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君山:搞清社会主义要回到人性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345 次 更新时间:2007-06-02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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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君山  

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由于小平同志"不争论"的"最高指示",在过去较长一段时间内,社会主义的问题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往事如烟。但《炎黄春秋》年初发表中国人民大学前副校长谢韬先生的文章《 民主社会主义模式与中国前途》,一石击起千层浪,出现了一股子"社会主义高潮"。

前不久,中央社会主义学院更是隆重主办第二届全国社会主义论坛,一百六十余位专家高调与会。大约也是为了热络气氛,颇有影响的《南方周末》还发表一份迟到的追述,对去年的首届全国社会主义论坛来了个"去年今日此门中",标题就叫《搞清楚社会主义究竟是什么》。

究竟什么是社会主义呢?在这一股子"社会主义高潮"中,最时髦的应该就是那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概念,从"人民社会主义",到"社会保障主义",到"普遍幸福主义",到"民主社会主义",到"和谐社会主义",到"科学社会主义",当然,少不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社会主义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

在形形色色的概念之下,社会主义是不是搞清楚了呢?正应了一句不怎么客气的话:你不搞我还有些清楚,你越搞我却越糊涂!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明确指出:剩余价值的发现,揭破了资本主义生产的秘密,使社会主义变成科学。《共产党宣言》更明白宣示:共产党人可以用一句话把自己的理论概括起来:消灭私有制。但"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如今对社会主义的新思考却完全另类了,比如有专家指出:

"生产资料名义是公有,而剩余价值实际为少数人占有,这就不是公有制,而是私有制。反之,生产资料名义是私有,而剩余价值实际为社会占有,这就不是私有制,而是公有制。社会主义是社会范畴,不是企业和市场范畴,社会主义不要到企业里去找。社会主义就是将剩余价值的大部分收归社会,然后向全体居民提供社会保障,通过社会保障使剩余价值为社会所占有。所以说,社会主义就是社会保障主义,社会保障到多少度,社会主义就到多少度,和谐社会就到多少度。"

假如马克思和恩格斯九泉之下有知的话,真不知会不会重新张开双眼。但我们能说这个话就没有道理吗?甚至就上纲上线,认定这是修正主义吗?乃至更进一步,把这打为假马克思主义吗?或许有人要争辩说:这完全是一句空话,谁能够将剩余价值的大部分收归社会呢?可能的确很难将大部分剩余价值收归社会,但作为一种理论,难道就没有一点意义?对资本家的高额遗产税难道就不是对剩余价值的的收归?资本家的慈善捐款难道就不算剩余价值对社会的主动回归?

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社会主义的问题确实很难搞清楚,从1980年到1991年,小平同志不下二十次提出要搞清楚"什么是社会主义"的问题,并明确指出:" 什么叫社会主义,什么叫马克思主义?我们过去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不是完全清醒的。"可以肯定,这不是小平同志故作糊涂,更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回顾历史,甚至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没有搞清楚什么叫社会主义。这是有充分证据的,在《共产主义原理》的小册子中,恩格斯明确表示:"共产主义革命将不仅是一个国家的革命,而将在一切文明国家里,即至少在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同时发生。"但后来的历史事实却是,共产主义革命首先发生在落后的农业国家,包括俄罗斯和中国。这难道不能够强有力地表明: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没有搞清楚什么叫社会主义!

或许正因为此,"十月革命"的领导者列宁同志指出:"对俄国来说,根据书本争论社会主义纲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深信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今天只能根据经验来谈论社会主义。"事实上,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心目中,共产主义实质上也不是一种理想,而是一种运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不是现实应当与之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相应地,恩格斯也指出:"所谓'社会主义社会'不是一种一成不变的东西,而应当和任何其他社会制度一样,把它看成是经常变化和改革的社会。"

就是火药味十足的《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没有不屈不挠,而是表现出似水温柔,在序言中郑重声明:"这些基本原理的实际运用,正如《宣言》中所说的,随时随地都要以当时的历史条件为转移。"不要误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是机会主义者,这是大有本体论和方法论的来头的,它就是辩证法——"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

既然是一种运动,既然不崇拜任何东西,社会主义当然就十分灵活、非常实际了。从这个意义上,眼下所发生的"社会主义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有一定的必然性。但不管社会主义是怎么的运动,也不管辩证法如何的圆通,也不管马克思主义作为思想体系如何之开放,社会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理论范畴,还是应该有一个基本的界定,尤其是价值取向;要不然,社会主义就真正成了机会主义。

事实上,在论述社会主义及相关东西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价值取向十分明显。这不是指马克思和恩格斯所重点论述和反复强调的生产资料公有制,而是存在一个更基本的价值取向——生产资料公有制正是从它而来,这就是所谓"社会化"——马克思和恩格斯把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就归结为"社会化生产和资本主义占有的不相容性"。有时候也提到"社会本性",总而言之是"社会"。 如果说马克思主义存在一个最最基础的概念,不是别的,正是"社会"。什么是人?对这样一个基本而宏大的问题,马克思也是用"社会"来进行界定和回答,即众所周知的"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可见"社会"在马克思主义中的举足轻重。

马克思和恩格斯为什么对资本充满着刻骨铭心的恨呢?原因就在于,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资本常常为资本家所私有,但资本实质上属于"社会"的东西,是一种社会力量。《共产党宣言》有这样一段话:

"做一个资本家,这就是说,他在生产中不仅占有一种纯粹个人的地位,而且占有一种社会的地位。资本是集体的产物,它只有通过社会许多成员的共同活动,而且归根到底只有通过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活动,才能被运用起来。因此,资本不是一种个人力量,而是一种社会力量。"

——多么的理直气壮!即便是在充分全球化的今天,这个话也无疑是正确的,而且越来越正确,人类组织化或者说社会化程度越高,越正确:资本是一种社会力量。

总而言之,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考是从"社会"出发,以"社会"为本位,马克思主义的全部论断都可以说是建基于"社会",之所以要消灭私有制,当然也就是因为"社会"。从这一意义上讲,社会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确是对立的,虽然这二者的界定也一样众说纷纭,但大体上还是能够断定,自由主义是以个人为本位的主义,而社会主义是以"社会"为本位的主义。

不管对社会主义的概念如何的辩证,如何的与时俱进,如何的形形色色,在马克思主义中,以"社会"为本位这一点都是不可动摇的。坦白地说,生产资料公有制可以动摇,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动摇,但"社会"本位绝不可动摇,它是社会主义区别于一切非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区别于一切非马克思主义的真正特征。

顺便说一下,就象对社会主义的争论一样,学界存在许许多多的争论,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每个人都认为是自己马克思主义在握、真理在手。之所以这样,原因就在于学者们在一些枝枝节节上争论,没有还原到问题的本体,缺乏深度思考,没有彻底精神。纠缠于枝节,浮游于表面,问题是争论不清楚的。真正要澄清理论上的问题,必须要有一种"一点真疑不间断,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彻底精神。还是 马克思说得好,理论要能够说服人,必须彻底。

既然已经肯定,社会主义是以"社会"为本位的主义,那"社会"又是什么呢?这是接下来要"彻底"的。无论在学术上,还是在政治上,抑或是日常用语中,"社会"一词都不仅使用频率非常高,而且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比方在《中共中央关于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社会"一词的使用高达200 次之多。

可"社会"是什么呢?《周易》有句话,叫"百姓日用而不知",不幸而言中。不仅学术上对"社会"的概念缺乏界定,就是众多词典对"社会"的释义,也往往语焉不祥或含糊不清。在有关学科专业性词书中,也很少列有"社会"的条目。按中央党校王贵秀教授的核查,在《不列颠百科全书》、《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社会主义辞典》这样的专业词典或大部头中,连"社会"的条目都没有。

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倡以"社会"为本位的主义,是不是对"社会"的概念作过明确的释义呢?从逻辑上讲,以"社会"为本位的主义,首先就应该界定什么是"社会"。但令人遗憾的,从有关文献来看,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没有直接对"社会"作过明确的定义,其他的经典作家也没有对"社会"下过什么定义,似乎"社会"的含义不言而喻。

但确实可以从经典文献中读出一些"社会"的蛛丝马迹来,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引用过亚里士多德对人的一个著名论断:"人天生是社会性动物!"何谓"社会性动物"?亚里士多德有一段传播广泛而久远的话:"那些生来就缺乏社会性的个体,要么是低级动物,要么就是超人。"似乎意犹未尽,亚里士多德紧接着又补充道:"不能在社会中生活的个体,或者因为自我满足而无需参与社会生活的个体,不是野兽,就是神。"显而易见,所谓社会性,就是人天生需要人,正因为人需要人,于是人与人走到了一块,于是就有社会!

马克思似乎并没有像亚里士多德这样专门来解说社会性,但马克思无意中透露的东西可能更有深度。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一书中,马克思谈到,"我们的需要和享受是社会产生的","具有社会性质","工资包含着各种对比关系",并且还写下这样一段有趣的文字:

"一座小房子不管怎样小,在周围的房屋都是这样小的时候,它是能满足社会对住房的一切要求的。但是,一旦在这座小房子的近旁耸立起一座宫殿,这座小房子就缩成可怜的茅舍模样了。这时,狭小的房子证明它的居住者毫不讲究或者要求很低;并且,不管小房子的规模怎样随着文明的进步而扩大起来,但是,只要近旁的宫殿以同样的或更大的程度扩大起来,那么较小房子的居住者就会在那四壁之内越发觉得不舒适,越发不满意,越发被人轻视。"

在马克思心目中,所谓社会性,或者说社会,意味着人与人的比较,作为一个社会人,意义是来自于人与人的比较,人不得不与人相比较。应该说,这要比亚里士多德更进一步:之所以有社会,是因为人天生需要人;人之所以天生需要人,是因为人的意义来自于人与人的比较——社会意味着人与人的比较,或者说,社会就是人与人的比较。这正是马克思的深刻之处,在这一点上, 列宁同志作出了最高度的概括:"凡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看到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商品交换商品)的地方,马克思都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怪乎哉?不怪也!马克思就是"社会"学家,马克思主义就是"社会"主义!

马克思对社会性的洞察极其深刻,而且有了从人性的角度来回答"社会"的问题的开端,但很难讲马克思已经从人性的高度十分明确地回答了"社会"的问题。怎么办?这正是后来马克思主义者的任务,我们不能把马克思主义当成一张床,躺在上面睡大觉。毛主席说得好,不如马克思,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等于马克思,也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只有超过马克思,才是马克思主义者。在人性和社会的问题上,我们要有超越马克思的气魄和智慧!

何谓人性?应该说,我们首先看到的和想到的就是人性自利。对自由主义者而言,这一点勿庸置疑,乃至天经地义,"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明确指出:"毫无疑问,每个人生来首先和主要关心自己。"但对某些社会主义者而言,人性自利固然要承认,但远不理直气壮,一部分人更喜欢讲人人利他,他们甚至时不时感慨: "人人利他的社会,多美,真正的'君子国'!老天当初生人时,为什么就不搞个人人利他的天性呢?真是造孽!"

实际上,这是没有细思量,只想到在人人利他的"君子国",别人都会来利自己,而没想到自己也必须去利别人——如果你不去利别人,谁又会来利你呢?如果人不需要利,"足乎己无待于外",另当别论;但如果人作为生命需要利的话,与其每个人都需要别人来利,还不如每个人都自己利自己——人性自利,因为这样更节能,成本低得多得多!应该说,这个道理显而易见,勿需多言。

某些人在鼓吹人性利他时,动不动就扯出马克思主义的大旗。事实上,马克思和恩格斯并不否定人性自利,他们否定的是人与人关系上的失衡,也就是剥削。《共产党宣言》明白表示:"共产主义并不剥夺任何人占有社会产品的权力,它只剥夺用这样占有去奴役他人劳动的权力。"马克思都认为人应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怎么可能否定人性自利呢?

根据我们的思考,人性自利与人人利他实质上并不矛盾,因为从最抽象的层面讲,人性所利的东西,或者说人性自性的具体内容,不是别的,而就是别人的尊重和社会的认同——我们形象而诙谐地称之为"注目礼";马克思所讲的人与人的比较,正是来自这样一种人性需要。

也正由于"注目礼",决定了人在自利时不得不利他,在为自己转时不得不替别人想,因为"注目礼"在且只在别人那里。如果换成非"注目礼"的任何一种需要,人都可能完全不顾及别人和社会,就像路易十四所说的那样,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社会"的核心要义是在"注目礼","注目礼"正是人之所以为社会人的原因。这里面的道理事实上最简单不过,一个人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看法和评价,即意味他不透过别人而获得自我意义,他自己肯定自己,他自己欣赏自己,他自己尊重自己,他自己承认自己,他自己注目自己,他自己致礼自己,他说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一个人自成一个意义世界,他需要"社会"做什么呢?但这样的人在且只在一个经纬度——疯人院!

人性实质上是自利与利他的辩证统一,是个个为己与人人利他的圆融统一,是为自己转与替别人(社会)想的和谐统一,就像中华哲学所讲的"阴阳鱼"。某些自由主义者过于强调了前一方面,某些社会主义者又过于强调了后一方面,各执一端。事实上,只有两方面的"太极"圆融,才是对社会人的准确理解,才是大中至正。

应该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人性的"太极"了然有胸。这里有桩事值得一提,1894年,有《新世纪周刊》要求恩格斯用一句话来表达未来社会主义纪元的基本思想,借用《共产党宣言》上一句最" 太极"的话,恩格斯作出了响亮的回答:"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 既是个人本位的,又是社会本位的,二者圆融。

——这就是社会主义,人性是利自己与利他的和谐统一,一个人很好地做到这一点,就是有德性的社会人;一个社会很好地保障这一点,那就是一个有德性的社会。判断一个社会是不是社会主义,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和谐,和谐就是社会主义!一个社会在和谐上下功夫,就是在社会主义上下功夫;一个社会越是和谐,就越是社会主义。

和谐是中华哲学最鲜明的特征,也是中华哲学最核心的要义,我们坚信,终有一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红旗上只会留下两个字: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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