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不由经教”与“由教悟宗”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166 次 更新时间:2021-03-25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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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宇烈 (进入专栏)  


【内容提要】:禅宗主张“不由经教”,直指人心,顿悟成佛,使得禅悟呈现出电光石光的迅捷直截。但是,“不由经教”并不意味着对经教的废弃。要明心见性,又必须藉由经教。自证自悟,“以心印心”,即是以师家之心,印证学人之心,使之契合佛陀之心。而要想契合佛陀之心,经教是必由之路。因此,“不由经教”只不过是说不可执泥于经教,经教仍然是禅悟的重要依据。如果废弃经教,便会堕于盲禅的末流。“不由经教”与“由教悟宗”,如车之二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将二者圆融会通,对禅宗的健康发展,有着积极的意义。


中国禅宗的真正建立,是以慧能禅作为标志。而慧能禅的显著特色,即在于以心印心,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顿悟成佛。这“不立文字”的“文字”,自然也包含佛教经籍。“身是菩提树,身如明镜台。时时勤拂试,勿使有尘埃。”(注:《坛经》、《大正藏》卷四八,348b。)神秀的禅偈,注重不间断的修行,包括阅读佛经,从经文中寻求解脱之路。而慧能的禅偈则与此相反,“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注:《坛经》、《大正藏》卷四八,349a)。在慧能看来,清净与不清净,只是人为的区分。长期的艰苦的以去垢求净为目的的修行,只不过是庸人自扰。于是,繁琐冗长的渐修,遂转化为参禅者一念真心炳然焕显的顿悟。

从顿悟的立场出发,禅宗将传统佛教称作“义学”,明显地表现出对它的轻视与排斥。如南泉即认为“讲经”与“说禅”有“金弹子”与“银弹子”之别(注:《景德传灯录》卷八《南泉普愿》:“师问座主云:‘你与我讲经得么?’对云:‘某甲与和尚讲经,和尚须与某甲说禅始得。’师云:‘不可将金弹子博银弹子去!’”《大正藏》卷五一,259a。),黄檗也明显表露出“本分衲子”较“义学沙门”的殊胜(注:《明觉语录》卷一:“檗云:‘将谓是本分衲子,元来是义学沙门。’以拄杖打出。”《大正藏》卷四七,672a。参《仰山语录》:“沩山问:‘子既称善知识,争辨得诸方来者……是义学是玄学?’”《大正藏》卷四七,584a。《大慧语录》卷十三:“既称禅师,自有宗门本分事,只管劳攘,却如个座主相似。”《大正藏》卷四七,863c。)。禅宗宣称:“夫参玄大士,与义学不同,顿开一性之门,直出万机之路。”(注:《汾阳语录》卷下,《大正藏》卷四七,619b。)禅师们对讲说经教的“座主”充满了讽喻之词。如亮座主“解讲三十二本经论”,参见马祖道一。马祖问他用什么讲经,亮座主说“将心讲”。马祖说:“心如工技儿,意如和伎者,争解讲得?”后来亮座主在马祖的启发下开悟(注:《古尊宿语录》卷十二《南泉普愿》,中华书局,1994年,154页。)。盐官齐安禅师竖起拂子,问讲《华严经》的座主这是华严四法界中的第几种法界,座主不能答,齐安呵斥道:“思而知,虑而解,是鬼家活计,日下孤灯,果然失照!”(注:《五灯会元》卷三《盐官齐安》,中华书局,1984年,153页。)怀禅师问讲《华严经》的法秀座主“《华严》以何为宗”,法秀答以“法界为宗”。怀禅师追问“法界以何为宗”,法秀答“以心为宗”。怀禅师再问“心以何为宗”,法秀遂不能答(注:《五灯会元》卷十六《法云法秀》,1038页。)。禅僧绘声绘色地描绘了禅门五喝,顿入华严五教,全体彰显“事理无边,周遍无余,参而不杂,混而不一”的华严妙境(注:《五灯会元》卷十二《净因继成》,769页。)。很多禅僧都经历了一个由修习《华严》到转修禅宗的过程(注:参《五灯会元》卷三《南泉普愿》,卷五《投子大同》,卷十四《鹿门法灯》,卷十六《法云法秀》,卷二十《径山宝印》等。)。禅宗对讲《金刚经》、《楞严经》的座主亦多有贬斥之辞(注:参《祖堂集》卷三《慧忠国师》对讲《金刚经》座主的批评,以及《景德传灯录》卷八《庞蕴居士》对讲《金刚经》座主的批评;《五灯会元》卷十九《华藏安民》对讲《楞严经》座主的批评。)。禅宗认为“座主家多落空”,因为“经论是纸墨文字。纸墨文字者俱空,设于声上建立名句等法,无非是空。座主执滞教体,岂不落空?”而禅师则“不落空”,这是因为“文字等皆从智慧而生,大用现前,那得落空?”(注:《景德传灯录》卷六《大珠慧海》,《大正藏》卷五一,247a~b。)禅宗将皓首穷经之人看是“入海算沙”、“数他人宝”、“说食不饱”、“蝇钻故纸”,感叹“分别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注:《证道歌》,《景德传灯录》卷三十,《大正藏》卷五一,461a。)。禅宗认为,“若不见性,说得十二部经教,尽是魔说,魔家眷属,不是佛家弟子”(注:《第六门血脉论》,《大正藏》卷四八,347a。)。临济辛辣地指出:“有一般瞎秃子,向教乘中取意度商量,成于句义,如将屎块子口中含了却吐与别人,直是叵耐!”(注:《临济语录》卷十四,《大正藏》卷四七,501c。)真可谓饶君讲得千般论,也输禅家第一机!

由此可见,仅凭经教不能解决开悟这个根本问题。开悟是一念真心的炳然焕显,它是超越时间、理性而达成。但问题也恰恰在于:当这颗净裸裸光洒洒圆陀陀的一念真心炳然焕显之际,它究竟有怎样的质性?换言之,明心见性,见到的究竟是什么心性?

禅宗提倡“以心印心”。但师家用来印证学人的“心”,绝不能是别的,只能是佛陀之心。在“以心印心”中,禅师的角色是“如来使”,即作为如来的使者,因此他们的“心”也只能是如来的心,他们启发学人领悟的,就是如来之心,即真正的佛心。禅师们宣称自己参的是“水母禅”。水母依虾为目,禅师之心以佛心为准则(注:《禅宗决疑集》:“已上所说工夫地位中事,窃取经教语录中紧要处证据学人。此事本非我有,余单只参得个水母禅,便敢与同道者把手共行。”《大正藏》卷四八,1016a。)如果参禅者想要了解什么是真正的佛心,就必须从大乘经典入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禅悟体验,不可能靠师家的传递获得,师家的传递只是一个诱因,一个方便,只有在学人之心直接契合佛陀之心之际方可达成禅悟。因此,由教悟宗就不可或废。考察禅宗史,我们发现,禅宗在“不立文字”的同时,对大乘佛典精华仍然广为汲取。如庄严禅师一生唯举《维摩经》偈示徒,告诫弟子:“佛语即我语,我语即佛语。”(注:《宗镜录》卷一,《大正藏》卷四八,419a。)禅宗机锋的源头之一是《维摩经》。大义禅师与高僧法战,三句答辞都引用了《维摩经》成句(注:大义禅师问“诸硕德”“行住坐卧,毕竟以何为道”,有对“知者是道”,师曰:“‘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安得知者是乎?”有对“无分别者是”,师曰:“‘善能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安得无分别是乎?”有对“四禅八定是”,师曰:“‘佛身无为,不堕诸数。’安在四禅八定邪?”众皆杜口。见《五灯会元》卷三《鹅湖大义》,165页。)《维摩经》芥纳须弥、火中莲花、天女散花等,也成为禅宗屡屡征引、对勘的公案机锋。禅僧从大乘经典中悟入者不计其数。正如论者所指出的那样,“禅宗对大乘佛学精华广为汲取,于上堂说法、机锋应对之际,时时揭举大乘经典的话头,《楞伽经》、《楞严经》、《金刚经》、《华严经》、《法华经》等,是禅宗特别推崇的经典。……考察禅宗典籍,可以发现,很多著作都大量引用了佛教经典。……可见禅宗对于佛教经典是非常重视的。虽然有的禅师宣称不依经典,事实上禅宗到处都在引经据典,禅宗的很多公案机锋都是借经文中的成句,或化用经文的意旨来展开。……要真正讲禅宗,不离唯识、般若和华严。要讲禅宗的明心见性,就必须把唯识心的作用弄清楚,才能够真正彻底地明白见性的道理,弄清本来清净无染的心性,为什么会生起烦恼尘劳,这些烦恼有哪些类别,通过怎样的方法才能将它们去除,以恢复澄明清纯的本心;要理解禅宗‘不思善,不思恶’将一切二元对立的观念打成一片的禅髓,必须了解不二法门对禅宗的影响;要理解祥宗小大一如、时空圆融等开悟境界,必须理解华严哲学的圆融精神;禅宗旋立旋破,随说随扫,开悟之后,却了无所得,这些又深得金刚般若的精髓。探讨唯识、佛性、般若、华严思想对禅宗的影响,是研究禅宗思想的基本前提”(注:吴言生:《禅宗思想渊源·导言》,中华书局,2001年,1~5页。)

在中国禅宗初祖达摩大师禅学的核心思想“二入四行”中,“理入”是重要的一种。“理入者,谓藉教悟宗 。深信含生、凡圣同一真性,但为客尘妄覆,不能显了。若也舍妄归真,凝注壁观,自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更不随于言教,此即与真理冥状,无有分别,寂然无名之理入。”(注:《楞伽师资记·菩提达摩》,《大正藏》卷八五,1285a。)沿着这个思路,我们可以继续追问:“本心本性到底是怎样的?是什么障蔽了本心?怎样才能使障蔽的本心重新焕显光明?明心见性之时的境界又是怎样的?

禅宗强调本心具有澄明、觉悟、圆满、超越的质性,认为它是修行在佛的基础。这渊源于大乘经典。达摩“深信含生、凡圣同一真性,但为客尘妄覆,不能显了”,即是依据“如来藏”思想。禅宗不但认为众生皆具菩提觉性,还肯定众生的菩提觉性原本清净,因而只要除却后天的污染,便可以顿见清净本性而成正觉,这是继承《楞伽经》、《起信论》的“如来藏”思想而来,“如来藏”是《楞伽经》、《起信论》等佛教经论的重要思想。“如来藏”思想强调“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人人皆有清净超越的本心本性。《涅槃经》以佛性作为宗旨,其佛性思想最为鲜明的旗帜是“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也成为禅宗思想的源头。

为什么会澄明本心会什么会迷失而流转于生死?禅宗思考的这一问题,同样渊源于大乘经典。“如来藏”本来澄明湛寂,因内外境风的鼓荡,寂然清净的本体,遂浪潮起伏,跟着生起前面七识的种种作用,转生一切境界,而无有止境。《起信论》从本体上强调自性清净,同时从相用上又指出心性随缘起染,生灭流转。《楞伽经》指出,疾迷众生以欲望之茧,将自己牢固捆缚,执幻为真,轮回不休。《起信论》指出,众生心性本自清净,但从无始以来心与法界不能相应,结果就“忽然”而有“妄念”生起。《楞严经》指出,由于众生执著“第二月”,“认贼为子”,“迷头认影”,“捏目生花”,以致于“不识衣珠”。一念回光,即可顿见本心,彻悟菩提。《圆觉经》指出,觉性本来清净,人生的迷妄在于取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轮回的根源在于取舍,取舍的原因是无明爱欲:“当知轮回,爱为根本。”《涅槃经》指出,澄明本心之所以迷失,是由于“客尘”烦恼等无明妄念的盖覆。《法华经》舍父逃走的“穷子”喻,《圆觉经》的“翳目见空华”、“动目摇湛水”、“定眼回转火”、“云驶月运,舟行岸移”、“迷人四方易处”、“客尘烦恼”、“浮云遮月”、“树木枯朽”、“执砾为金”、“春池拾砾”、“认砾为珠”诸喻,也都成为禅宗逐物迷己,背离精神家园的经典象征。

除灭无明以明心见性的方法与途径,在大乘佛典中也有其理论根据。《楞伽经》提出了四渐四顿说,前者成为楞伽师修行的依据,后者为南宗禅的建立埋下了活泼的种子。从神秀的“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和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可以看出《楞伽经》渐修顿悟说的影响。禅宗以防六贼喻保护本心不受六尘的遮蔽,还以牧牛譬喻调心,这也可以在佛教经典中找到印证。《佛遗教经》、《涅槃经》等大乘经典中常以狂野的牛比喻人的妄心,以牛贪吃禾草象征分别执著。同样,北宗禅所标举的“磨镜”喻也可以在《圆觉经》等大乘佛典中找到依据。

顿悟成佛是南宗禅的根本特色,它的理论也来源于大乘经典。《楞严经》“不历僧祗获法身”、《华严经》“因果交彻”、“一地摄十地”等思想,都为顿悟成佛提供了理论依据。《坛经》“无住”、“无念”、“无相”是禅宗最重要的修行方法,其理论来源是《起信论》的“无念”、《金刚经》的“无相”、《维摩经》的“从无住本立一切法”、《金刚经》的“无所住而生其心”。禅宗的终极关怀是明心见性,这在很大程度上受《楞严经》等大乘佛典的影响。《楞严经》中的“七处征心”与“八还辩见”是其最著名的两则话头,其要旨是祛除妄心见本心,拨落见尘明见性。征心旨在明心,辩见旨在见性。明心见性,正是禅宗的根本任务、终极关怀。

在禅宗的开悟手法中,最有特色的方法之一就是不二法门。慧能指出,“佛法是不二之法”、“无二之性,即是佛性”。禅宗的语默不二、小大不二、自他不二、生灭不二、垢净不二、善恶不二、明无明不二、色空不二等,渊源于《维摩经》等大乘经典。《维摩经》的不二法门,是对中道精神彻底贯彻所达到的境界。凡有缘起者,皆是二法,即相对法,而不二法门是消融一切差别,使之归于圆融平等的法门。《维摩经》、《华严经》、《起信论》、《圆觉经》、《涅槃经》也都提倡不二法门。

明心见性回归本心之际的禅悟体验与精神境界,主要有一切现成的现量境,无住生心的直觉境,涵容互摄的圆融境,随缘任运的日用境,这与大乘经典也息息相通。1.一切现成的现量境。现量境是原真的、即时呈显的、未经逻辑理性干预的境界,形成文字者是比量,现量不可言说,属于比量的文字,在表征禅悟体验时必然破绽百出。不可用比量来推知揣度,是现量境的根本特点。神宗“鼻直眼横”、“春来草自青”等现量境,即是渊源于《楞严经》、《法华经》、《涅槃经》等大乘经典。2.无住生心的直觉境。禅宗提倡“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在直觉观照中,能观与所观的界限全然泯除,观照的双方互为主体,这来源于《楞严经》能所俱泯、《金刚经》无住生心、《维摩经》火中莲花、《圆觉经》回入尘劳、《涅槃经》中道佛性等思想。3.涵容互摄的圆融境。圆融是禅的至境,禅宗“万年一念,一念万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感悟,渊源于大乘佛教经典。《华严经》、华严宗思想的根本特征是圆融,华严宗特别强调圆融思想,并集中体现于“十玄无碍”、“六相圆融”等禅悟思维中。《圆觉经》也说:“平等本际,圆满十方。”圆觉妙心使得事事交相涉入,诸法相互遍满。《涅槃经》以“须弥纳于葶苈”、“世界入一毛孔”、“世界置于微尘”等,表征了小大一如的禅定直观体验。禅宗《信心铭》、《永嘉集》、《楞伽师资记》、《宝镜三昧》、《参同契》等表现的理事无碍之旨,以及曹洞宗正偏回互、君臣五位等禅法体系,沩仰宗“理事不二”禅学思想,也来源于华严哲学。4.随缘任运的日用境。禅宗“饥来吃饭困来眠”,“不风流处也风流”,使奇特还原于平常,至味回归于炎泊,交悟境化作开单展钵、拈匙把箸的日用,继承了《法华经》“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思想,以及《华严经》、《圆觉经》、《维摩经》等大乘经典倡导的世法出世法圆融,圣境凡境不二,事事交参无碍思想(注:参吴言生:《禅宗思想渊源·结语》,412~433页。)。

正因为佛教经典对禅的参悟是如此重要,禅宗对非毁经教的后果看得非常清楚:“一向毁他经教有目如盲,纯乃谤于祖宗。有心也只如木石,不解忖已德行,终日恣纵无明,以无惭愧之心,兀兀何曾觉悟!”(注:《古尊宿语录》卷三五《大随神照》,658页。)“盲禅瞎证,递相恁么流将去,只认得他人口头声色,尔自己分上,并无悟入之期!”(注:《虚堂语录》卷四,《大正藏》卷四七,1015c。)“盲禅无目,宁出生死也。”(注:《宗镜录》卷四四,《大正藏》卷四八,675c。)。一味依附经教而不明本心固然不能开悟,但废弃经教,去拾取师家的牙慧,同样是依草傍木的精魂。在禅宗看来,古德因缘与经教一样迷惑人:“何为过患?被色声香味触法所转,而不能远离,于经教及古德言句上,求知见觅解会都是。”(注:《大慧语录》卷二十,《大正藏》卷四七,894b。)“向古人言名上得滋味者,以奇言妙句为窠臼。于经教中声名句义上得滋味者,以经教为窠臼。”(注:《正法眼藏》卷三之下,《附图续藏》第118册,148b。)

由教悟宗的关键在于汲取大乘经典的精髓并进行创造性转化。这方面可举慧能点化法达为例。法达七岁出家,诵《法华经》,参见六祖慧能时,“念《法华经》已及三千部”,慧能指出其“但依文诵念,岂知宗趣”的过失,告诫他:“汝慎勿错解经意,见他道‘开示悟入’,自是‘佛之知见’,我辈无分。……汝今当信:佛知见者,只汝自心,更无别佛!盖为一切众生自蔽光明,贪爱尘境,外缘内扰,甘受驱驰,便劳他世尊从三昧起,种种苦口,劝令寝息,莫向外求,与佛无二,故云‘开佛知见’。”慧能强调人人心中皆有“佛之知见”,人人皆有修行成佛的可能。通过经文领会自己的“知见”与佛之知见“无二”,即可明心见性。慧能还指出,诵读佛经对明心见性有莫大的裨益,并作一偈,其中说:“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诵久不明己,与义作雠家。”并进一步启悟他:“应知所有珍财,尽属于汝,由汝受用,更不作父想,亦不作子想,亦无用想,是名持《法华经》,从劫至劫,手不释卷,从昼至夜,无不念时也。”法达踊跃欢喜,以偈赞颂说;“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未明出世旨,宁歇累生狂?”从此领悟了《法华经》与禅宗的精髓,不再胶着于文句,同时“亦不辍诵经”(注:《坛经·机缘品》,《大正藏》卷四八,355c~356a。)。这段因缘发生在禅宗六祖与一度专修《法华经》的弟子之间,在禅林影响尤大。“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提出了应当创造性地汲取大乘佛典精髓、在汲取精髓基础之上进行不立文字的通灵体证等重要命题。禅宗由教悟宗,对经典的处理都是遵循这一原则的。

由于经典对禅悟的至关重要,禅师在解答学人的疑问时,也常常以佛经作为理论依据。如禅宗“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提法,并不为浅根钝机者所领会,以致于出现种种非难。对此慧忠禅师引经教为证,说:“此盖普贤文殊境界,非诸凡而能信受,皆与大乘了义经意合。故《华严经》云:‘佛身充满于法界,普现一切群生前。随缘赴感缘不周,而常处此菩提座。’翠竹既不出于法界,岂非法身乎?又《般若经》云:‘色无边,故般若亦无边。’黄华既不越于色,岂非般若乎?”(注:《大慧录》卷十五引,《大正藏》卷四七,875a。)通过引用《华严》、《般若》等大乘经典,对诘难予以有力的辩驳。在这里,经教成了禅悟的坚实依据。

不由经教的末流,使得禅宗流于盲禅暗证,以致于出现“一盲引数盲,相将入火坑”的后果;拘泥经教,又容易产生见指忘月的弊端。为了矫正荒疏经教之弊端,禅宗提倡学习佛教经典;为了矫正拘泥经教之弊,禅宗主张汲取经教的精髓而进行禅意的转化。为了将“不由经教”和“由教悟宗”加以圆融会通,禅宗提出了禅教不二的主张,圭峰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就集中地反映了这方面的倾向。禅宗公案集中大量引入了经教的话头,《肇论》“天地与我同根”、《华严经》“尘尘三昧”、《肇论》“乾坤一宝”,《楞严经》“十六开士入浴”、《维摩经》“不二法门”、《楞严经》“吾不见时何不见吾不见之处”、《金刚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等,都被收入禅宗的经典公案集《碧岩录》而流布禅林(注:见《碧岩录》第40则、第50则、第62则、第78则、第84则、第94则、第97则。《从容录》亦多收入经教话头,如第45则“觉经四节”、第58则“刚经轻贱”、第67则“严经智慧”、第88则“楞严不见”等。)宗杲颂《圆觉经》“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辨真实”云:“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风吹柳絮毛球走,雨打梨花蛱蝶飞。”作者对这首偈颂尤为自负,宣称“但将此颂放在上面,却将经文移来下面。颂却是经,经却是颂,试如此做工夫看”(注:《大慧录》卷二九,《大正藏》卷四七,936b。),典型地反映了禅宗对经教与禅悟的融通。

综上可见,将“不由经教”与“由教悟宗”两者有机地统一起来,立足于佛教经典的磐石之上,进行电光石火的禅学感悟,方可使禅悟既有经典基础,又有宗门特色,这对于禅宗的健康发展,具有积极的意义。


(本稿系笔者2001年12月18日与吴言生博士的谈话,由吴言生博士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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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禅学》200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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