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力:大国与大一统,以及帝国
一、中国是个大国
中国是一个大国,这是常识,然而恰恰是常识,才很难将之纳入真切的分析,无论作为自变量,还是因变量。
第一次感受到基于“大国”的分析而令人着迷,是在五十多年前。当时我刚参军不久,读《毛泽东选集》里的《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以下简称《红色政权》),尤其是第二节,太令人信服了。没引经据典,除了“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的命题无法直观把握,毛泽东只是摆明了一些简单的事实,然后一一勾连,指出其对于中国革命以及井冈山红军的寓意:中国是个大国;近代以来,她沦为各帝国主义国家的半殖民地;中国太大,各帝国主义国家只能通过驻扎于城市的军阀间接控制中国;这就在远离城市的各省交界处的农村留下了一些空隙,在那里就有可能进行工农武装割据,建立革命根据地;那里不仅小农经济自给自足,还曾经历过第一次大革命的洗礼。虽然革命理想和追求很重要,但与这个问题的讨论,几乎无关。毛泽东根本不在意今天的法律人非常关心的好词坏词(“政治正确”),例如当时令我不解也不爽的工农“武装割据”——毛主席你怎么把红军和军阀的行为等量齐观?他只是分析,在这种条件下,红军可以如何行动,该如何行动。新老军阀割据混战,当时中国在政治和经济上都不统一;这当然很糟,确实很糟。但仅此吗?真的吗?不正因为这种不统一,才催生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并且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建立新中国创造了最现实的可能,一个难得的环境?毛泽东指出,在西欧各国,反倒没这种可能。
这就是社会科学的分析思路,这就是实事求是。没有一丝教条。
在毛泽东那里,基于大国的此类分析比比皆是。在抗战初期,针对亡国论和速胜论,除其他条件外,毛泽东写《论持久战》的最重要依据之一就是,即便是弱国,中国也仍然是一个大国;他还无情地以被灭的小国和弱国阿比西尼亚(今埃塞俄比亚)作参照。①不只用于勾勒宏伟蓝图,也用于非常现实具体的决策。1945年4月至6月,抗战还没胜利,在中共七大期间,毛泽东作了几次报告,反复强调:东北特别重要,极其重要;只要有了东北,即便现有的根据地都丢了,中国革命胜利也有了巩固的基础。②两个月后,抗战胜利,中共中央当即派出了1/3的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2万干部,10万大军,星夜兼程,抢占东北。他不只是考虑到背靠苏联在空间上的战略安全,还考虑到东北的工业能力对于解放战争胜利和未来(时间上的)对于新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意义。新中国成立后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在《论十大关系》中,毛泽东讨论了沿海工业和内地工业的关系,中央和地方的关系,以及汉族和少数民族的关系等问题。③这些问题都与中国是大国有关。新加坡就没这些问题,韩国和日本,乃至英法德,也难说有与此类似的问题。
20世纪60年代中期,因为备战,根据中国各省、市、自治区在国防上的战略位置,中央将全国划分为一线、二线、三线地区,④就因为中国是大国。这还不仅有关中国革命和建设。在中国共产党的建设问题上,毛泽东同样曾详尽指出,大国——不仅是新中国成立前,也包括新中国成立后——对中国共产党的深刻影响,既是优点,也是问题。⑤
改革开放以来,大国仍然是,并始终是中央一系列重要决策和规划的底色。改革开放之初,邓小平多次提纲挈领地指出:“中国是个大国,又是个小国”,大是因为中国疆域大,人口多,小则因为中国经济规模还太小。⑥在有关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改革中,有人夸大小岗村经验,说是“一包就灵”。邓小平务实、开放,肯定安徽省“在适宜搞包产到户的地方搞了包产到户”,强调“从当地具体条件和群众意愿出发”,尤其是要求宣传上不搞“一刀切”;“宣传好的典型时,一定要讲清楚他们是在什么条件下,怎样根据自己的情况搞起来的,不能把他们说得什么都好,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更不能要求别的地方不顾自己的条件生搬硬套”。⑦
1979年4月,邓小平提议,在深圳等地试办“特区”。⑧1984年,中国进一步开放东部的14个沿海港口城市;此后,又在东部以及其他地区陆续采取了对外开放的举措。这一系列决策背后的基本考量和判断是,在改革中,尤其是在对外开放中,中国各地的自然地理条件非常不同,必须充分利用各地的自然地理优势。这意味着,不能继续按农耕中国来考量和规划中国,要换脑筋,换视角。若是农耕中国,重要的就只是土地面积、土质和灌溉,地理位置就不太重要,关中会比深圳更好。一旦对外开放,就会引发中国各地经济发展的速度不同,这就要求对整个中国有新的长期规划。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1986年六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提出的“七五”计划将我国划分为东部、中部、西部地区。十多年后,针对中国东中西部发展差距持续增大,但最重要的是这种增大可能隐含的诸多长远问题,1999年年底,中央提出“西部大开发”,力求以东部沿海地区的剩余经济发展能力,来提高西部地区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水平,并巩固国防。2020年5月,针对中国西部地区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关于新时代推进西部大开发形成新格局的指导意见》。我们还可以继续以此种眼光来思考“一带一路”,主要是丝绸之路经济带的规划。
最晚近的例子之一则是中共二十大报告对“中国式现代化”的阐述,首先就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由于中国人口比当下所有发达国家人口总和还多,这意味着,中国的现代化,将彻底改写现代化的世界版图。⑨
所有这些都提醒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不少问题,乍一看很简单、抽象,无关紧要,只是一沾上了“中国”,就可能成为一个新问题,甚至大问题——我的意思是,需要重新审视。更重要的是,由于中国的体量,即便只是个中国问题,也不是仅对中国有意义。尤其是在现当代,中国问题几乎不可避免地有了国际意义。想想,“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抗日战争和国际反法西斯力量,抢占背靠苏联的东北根据地,十大关系中的“中国和外国的关系”,三线建设,对外开放,经济特区,西部大开发战略中的“巩固国防”,“一带一路”,以及中国式现代化“彻底改写现代化的世界版图”。只是,这里最关键是做好中国的事。
从诸如此类的决策和考量中,我们确实可以察觉到中国国家和社会的一个持续且显著的特点:“大一统”。疆域辽阔,人口众多,可谓“大”;政令制度标准尽可能统一,即为“一”;协调兼容种种利益分歧,是为“统”。这既是这片疆域的产物,也是对这片疆域的回应。
并不只是因为皇权的强加,它真的深入人心。这一点,是多年后我重读《红色政权》时的顿然感悟。从毛泽东使用的诸如“不统一”“武装割据”“内战”这类用语中,我察觉,当时各地军阀,哪怕各自背后有外国的影子,也未必都想着分裂中国。至少许多军阀还想统一,关键是由谁来统一,最好是自己。即便有军阀知道自己就是个“丫鬟命”,我也不愿被你老蒋统一,哪怕你有中华民国的牌子——甚至恰恰因为我认为你是占了中华民国的牌子。只是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吗?不大像。张作霖当然借助了日本人,占据了关外。但皇姑屯事件证明他真没投靠日本人。而且,九一八事变,尤其是七七事变后,也就是这些割据各地的军阀,纷纷加入了共产党倡导的以蒋介石为领袖的抗日统一战线。他们并不是认同蒋介石,而是不同程度地,认同中国的“大一统”。
别忘了,甚至于投靠日本人的汪精卫,打出的旗号也是“曲线救国”,还让日本人在华北扶植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改名为“华北政务委员会”,名义上隶属于以汪精卫为首的“中华民国国民政府”。这当然是欺骗。骗谁?首先是自欺。他虽然当了汉奸,内心还是有点煎熬,只能“又当又立”。但他也想骗广大不识字、不太了解世事的中国老百姓,因为他们认“大一统”。
二、历史中国的大一统
“百代都行秦政法”。我们可以(通常也都)将“大一统”追溯到秦始皇的诸多制度措施: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书同文,车同轨,以及实行郡县制等等。但稍微多了解一点,我们会发现,这是历史中国一个并非有意但真就是前赴后继的事业(自生自发的秩序?)。后世几乎每一个足够长久的朝代都会与时俱进,推出些许有“大一统”寓意和功能的制度和措施。如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独尊儒术)”。以此为基础,汉武帝时就可以从各郡“举贤良文学”(选举),经魏晋的“察举”,到隋唐最后确立“科举”,陆续打开和完善了选拔人才的渠道。东汉就有了“异地为官”,门阀制度自然难以长期维系。明、清两朝,为推进“异地为官”,先后在西南和中南的滇、黔、桂、川、湘、鄂6省“改土归流”;在西北、青海和川藏,也实行了一些与“改土归流”功能相似或相近的措施或制度。与选举、科举以及“异地为官”等制度配套的还有“官话”,这种空口无凭、无迹可寻的“东西”,居然也成为“大一统”的一维。
所有这些,客观上从各地和各社会阶层中选拔出,接着继续培养,逐渐有了一个不再局限于本乡本土,有家国天下概念,理解自己政治责任的政治文化精英阶层。主要通过他们,历朝历代,皇权逐步将农耕区及其周边的渔猎、游牧、高原和绿洲区整合为多元一体的中国。不是靠什么成文“宪法”,而是靠这套“大一统”的复杂系统,以及一代代前赴后继的深谋远虑和适时应对,实现了“合众为一”。
我们也完全可以,甚至就应当向前追溯与“大一统”相关的实践,勾勒那些令人眼花缭乱,几乎无从辨认的制度和知识的谱系。就如同很难说青藏高原上究竟哪一绺冰川的哪一滴融水,是长江或黄河的“真正”起源一样。教科书上最有道理的定义,也不应替代或遮蔽智识的提问和理解。
例如,看似与“大一统”完全背道而驰的西周初年的“分封建”,换个角度,完全可以说,在制度和意识形态上,是“大一统”的先驱。夏、商两朝,据说,基本制度架构都还是“部落联盟”,这是只有“合众”,还不可能“为一”。“分、封、建”则断然不同,那可是西周对疆域和民众统一“划分”“编制”“建档”,再“发证”。“分”,是周天子(中央政府)具体划分周朝的土地和人民,由各诸侯管理;“封”,是周天子按标准赋予各诸侯不同等级的政治地位,周天子、诸侯、卿、大夫由此就有了一个网状的行政体系;“建”则是周天子在其统治的疆域内根据各种情况——例如针对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建立诸侯国。但这样做的前提,就是全社会必须有共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分封建因此可以说是通过“化一为众”,才能明确责任,明确责任人,然后才可能“攥沙成团”,“合众为一”,构建起这个大国。
细心的读者还会注意到,在感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后,还有感叹者的抱怨:“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⑩这首先表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并非当时周天子的“自嗨”,也不是政治家、理论家畅谈西周的理想制度愿景,而这就是当时众人分享的理念,由此可以推定它是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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