多女”的关系正正就是之雍相信和追寻的“团圆”。

虽然在书中作者对邵之雍基本上没甚么好话可说,我也不知道究竟张爱玲对胡兰成的爱是否真的铭心镂骨,但我不赞成某些评论说之雍在书中只是一个大配角,因为九莉对之雍的心事在书中是描写的最细致、浓郁和绵绵不尽的。我相信九莉和之雍的爱情,始终是张爱玲在这本书中一个最希望理清的关系。但书最后还是以九莉一个有关之雍的梦作结:“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她醒来了快乐了很久很久。”(第325页)这是一个非常传统和守旧的家庭意象,很难想像张爱玲会以这样一个梦境作结,寓言“小团圆”对这本书,对九莉,以及对张爱玲本人的意义。事实上,九莉说她不喜欢小孩,而胡兰成也说过张爱玲不喜欢小孩。

如果我们往书的前页推,会发觉一个类似的景象曾经在之前出现,只是黑暗替代了光明,而孩子们也换成是之雍的女人,这正是九莉在跟之雍造爱前制造出来的幻想:“他坐了一会站起来,微笑着拉着她一只手往床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着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甚么地方使她比较安心,彷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第256页)这个意象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书中所描述的“团圆”,最低限度她是从这个想像中得到安心的:如果爱情是恐怖的,而之雍也是恐怖的,她还有同路人相陪。

九莉最后还是容忍不了之雍对他身边所有人的占有欲,她说她不能跟半个人类作敌;但读者也不能说九莉要的就是一夫一妻的家庭关系。正因为九莉的抽离和自觉,那没头没尾、记述九莉跟郁太太在乡下看戏的第九篇,对这本书来说可非常重要。一方面,这章描写的是一台戏,可以看成是这部自传/小说的后设:跟之雍情到最浓时九莉想到的只有演戏:“她红了脸低下头去,立刻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怎么样也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头来。是真的还是在演戏?”(第171页)。当之雍去后,九莉就索性找个漂亮的演员燕山来代替。 九莉很想告诉燕山她对他的第一个感觉,只是怕他不高兴没有说:“我在‘金碧霞’后台看见你,你下了台还在演那角色,像极了”(第284页)。还有在美国的汝狄,书中九莉的第三个爱人,她爱他可能也是因为她年轻时是好莱坞电影影迷,而他是一个好莱坞电影编剧(第179页)。无论九莉和她身边的人如何努力去演好他们的戏,换来的也只有观众的嗤笑,和不断重复的那一句:“怎么一个个都这么难看?”(第262-264页)

另一方面,第九章中记述的那一段戏,正就是讲一个男子爱上两个女子,九莉看得投入,只是碍于郁太太久等了,“九莉无法再坐下去,只好站起来往外挤,十分婉惜没看到私订终身,考中一併迎娶,二美三美团圆。”(第265页)这一段代表了九莉对这种旧式团圆的爱戴,还是张爱玲对这种传统封建思想的讽刺?究竟“小团圆”中的“小”字,是讥讽“大团圆”所代表的父系社会,还是代表了九莉某种个人的深情?可能两面都有。我只是觉得我们实在不能太简单的把之雍的博爱看成是九莉的忠诚的相反,甚至把一种太滥调的男女关系(男花心女痴情)套进九莉和之雍的关系中:他们俩人互相的投入,中间有很多重叠、相交和协商的余地;又或者,人与人的关系本来就是复杂紊乱的,为甚么我们必须强把两点连起来,造就所谓的永恒?

另外一段指涉团圆的关系,就是九莉、三姑楚娣以及九莉的堂兄绪哥哥的三角情。姑侄间有过一场轰烈的恋爱,而楚娣也告诉过九莉绪哥哥是爱她的。九莉曾对三姑讲过:“也是因为从前晚上在阳台上乘凉,听三姑跟绪哥哥讲话,我非常喜欢听,觉得三个人在一起有种气氛非常好。”(第155页)这阳台对话的场面和回忆在书中不断出现,而当中的九莉总是善良、温柔和满足的。“绪哥哥与她永远有一种最基本的了解。”(第221页)另一方面,之雍和燕山也曾分别对九莉说过,如果往后有机会与她结婚,他们还是计划跟楚娣同住的。在九莉跟之雍和燕山的爱情的描写上,张爱玲总是有意无意的加进楚娣在场,虽然楚娣大部分时候都是扮演着清醒的第三者,但她好像出席和参与了所有九莉最私密的关系(第248页)。而本书“三角关系”的最基本可能正就是九莉、三姑和母亲的关系:蕊秋和楚娣被看为同性爱,而九莉“永远‘二婶三姑’一口气说,二位一体。”(第89页),虽然她们两个后来也越显见外,为一只小洋铁桶礼让起来(第294页),但三个女人间的恩情怨恨浸润着整本书。在《小团圆》中,恋爱从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如果读者只是抱着一种窥淫式的态度来偷看九莉和之雍间的(性)关系,他必定会错过书中各种情欲在人与人之间的“万转千迴”。

“事实是只有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第276页)可以说《小团圆》基本上是写九莉跟她母亲、以及她和之雍之间艰难的爱,而这两段关系,却又建立在其他众多更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感情纠缠上。我觉得在《小团圆》中,九莉和之雍的关系最能带出张爱玲的道德观,因为爱情代表了两个个体间最亲密的关系,但这段关系又可以是充斥着最大的疏离和差异的。当恋人四目相投,大家理应只看到自己的理想反映,但九莉却看到整个中国:

他们并排躺在沙发上,他在黄昏中久久望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你很像一个聊斋里的狐女。”

他告诉她他第一个妻子是因为想念他,被一个狐狸精迷上了,自以为天天梦见他,所以得了癆病死的。

他真相信有狐狸精!九莉突然都觉得整个的中原隔在他们之间,远得使她心悸。(第187-188页)

在两个人最亲密的时候,如果之雍在爱人眼中只看到自己,那么,张爱玲所要特别强调的,便是九莉洞察到的庞大空间,以及里面可能装载的差异性。这一段除了突显之雍自恋所包含的无知外,也带出九莉在这段恋爱中所感受到的疏离和陌生。

据闻,我身边在读《小团圆》的人非常多,但大部份也停留在进行式,真正读毕全书的好像是少数;为要看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爱情故事的读者,很多可能无法啃过小说的前半部(邵之雍的出现在书的第163页),中间人物进进出出,叙事不连贯之余,人物关系又散又乱,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老师修女,盛家竺家卞家的亲朋戚友下人姨太太一大堆,还有张爱玲对代名词──“她”和“他”──有意无意的大量运用,令读者摸不清哪个是她哪个才是他。张爱玲爱旧式章回小说,尤其是《红楼梦》和《海上花》,当中人物关系杂乱,多线发展,各女子间的感情互相牵连,根本没有一对一的简单关系;就如《小团圆》第九章最后一段所描写,当九莉努力挤出看戏的人群时,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厚重的存在:“这些人都是数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阔度。只有穿着臃肿的蓝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长度厚度,没有地位。在这密点构成的虚线画面上,只有她这翠篮的一大块,全是体积,狼犺的在一排排坐位中间挤出去。”(第265页)。

可能张爱玲/盛九莉真是一个抵抗力很强的人,但我们不可以因此把她的自我保护看成是她对人的拒绝;《小团圆》让我们重新审视“多愁善感”的意思,虽然这个辞的一般运用贬意较重,但我还是愿意用一个较正面的角度看它,“多愁善感”包含了自身对周遭人事可能没有必要的敏感和同情,这是张爱玲同时拒绝和包容的。她可能从小就感觉到她个体在众人中的尴尬,但她也是从人群当中才感到生存的实在。如果这本书写的是九莉的成长,而这成长是纠缠在很多人当中的;她的自觉与怯生,则构建于她对其他人的敏感和多情上。我看《小团圆》,是把它置放于小说和自传两个文类间的相交中来阅读,因为只有在这个介面上,我们才可以更清楚感受到书中所描写的“个人”跟“人际”的纠缠如何处在“真”与“假”复杂的关系和张力中进行;而《小团圆》中最感动我的,正是自我探索和对外开展的不可分割关系。一方面,她必须孤独:“似乎无论出了甚么,她只有一个人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是来自童年深处的一种浑,也是一种定力。”(第129页)但她在此书中又如此沉迷地把她身边的人抽丝剥茧的娓娓道来,当中所需的不单是抽离,也要全情的投入。作为一部自传,张爱玲重看重写她身边出现过的一个一个人,在这密点和虚线构成的画面上,她经验到自己“翠篮的”存在,而蓝绿色正就是她母亲最爱的顏色──张爱玲在《对照记》中说过,对蓝色的敏感和钟爱,正是她在母亲身上接收到的极少遗传(第6页)。作为一部小说,书中的所有人物都是作者的创作,九莉因此一定不能跟张爱玲完全重叠,但也只有通过这种距离,作者才可以更细密的看自己,了解自身必有的内在差异。

九莉写了一首诗给之雍: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着太阳,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第189-190页)

九莉知道之雍不喜欢这首诗,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么空虚,在等着她来。但我们可以把这首诗看成是九莉/张爱玲对自己主体的呼唤,她必须通过召唤一个陌生人,再由这个陌生人的承认才可以去建立自己,和面对自己的陌生性:在混沌的时间、幽闭的空间里,我们听到九莉对自己渺漠的呼喊。

在《小团圆》中,我们看到张爱玲对他者的抵抗力同时存在于她对他者的依恋和迷惑上,当中的关系是亲密的;孤僻与合群不一定是简单的对立,在个人和他者的关系和关怀上,出现的可能性众多而无序。这书写于七十年代初,而《小团圆》一写就写了足有二十年,一直写到她的死去;到了美国之后,张爱玲一直面对着自己写作生涯的临界点而踌躇不前,她选择不断回到自己(《对照记》、《小团圆》,两本还没出版的英文小说,还有其它一些散文),而中间的“万转千迴”,涉及的自我虚耗和自怜自省何其沉重,这又是当今的张迷作家群中谁有过的勇气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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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现代中文学刊》2009年第三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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