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德生: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对两种滞留结构的描述分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271 次 更新时间:2010-07-13 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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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德生  

摘要:胡塞尔在《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对滞留结构做了精微的现象学分析与描述,但在《关于时间意识的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以对本原意识的界定为切入点,对滞留结构又重新做了两种考量,即认为滞留结构分别类似于想象结构与图像意识结构。本文试图从形式向度重构这两种滞留结构,阐述这两种滞留结构所面临的困境与启示,进而表明时间意识现象学中滞留的本真特性。

胡塞尔在《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对滞留结构做了精微的现象学分析与描述,但在《关于时间意识的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以对本原意识的界定为切入点,对滞留结构又重新做了两种考量,即认为滞留结构分别类似于想象结构与图像意识结构。本文试图从形式向度重构这两种滞留结构,阐述这两种滞留结构所面临的困境与启示,进而表明时间意识现象学中滞留的本真特性。

在详述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对两种滞留结构描述之前,让我们先回顾一下胡塞尔在《一门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中所说的这段话:"如果他实际上必须按照一个真正初学者的理想降低其哲学追求的理想,那么他至少就其本身而言在其晚年获得彻底的确然性,可以把自己称为一个实际的初学者。"[1]我们不难看出,这段引文实际上就是胡塞尔对自己一辈子在哲学事业上的写照,换言之,在哲学工作上,胡塞尔始终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哲学初学者。就贝尔瑙手稿中对滞留结构的重新揭示与分析而言,胡塞尔这种初学者的态度依然有效。确切地说,在《关于时间意识的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在某种意义上再次从头开始对时间意识中滞留结构这一课题展开审视与考察。

1、对本原意识的界定作为滞留结构分析的出发点

在Hua X(《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为了表明与原印象或原感觉相衔接的不独立的、非再现的、直观的过去意识,胡塞尔有时使用原生回忆或新鲜回忆这两个术语,它们的涵义就等同于滞留。在贝尔瑙手稿对时间意识分析中,胡塞尔则彻底放弃了其原先对原生回忆或新鲜回忆这两个概念的使用,取而代之的是滞留这个术语。不过,时下国外学者就滞留这个术语最先使用的确切时间也存在着某种争议。例如,Hua X编者R·波姆认为,滞留在其中第一次被提到的札记是" 原生的回忆变异",在这篇札记的326页倒数第三行出现了滞留这个术语。R·波姆在这篇札记标题的脚注中标明,"这篇札记的写作日期肯定在1908年10月15号与1909年夏季学期之间。"[2]但Hua XXXIII(《关于时间意识的贝尔瑙手稿》)编者之一R·贝耐特认为,"第50篇札记不可能写于1909年秋季之前。"[3]在他看来,胡塞尔第一次使用滞留这个概念应在Hua X第341页倒数第七行,而这篇札记来自胡塞尔1909年夏季学期在哥廷根大学的讲稿,后来这篇讲稿被编入《认识论的现象学导论》。

在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对滞留结构的阐述是通过对一个本原意识的设定或原体现的设定而切入。在他看来,在意识流中,"我们区分本原意识与非本原的意识,在一种意识中,一个X本原地被意识到,在另一种意识中,则不是。......,而且,在自身原本被意识到的原进程中,我们在各自进程时段之间作出划分,这些进程时段是原本的时段,与它们相对的是其他非原本的时段。"[4]由此引文我们可以解读出如下两点:首先,在意识流中的一阶现前中,胡塞尔析取出一个独立意识阶段,这个意识涉及到内在时间客体的构造,确切地说,事件或内在时间客体在这个意识阶段向我们显现;其次,这个本原意识时段仍然涉及并运用了范式立义-立义内容。诚然,对其在《逻辑研究》以及早期时间意识分析中所提出的范式"立义-立义内容",胡塞尔并非始终不变地对其加以运用,例如,在1907-1909年讲座中,胡塞尔特别论述了"立义内容-立义范式的消融。"[5]Hua X的编者R·波姆也对胡塞尔的范式运用问题作过这样的说明,"因此,这个'最终的、构造着所有体验时间性的意识'的缄默向度显然就是那个感性与意向、原素与立形(或按《逻辑研究》的说法:'第一性〈原生〉内容'或'内容特征'与'行为'或'行为特征'、也叫做'立义'与'立义特征')的'奇特双重性'不再起'主宰作用'的向度,并且最终根本不再起任何可以比拟的作用的向度。"[6]因而,通过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对本原意识的阐述,我们可以得出这个结论:这种本原意识既不是作为点状的原感觉,又不是最后绝对意识或原意识。因为,首先,在这个本原意识中还存在立义与作为立义素材的实项内在内容的二分,换言之,本原意识有其意向相关项,它是一个意向的意识,而在绝对意识中或原意识中不存在这样的二分范式。在其对绝对意识或原意识的分析中,胡塞尔特别强调,"切不可将这个原意识、这个原立义误解为一个立义性的行为。"[7]其次,关于绝对意识的特征,胡塞尔曾给出这样的描述,"在意识流中,河流本身的统一作为一个拟-时间秩序的自身构造,它是借助于各个滞留变化和状态的持续性而进行的,这些持续性是关于持续先行的持续滞留。"[8]这恰恰表明了绝对意识是在意识流中自身-构造自身的。因而,如果我们在贝尔瑙手稿中给绝对意识或原意识确立一个范围,那么它应处于二阶现前中,一言以蔽之,它就是原进程或原河流。但是,上述原本意识却不是自身构造的,它是处于一阶现前中。

就胡塞尔意识现象学范式立义-立义内容的有效性问题,笔者认为可以作这样一个概述,这个概述也涉及到胡塞尔思想的一个发展。在《逻辑研究》对感知的意向分析中,范式立义-立义内容具有一定的有效性,尤为明显的是,在外感知中,通过对立义内容的激活或赋义,一个对象向我们显现。只不过,在时间意识结构中,就像胡塞尔本人所指出的那样,这个范式并非是始终有效的。因为,在一阶现前中,在被构造时间性的阶段上,这个区分是不可或缺的,而在绝对意识、原意识或二阶现前中,绝对流本身不可能是通过立义而得以形成,它是绝对的主体性。进一步发问的话,如果它是通过立义得以形成,那么它的绝对性又何在?如果它通过立义得以形成,我们也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无限回退。事实上,胡塞尔思想的这一发展在Hua X时间意识结构分析的增补札记中不断地被发现,例如,胡塞尔曾对范式的有效性问题作出这样的述评,"在最早的页张上曾讨论过这个难题。无论如何,这里有对我的原初看法、对我的用被体验到的'内容'(例如感性内容)来操作并将它们看作是相应地如此这般被立义的再现理论的各种指责。一切都仅仅是立义的区别,它只是与其他被体验到的和在意识中存在的内容相衔接,并且给它'赋予灵魂'。但这样一种诠释有可能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而特殊的任务就是要在这里创造出完全的清晰性。"[9]R·波姆特别注意到在胡塞尔思想中这种发展,为了表明胡塞尔在时间意识结构的分析中对范式的拒绝,他指出,"被感觉到的东西是否是感性的东西,甚至是否是在感觉之物意义上内在的,换言之,这里并没有回答,被感觉到的东西本身是否已经构造出来,并且是否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感觉之物的东西。--但在这里最好是把这整个区别都搁在一边;并不是每一个构造都具有立义内容-立义这个范式。"[10]此外,J·布洛夫也曾指出胡塞尔思想中的这个变化,他说,"范式的阐释,他的'再现理论'如何理应说明时间意识,胡塞尔对此提供了一个简要说明,但是他接着就发现,'这样的一个阐释可能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在第四十九篇札记中,事实上,他宣布了它是站不住脚的。"[11]因此,按照胡塞尔上述引文中的阐释,时间意识中的绝对流不可能基于立义与立义内容的二分而得到阐释。

如上所述,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对滞留结构分析的出发点是一个本原意识的设定,也就是说,一个内在客体的时间点在原体现中是绝对自身被给予的,是本原在场被意识到的,而后这个本原意识或原体现向滞留持续过渡。事实上,在Hua X中,当胡塞尔对原生回忆与次生回忆作出区分的时候,我们便可以看出,由原印象向新鲜回忆或滞留的连续过渡是时间意识分析中的一个中心课题。只不过,在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指明原体现具有这样一种特征,"原时段并不展示,或者(如果人们愿意)它展示自己自身。"[12]胡塞尔的意识是,尽管我们可以在原体现中根据范式在立义内容和立义之间作出区分,但在原体现中不存在像外感知中那样的展示,原体现意义上的感知是相即感知。后来,胡塞尔又把在这种原体现的感知与外感知之间的区分,描述为在展示的感知与自身提供的感知之间的区分,"看来,最恰当的是在术语上区分自身提供的感知与展示的感知。......。这个自身被提供者意味着内在的,而被展示者(无论是在一个作为切身被展示的感知的意义上,还是作为在自身被展示的感知的意义上)意味着超验的。"[13]换言之,在一阶现前内感知的原当下中,我们无法区分显现和被显现之物,在作为内感知的原体现中不存在在外感知中的"多余的超出(plus ultra)。"[14]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有理由说,在意识现象学对感知的分析中,与外在超验感知相比,内感知是更为相即的感知。

2、滞留结构类似于想象结构

在贝尔瑙手稿中,当明确界定本原意识之后,胡塞尔有时把与本原意识相衔接的滞留称为第二性的当下,即那些先行的事件点在其中被给予的样式,他说,"我们每次具有一个原当下点,每次恰恰具有作为'登场'而被给予的事件点,以及与此合一地具有一串第二性的当下性。"[15]此外,他有时又把这种滞留称之为后体现意识(das Bewusstsein der Postpräsentation),并且认为在本原意识或原体现向这种后体现意识的变化中,我们有一个连续的变化,这个变化保持着意识种类上的一般之物。现在,问题在于,滞留、第二性的当下或后体现意识又具有怎样的结构?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对此结构作了两种考察。首先,胡塞尔把滞留视为一个变异的再造性想象。因为,在胡塞尔看来,"在这个现在意识中,一个非现在被给予,或者,在另一种意义上,一个现在,但不是一个当下的现在,而是一个非当下的现在被意识到。"[16]当然,胡塞尔对滞留结构作出这种阐释,其原因首先就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在由原体现向滞留过渡中发生了某种变异,"由于这个滞留,作为本原展示的自身展示持续地渐渐变为一个'间接地'贯穿不明白之物的展示,后一个展示在展示,但带有各个偏离。"[17]而在其意识现象学对想象结构的描述中,胡塞尔也确信,想象是一种变异的意识,是一种变异的述谓,是作为对感知的某种变异。由此,胡塞尔推断出,滞留结构中的变异是一种可以与想象变异相比照的变异,是一种可以与当下化的变异相比照的变异。简言之,想象意识是基于感知的一种变异意识,是一种彻底的变异;滞留是基于本原意识或原体现的一种变异意识,想象立义内容与滞留立义内容都涉及到一个合感觉的意识,因而滞留是一种当下化,其结构可以按照想象意识来界定。

当然,我们必须注意到,在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对想象作出这样区分,即区分为明白的想象与不明白的想象:"明白的想象在'仿佛'中给予一个当下的实在性,它当下化其本身"[18];"一个不明白的、不稳定的想象通过衰弱的、部分流逝的、不恰当的'各个想象图像'表象客体,例如,'就像通过一层雾'使得客体成为表象。"[19]因而,在胡塞尔看来,在作为变异的不明白的想象意识中,不明白之物只是一个展示的媒介物,而贯穿于所有不稳定的是意指的同一性,我们所意识到的同一之物并不随着这些不明白性的被给予方式或各个显现而变更自身。同样,由于在滞留也存在着一个对象意向的保持,即对同一之物意义的持守,"在以某种方式各个展示素材渐渐消逝的地方,在强度与充盈减弱的地方,先前进行的对象意向得以维续。"[20]胡塞尔由此认为,尽管滞留不是明白的想象,但它与不明白的想象有类似之处,即它是具有某种变异特征的被给予方式。不过,胡塞尔指出,如果同一类型的对象的立义存在,并且这些素材是展示性的,那么看来这些已变化的感性素材却是不同的,并且在连续中必须产生各个变化的对象。易言之,相对于原体现而言,在滞留中存在着某种变异,即所有东西都向一个新的模糊性的方向变化自身,原现前在时间意识进程中变得越发微弱,并且对所有时间的变化来说,都出现了一种弱化。正是在此意义上,胡塞尔认为,"关于滞留连同其渐渐消逝的各个展示,对被滞留之物的再回忆当下化过去之物本身,即当下化被展示的现在。"[21]因此,正如想象以一种变异的和非实项的方式包含其他意识核心素材本身,原体现在自身中实项具有核心素材,每一个滞留也在自身中非实项地具有核心素材。

尽管存在着上述滞留结构与想象结构的相似性,尽管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一度持有如下当下化的滞留立场:"被当下化在此并不意味着,是在此意义上'仿佛当下的',就好像我们在一个再回忆中或一个想象中仿佛已有一个当下;而后同样仿佛已有一个过去,这个过去而后是一个被当下化的过去。"[22]但由于胡塞尔意识现象学的基本出发点是,想象是作为一种当下化再造的意识,而且作为与原本意识相衔接的滞留是在一个原本意识领域被感知到的,过去存在以一种本原的方式在滞留中被给予,因而胡塞尔对滞留结构的这种阐述并不满意。[23]他说,"因此,再造=当下化<是>完全有别于本原时间意识的某物,本原时间意识是当下的意识,<那就是说>,与当下化相比是原本意识。过去之物并不当下化一个现在!在此只存在着一种岐义。"[24]这就是说,如果滞留是一种当下化,滞留结构按照类似于想象的结构来阐述,那么由本原意识或原当下向滞留或后体现的连续过渡如何可能就成了问题。明见的是,作为当下化的想象与感知的关系是一种非连续的关系,它们与感知不可能处于同一个感知场。如果滞留被视为想象,那么在时间意识结构中,作为感知的原体现,即具有对一个实项内在内容进行立义的时段的原当下,它与滞留的关系就是一种间断性的关系。胡塞尔也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指出,"但是,想象与感知不是一种不连续的区分吗?想象材料不是一种感觉的想象变化吗?在体现向滞留的变化中,这种滞留也可称之为后体现,我们具有一种连续的变化。"[25]也正是基于上述立场,胡塞尔断言,"严格说来,滞留(作为后体现的意识)不是回忆,因此,它不该被称作原生回忆。它不是当下化。"[26]

就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按照想象结构对滞留结构的这种揭示与分析,我们可以对之作出如下述评:首先,我们可以把胡塞尔对滞留结构这种阐述,视为是对其早先关于滞留观点的一个自我批判。因为,胡塞尔在Hua X附录IX"原意识与反思的可能性"中明确指出,"滞留不是变异,即不是一种将印象的素材实项的、但却只是以变化了的形式保留在自身之中的变异。滞留是一种意向性,而且是一种特有的意向性。"[27]按照胡塞尔在Hua X中的观点,在一个原素材出现的时候,先行时段并未消失,而是被滞留着,我们可以通过滞留对一个已流逝之物进行回顾,但是滞留本身不是一种将已流逝的时段当作客体的回顾。其次,在贝尔瑙手稿中,在陈述时间意识中的基本事实时,胡塞尔指出,"滞留意识虽然是一种当下意识,但是这些滞留的感性素材不是当下的,而是像这些想象材料(而且也许像想象材料本身)一样是合意识地得到变异的。"[28]正是滞留性的感性素材与想象材料之间存在的这种相似性,促使胡塞尔把滞留结构视为想象结构,把滞留视为彻底的变异。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在贝尔瑙手稿对滞留结构的第一种阐述中,胡塞尔的确顾及并重视对滞留结构中素材变化的研究,而对意识流中素材变化的追问,则为进一步澄清时间意识结构指出了一个新的向度,这个向度就是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所开启的一门消退现象的现象学。换言之,要想彻底澄清时间意识结构,我们不可以忽视对这个发生素材变化领域的明察,而对这个新向度或素材领域的探究在Hua X中显得是较为薄弱。

最后,如果按照想象结构来阐述滞留结构,我们就会得出与时间感知明见性相悖的结论。确切地说,在原初时间"晕"中,前摄、本原意识、滞留是三位一体,如果滞留被视为一种当下化,其结构类似于想象,那么它就不可能与本原意识连续地相衔接,从而也就从根本上否认了延续,否定了时间感知的可能性。正如胡塞尔所说,"但是在对立观点中,这种观点在滞留意识中看不出任何通过一个当下意识的奠基,并且没有把一个感觉当下作为瞬间当下归于滞留意识,我们具有滞留核心素材持续过渡到原素材的困难。"[29]胡塞尔在引文中所说的对立观点指的就是上述对滞留结构的描述分析,也正是引文中的这个窘境迫使胡塞尔放弃按照想象结构来阐述滞留结构,换言之,滞留不是当下化的想象,而是本原时间域意识的一个要素或环节。就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最终放弃依据想象结构来阐述滞留的本质结构,R·贝耐特也曾作过这样的论断,"滞留意识--不同于想象与再回忆--虽然不是一个当下化的行为,但仍然是一个原初当下变异的意识。因此,对过去的滞留意识既不是一个像再回忆那样的再造的过去当下化,又不是一个像原初感知那样的素朴当下的当下拥有,而是作为后者的变异,它是对一个过去的当下感知。"[30]

3、滞留结构与图像意识结构的类比

当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放弃按照想象结构来阐述滞留结构后,胡塞尔转向对滞留结构的第二种描述,即按照图像意识[31]的本质结构来界说滞留结构。为此,胡塞尔向我们指出,在意识中存在着如下基本事实:"1)存在着如原当下意识的某物,在其中某物被意识为当下的,被意识为现在存在的。一个内容(在意识的意义上)被意识为现在,而且这个现在是这个内容的一个形式。2)原当下意识转变为过去意识的连续统一体,并且在此连续统一体中,同一个内容以连续自身变异的形式被意识到,在各个过去的形式中被意识到。它们从一个原当下点零开始形成一个持续的连续统一体。原当下之物是其所是地存在于向过去的转变中,并且如果过去之物本身存在,那么当下之物不再存在。"[32]换言之,在一阶现前的滞留中也存在实项的内在素材,原体现的实项内容以一种连续的方式与渐次变化的滞留内容相衔接,不仅在原当下的意向意识中,实项素材用作一个立义的立义内容,这个立义使得某物显现为原当下的,而且随后对与原体现相衔接的滞留来说,也存在着一个变异的原体现的素材。胡塞尔认为,惟有在此意义上,我们才能正确处理原现前向滞留的连续过渡。同样基于上述意义,在对滞留结构的考察中,胡塞尔指出,"人们可能考虑一种图像性。在图像意识中,我们具有当下的素材,一个当下(感知的)被构造的图像,在其中一个不同的东西、被映像之物展示自身。但是'消逝的'声音对先前的声音来说是一个图像吗?几乎看来,仿佛一个本质上的类似性支持它。"[33]这就意味着,原体现是滞留的基础,滞留是一个特殊意义上的原体现,这个特殊的滞留意识把显现为当下的东西设定为一个过去之物的当下化,而后,这个滞留又是一个新的、特殊的滞留意识的基础,后一个滞留意识重又把显现为当下的东西设定为一个过去之物的当下化,如此类推。

通过对文本进行比照与分析,我们发现,胡塞尔对滞留结构的上述阐述与时间意识中感知概念双重意义有关。在Hua X中,胡塞尔不仅指出,作为当下拥有的感知与滞留相对,"如果我们现在将感知的说法与时间客体出现时的那些被给予性区别联系起来,那么感知的对立面就是这里出现的第一性回忆和第一性期待(前摄与滞留)。"[34]而且胡塞尔认为,感知作为自身给予的行为对立于再造,"感知在这里是这样一种行为,它将某物作为它本身置于眼前,它原初地构造客体。与感知相对的是当下化,是再现,它是这样一种行为:它不是将一个客体置于眼前,而是将客体当下化,它可以说是在图像中将客体置于眼前,即使不是以真正的图像意识的方式。"[35]因而,在感知的双重意义上,一方面,滞留不是感知,因为感知被视为本原地构造着现在的行为,而作为第一性的过去意识的滞留并不构造一个现在,而是构造一个刚刚曾在;另一方面,滞留又是感知,如果我们把感知界定为它将所有起源都包含在自身之中,界定为进行着本原的构造。在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再次指出,不仅出现在原体现中的意识是一个感知意识,而且这个感知特征至少部分地适用于出现在滞留中的意识,"但是,在各自直观的片段中,我们认为<有>权表明,直观之物仍然现实地是越过原当下之物的感知,并且如果我们对此不想否认刚刚曾在的变异,那么看来我们必须把关于'感知'的言说建基于一个由各个感觉素材组成的连续统一体。"[36]这就是说,在一阶现前中,作为变异的滞留具有感知的特征,它是感知连同其核心素材的变异。鉴于此,根据一个感性素材的连续统,对事件的感知可按照类似于图像意识得到理解,因为在图像意识中,某物首先在图像意识中被感知,而后被感知的东西意指一个未被感知的非在场某物,即作为它的被代现者,"我们认为,在所有瞬间时段(片段)我们真正所发现的东西是一个感觉素材的连续统一体,它正起着过去立义的被代现者的作用;我们通过这个当下之物直观到过去之物,类似于我们感知到一个图像,或者在图像中'看到'一个非当下的人,如此等等。"[37]

不过,我们发现,如果按照图像意识的结构来阐述滞留结构,胡塞尔同样存在如下困境。首先,在图像意识中,具体的图像立义是根据一个争执出现,感觉素材被用作一个感知立义,图像客体被称作所谓感知的意识,但图像立义缺失存在设定、存在信仰以及现实性特征,图像客体只是被感知,而非被感知为存在,图像意识中的图像客体不是作为一个被感知的对象显现出来。"图像显现,但它与现实的当下发生争执,因此单纯地只是'图像',无论它如何显现,它是一个无。"[38]正是由于图像意识中图像客体及其与周遭环境争执的特征,才使得意识意向地指向图像主题,当然,这个图像主题或被展示的客体不需要显现出来,对其立义也不是当下的感知立义,而是想象立义。如果我们按照图像意识结构来阐述滞留结构,即原现前要素是一个单纯的要素,是一条河流的界限,是一个变化连续统一体的界限;它持续转变为另一个始终不同的素材,持续获得一个赋予灵魂的立义,一个代现之物的特性,一个立义内容的特性,并且在持续意向间接性的意义上,随着持续的变化也获得一个立义的变化,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在滞留结构中,在由一个渐渐消逝的原体现向具体滞留立义转变中,争执又是如何出现的呢?毕竟,在一个具体声音滞留的情况下,并不存在一个当下对象的声音序列或一个实在的事件,这个当下对象通过一个立义展示着过去之物。一言以蔽之,在滞留中不存在图像意识中的争执情况。

其次,在图像意识中,就图像客体的立义而言,所有感性素材都作为一个图像客体的立义内容被用完,正如胡塞尔所说,"可以作为立义内容而起作用的现有感性感觉材料已经完全被耗尽了,不可能再构造起一个新的显现,它已经不具备客观使用的立义内容了。"[39]这就是说,在图像意识中没有任何内容留存下来用作图像主题立义的立义素材,这个图像主题立义导致一个图像主题的构造;图像主题并不是作为一个与图像客体并列的第二个对象被显现出现,它只是在图像中随着图像而显现,并且是通过图像展示的增加而显现。因此,如果按照图像意识的本质结构来阐述滞留结构,如果一个滞留使得一个原初当下的渐渐消逝被立义为一个较早原初声音的被代现者,那么我们只能把这个滞留称作一个过去原体现的空泛变异。这就导致直观的滞留不存在,滞留是一个空泛意识。显然,这个结论有悖于胡塞尔时间现象学的基本观点--滞留是直观的意识,因此,胡塞尔指出,"与此相反,应该表明的是,这与在一个图像化那里不是同一回事。......,我认为,这正是一个颠倒的设想,即把这些情况理解成有别于它们呈现的那样,并且把滞留意识视为一个本原直观给予意识的单纯的空泛变异。"[40]由于按照图像意识来阐述滞留结构存在着上述两种异议,胡塞尔断言,"原滞留意识是原体现意识的一个变异,并且是一个持续的变异,这个变异把原体现的意识拉成一个片断。"[41]因此,在一个具体滞留的情况下,这个滞留接着一个事件出现,我们不仅具有一个关于最后原体现意识的片段变异,而且还有一个关于直观最后片段一般的片段变异。但是,直观性始终保持着,因为关于各个滞留本身的滞留恰恰直观能够保持。

在辨析上述两种滞留结构的困境之后,我们也就不难得出胡塞尔时间意识现象学中的滞留本真特性:即滞留与原体现相衔接,它是对过去的本原直观的意识,作为本原意识的形式之一,它是一个意识要素,在其中我们不仅能够把某物意识为过去的,而且过去本原地被构造。确切地说,在滞留中我们能够看到过去,惟有在它之中过去才构造起自身,并且不是以再现的方式,而是以体现的方式构造自身,过去之物在滞留中被动地得到呈现,当刚刚过去的某物从现在流逝的时候,滞留便是对其直接与当下的意识。诚然,由于上述种种窘境,胡塞尔最终放弃上述两种滞留结构的阐述,但我们也必须指出,贝尔瑙手稿在文字上只是涉及到所谓的"研究手稿",或者用R·贝耐特的话来说,"贝尔瑙手稿只是涉及到这些文字,在其中,胡塞尔自己试图借此设法获得关于这个系列的实际问题本身的明白性;他用不同的、也许彼此矛盾的解决方法来进行尝试。"[42]而且,事实上,通过贝尔瑙手稿对滞留结构的再度揭示,也给我们留下这样的启示,即尽管想象材料还是一个现象学之迷,但通过对滞留结构与想象结构的考察,动机引发滞留立义的感觉素材被标识为想象材料不再继续有效。

注释:

[1] E.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Drittes Buch. Die Phänomenologie und die Fundamente der Wissenschaften (Hua V, M. Biemel Hrsg.)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1, S. 161.

[2] E. Husserl, Zur Phä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sstseins (1893-1917) (Husserliana Band X, R. Boehm Hrsg) Den Haag: Martinnus Nijhoff, 1966, S. 324.

[3] E. Husserl, Texte zur Phä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sstsein (1893-1917). Hrsg. und eingeleitet v. R. Bernet. Philos. Bibl. Bd. 362. Hamburg 1985, S. 45.

[4] E. Husserl, 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 (1917/18) (Husserliana Band XXXIII, R. Bernet & D. Lohmar Hrsg.) Dordrecht/Boston/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 S. 222f.

[5] Hua X, S. 269.

[6] R. Boehm, "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 In: Hua X, S. XXXIII.

[7] 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克劳斯·黑尔德编,倪梁康 张廷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9页。

[8] 同上,第145页。

[9] Hua X, S. 319.

[10] R. Boehm, "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 In: Hua X, S. XXXV.

[11] J. Brought, "Transltor's Introduction". In: E. Husserl, On The Phenomenology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Internal Time(1893-1917), p, 47.

[12] Hua XXXIII, S. 56.

[13] E. Husserl, Ding und Raum. Vorlesungen 1907 (Hua XVI, U.Claesges Hrsg.)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S. 23.

[14] E. Husserl, Analysen zur passiven Synthesis. Aus Vorlesungs- und Forschungsmanuskripten 1918-1926 (Husserliana Band XI, M. Fleischer Hrsg.) Den Haag: Martinnus Nijhoff, 1966, S. 293.

[15] Hua XXXIII, S. 258.

[16] A.a.O., S. 56.

[17] A.a.O., S. 50.

[18] A.a.O., S. 50.

[19] A.a.O., S. 50.

[20] A.a.O., S. 52.

[21] Hua XXXIII, S. 56.

[22] A.a.O., S. 56.

[23] 作为一种贴着地面的哲学风格,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的不满意感不断得到流露。正如R·贝耐特所说,在贝尔瑙手稿中,与对各个被确证成果的展示相比,怀疑的措辞或者甚至于沮丧('因此这叫人无法理解'),以及疑难与有时矛盾地处理一个困难,其出现要频繁得多。参阅:R. Bernet, "Einleitung". In: Hua XXXIII, S. XXXI.

[24] Hua XXXIII, S. 60.

[25] A.a.O., S. 55.

[26] A.a.O., S. 50.

[27] 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同上,2002年版,第147页。

[28] Hua XXXIII, S. 50.

[29] A.a.O., S. 212.

[30] R. Bernet, "Einleitung". In: Hua XXXIII, S. XXXIII.

[31] 就胡塞尔对图像意识结构的描述分析,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倪梁康先生的撰文:"图像意识的现象学",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1年第1期,第32-40页。倪先生在这篇论文中对图像意识中的三种客体、它们的立义以及相互关系作了明晰的阐释。

[32] Hua XXXIII, S. 50.

[33] A.a.O., S. 57.

[34] Hua X, S. 39.

[35] A.a.O., S. 40f.

[36] Hua XXXIII, S. 214.

[37] Hua XXXIII, S. 214.

[38] E. Husserl, Phantasie, Bildbewusstsein, Erinnerung. Zur Phänomenologie der anschaulichen Vergegenwärtigungen, Texte aus dem Nachlass (1895-1925) (Husserliana Band XXIII, E. Marbach Hrsg.) Dord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80, S. 47.

[39] Hua XXIII, S. 29.

[40] Hua XXXIII, S. 87.

[41] Hua XXXIII, S. 88.

[42] R. Bernet, "Einleitung". In: Hua XXXIII, S. XX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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