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帝王与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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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 (进入专栏)  


中国文化有一特征,即自西周开国,周公制礼作乐,列国诸侯贵族阶级,无不受诗书理想之教育。迄于东周,左氏传所载春秋时代君卿大夫遗闻逸事,嘉言懿行,随在可证。孔子始在社会讲学,百家继起,战国诸君,尊贤养士,其风益炽。秦汉一统,封建改为郡县,乃有「士人政府」之成立。受教育之士,未必全上政治舞台,多数隐沦在下;从政受职,亦有高卑;但政府礼贤下士之风,则相承不辍。虽帝王宰相,其对卑职下僚,乃至遁退在野者,亦多崇敬,史不绝书。直迄清代之末,古今一贯,其风犹存。近代国人,则多斥自秦以来两千年政治传统为「帝王专制」,然即以此一政风,加入思考,可知君尊臣卑,乃政治制度所宜然;而士贵王贱,亦中国文化传统中一特殊观念、特殊风气,有非晚近国人高呼「民主政治」者之所能想象。下文偶举数例,恕不能详。尝鼎一脔,亦庶略知其味。

汉高祖以一泗水亭长,略如当前偏县小乡一警察派出所所长。其人本未受良好教育,遇人戴儒冠,则取而溺之。其无礼如此,亦乃表现其一种反抗心理。及其得天下,尝过鲁,乃以太牢祠孔子墓,则其心中己受尊儒感染可知。晚年昵戚夫人,欲易太子。吕后用张良策,卑辞厚礼,为其子惠帝邀致商山四皓,年皆八十余。一夕,四皓从太子见高祖,须眉皓白,衣冠甚伟。高祖怪问之,四皓答。高祖惊谓:「吾求公等数岁,公等避逃我,今何自从吾兄游?」四皓对:「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太子仁孝,恭敬爱士,故臣等来耳。」事毕,高祖召戚夫人,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遂为戚夫人楚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巳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汉高祖毕生在戎马中,跃登开国皇帝之大位。晚年诛戮功臣,韩信、彭越虽拥广土强兵,曾不厝怀虑间;乃于此隐遯山林四老人,独踌躇崇重,爽然自失,内心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压迫感,纵以儿女私情,亦不得不翻然改图。此种心理,实大値后代国人之玩味。

汉文帝召见贾谊,谊年二十余,文帝大赏异之,欲不次超迁。绛、灌诸功臣言:「雒阳少年初学,专欲擅权。」文帝不得已,出以为长沙王太传。岁余征见,宣室对语,至夜半,问及鬼神事,文帝不觉自移其座席近贾谊。语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遇之,今不及也。」又拜为所爱少子梁怀王太传。梁王出猎,坠马死,贾谊亦愧怍而卒,年仅三十三。文帝孙武帝,又召贾谊孙二人任用之,位至郡守。其一贾嘉,最好学,昭帝时列为九卿。此见文王之不获任用贾谊,乃为异世所同情。故武、昭皆着意擢用贾生之后人,而史官又备载其事以传,又何「帝王专制」之足云!

东汉光武帝,以王莽时一太学生,起兵光复汉室。一时太学同学如邓禹等,攀龙附凤,位登宰辅。严光独变名姓,隐身不见。光武心念旧游,图其形貌遍国求之,得于会稽钓泽中,安车征至。光武亲幸其馆。又引入宫内,论谈旧故,相对累日。因问:「朕何如昔时?」光对:「陛下差增于昔。」夜留共卧。欲官之,不屈。归耕富春山。此一故事,千古流传。西汉商山四皓,已老年,尙屈赴太子之召,严光与光武同学,光武有天下,严光尙年壮,慕为巢父,而光武终物色得之。同榻留宿,情同手足,乃竟放归。光武在帝位十七年,复加特召,光竟不至。八十卒于家。光武伤惜之,诏下郡县赐钱谷。中国自秦代亡,而上古封建贵族之王室遂以消失。两汉之兴,皆以平民为天子;而光武犹能不忘其早年士人修养之情意与风范。明、章继承,家风家教,益明益显,较之西汉惠、文二帝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则「帝王专制」之制度又何由而来?

郭泰亦一太学生,获见河南尹李膺。膺时名高海内,士被容接,名为「登龙门」。乃忘其名位,而与泰友善。泰后归乡里,衣冠诸儒送至河上,车数千辆。泰惟与膺同舟共济,众宾视之,以为神仙。自郭泰事,稽之上古,下考后代,中国政府之帝王卿相,以及社会中之士人,其身分阶级,可分可合,若即若离。故曰:「作之君,作之师。」又曰:「天、地、君、亲、师。」则在全国人心中,「君」、「师」并尊,而士人之为师,抑犹有高出于为君之上者,如孔子之为「至圣先师」是已。即如汉文与贾谊之宣室夜话,如光武与严光之宫内共卧,如李膺与郭泰之同舟济河,彼等当时之心情意态,岂不从政者忘其尊严,而在不自觉中,一如同为一士人?故中国传统政治,其中央、地方之政府,尽由士人组成,当名为「士人政府」。士人则代表民众,帝王世袭,则利便于广土众民一大国之一统。而为帝王者,亦必深受士人之教育。其中所涵蕴之精义,则有难于详申者。一诵史乘,事证俱在,亦可不烦详申矣。

下及三国,天下已乱,但从政阶层与士人阶层之融和会合,沆瀣一气,则更深更甚。曹操为汉相,刘备奔逃流离,穷而归之,操表以为左将军,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一日,操从容谓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备方食,失匕箸。于时正雷震,备因谓操曰:「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变」,良有以也。一震之威,乃至于此!」两人皆一世枭雄,此番对话,固是充满了不同寻常之心情与机变。但其相与之间,亦皆不失一种书生本色。今人读史,其自身已远离了中国传统所酝酿之士人风情,则对此故事,亦将难以体会其当时之真味。及备去荆州,闻诸葛亮名,三顾于草庐。时亮年二十余,躬耕于野,固是绝无所表现,而备以汉朝左将军之尊,并为举世群雄所重视,而不惜三度枉驾,乃始得见。两人从此情好日密。备自称得遇诸葛,如鱼之得水。及备永安病笃,召晓,属以后事。谓曰:「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又为诏勅后主曰:「吾亡,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与丞相共事而已。」此等处,岂当以政治体制看?以君臣身份地位看?惟若以中国传统读书人间之相往还视之,则寻常可解。

两晋以下,门第鼎盛,士人阶层与政治阶层间更形混一。抑且士阶层之气势地位,尤见为凌跨在政治阶层之上。元帝东渡,登尊号,百官陪列。命王导升御床共坐,导固辞,至于三四,元帝引之弥苦。导曰:「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帝乃止。若谓秦汉以来,中国政治已走上了「帝王专制」一途,则何以到此又忽然冒出门第来,有此「王与马,共天下」之形象。大抵南朝诸帝,其朝位固犹踞百官之上,其君臣间之尊卑倒置,则率可以此为例。

下及唐代,复覩统一盛运,唐太宗尤为中国历史上一杰出英明之帝王。高祖武德四年,寇乱稍平。太宗为天策上将军,留意儒学,于宫城西作文学馆,收聘贤才,杜如晦、房玄龄等十八人,并以本官为学士。分三番,递宿阁下,给以珍膳。每以暇日,访政事,讨论坟籍,榷略前载,无常礼。命阎立本图像,使褚亮为之赞,题名字爵里,号「十八学士」。在选中者,天下慕向,谓之「登瀛洲」。此在当时,一方面固是一政治集团,亦可称为一革命集团,而在同时则显然是一士人集团。治中国史,讨论中国文化传统及政治体制者,于此从政阶层与士人阶层之融和无间之一特别形象,诚不可不深加注意。及玄宗开元时,亦仍于宫中含章亭别有十八学士,绘其图像,皇帝御制赞。嘉话流传,迄今犹有知者。顾何以于中国古人重视社会群士胜于朝廷百官之此一番遗意,乃漫不加省?言政治则必曰「专制」,言社会则必曰「封建」。惟求以西方名词,强自诬蔑中国历史,必求证成中国两千年来之传统政治为无一是处而后快,斯诚不知其用心之何在矣!

宋以下,门第衰绝,群士皆以白衣进,而士之在政府,其气势地位乃益进。姑举神宗一朝之情势为例。神宗亦宋代有志大有为之一好皇帝。惟其当朝有新旧党之争。此为士阶层之争,而为帝王者亦无奈之何。王安石在英宗朝,已名重天下,士大夫恨不识其面,朝廷常欲授以美官。神宗为颍王时,韩维为之讲论经义,神宗称善。韩维曰:「非维之说,乃维友王安石之说也。」神宗即位,乃召安石。初入对,神宗问:「方今治当何先?」安石曰:「陛下当以尧舜为法。」神宗曰:「卿可谓责难于君矣。朕自视眇然,恐无以副卿意,可悉意辅朕。」安石遂大用。观其一时君臣对话,固皆不失传统书生气味。研究一民族之文化,于此等千古相传神情之常然处,不当不更加以深切之体会。

司马光与王安石同负盛名,神宗即位,首擢为翰林学士。光力辞,曰:「臣不能为四六。」神宗曰:「如汉制诏可也。」光曰:「本朝故事不可。」神宗强之,竟不获辞。在当时神宗意,亦惟知重士尊贤。王安石、司马光同是当时一名士,在神宗心中,同占重要地位。神宗之重视此两人,亦由当时群士之公论,神宗固别无私意存其间。此下新旧之争,则更非神宗所预知。司马光既不赞同王安石之新政,而神宗则一面信任安石,一面亦仍欲重用光。光曰:「陛下徒祭以禄位,不取其言,是以大官私非其人。」于是神宗终不能不许光之退,然仍不愿其离去,乃许其设局继续编修资治通鉴。司马光不愿居汴京,欲迁居洛阳,神宗仍许其以局自随。光居洛十五年而书成。刘恕、刘攽、范祖禹,皆许随局编修。二刘皆有官位,许以原官随光。独祖禹仅登进士甲科,未仕,乃宁愿牺牲仕途,亦随光在洛十五年。及通鉴书成,光乃荐祖禹为秘书省正字。祖禹之得仕,乃违反于当时之政治体制。其时安石尙当国,尤爱重祖禹,乃祖禹竟不往谒。凡此等事,皆当时政治阶层中事,但必当从士人阶层中之传统风气中去求了解。若专以政治言,则此等事皆与规章法制无合。惟有深晓于中国文化传统中士阶层之风气习尙,则上自帝王宰相,下至卑官隐逸,同此一矩矱,同期于趋赴,无足深怪。故刘安世尝言:「金陵亦非常人,其质朴俭素,终身好学,不以官爵为意,与温公同。但学有邪正,各欲行其所学,而诸人辄溢恶,谓其为卢杞、李林甫、王莽。故人主不信。」则当时之党争,明系士阶层中一学术思想问题。故刘安世谓其邪正有别,而宋神宗则双方兼重。司马光在当时,俨然以政府之政敌自居,而神宗始终优礼不稍衰,此又岂「帝王专制」之谓?故凡有志研讨有宋一代之政治情势者,与其求之帝王之身,实不如求之当时之群士,更易直捷明了其一切症结之所在。今日国人,于中国社会四民之首之一士传统,既漫不经心,则无怪其论中国文化之一切无当情实,则谓中国乃一「专制政治」与「封建社会」,其又何怪?

王安石在神宗初年,为经筵讲官,又争坐讲之制。其意谓,论职位则君尊而臣卑,但讲官所讲者「道」,帝王亦当尊师重道。于是安石坐而讲,神宗立而听。神宗对安石之益加尊信,此一事宜非无影响。此亦帝王之尊士,自有其历史传统,不得谓乃以助长其专制。安石后,程颐以布衣为讲官,亦争坐讲。正言厉色,又时有谏诤。时文彦博为太师平章重事,侍立,终日不懈。上虽谕以少休,不去。或问颐:「君之严,视潞公之恭,孰为得失?」颐曰:「潞公四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以布衣职辅导,亦不敢不自重。」同时司马光、苏轼辈,则皆疑颐之所为。今试以现代人目光评论,又岂得以王安石、程颐为正,而文彦博、司马光、苏轼之遽为不正乎?评论一件事,宜可有正反两面之意见。即如文彦博、司马光、苏轼诸人,彼等岂亦赞许帝王之专制?历史事件,又岂得不精心细究,而轻以意气加以评判?

在中国历史上,开国之君与其同时之士最疎隔者,在前为汉高祖,在后为明太祖;而明太祖尤甚。但历代开国,士儒之盛,唐初以外,亦首推明初。明太祖对士人,亦多方罗致,无所不用其极。洪武十五年,国学成,行释菜礼,令诸儒议之。议者曰:「孔子虽圣人,臣也,礼宜一奠再拜。」太祖曰:「圣如孔子,岂可以职位论?昔周太祖如孔子庙,将拜。左右曰:「陪臣,不宜拜。」周太祖曰:「百世帝王之师,敢不拜乎?」遂再拜。朕深嘉其不惑于左右之言。今朕敬礼先师之礼,宜特加尊崇。」儒臣乃定其仪。

尝窃谓西方政教分离,上帝事由耶稣管,西泽事由西泽管。「神圣罗马帝国」,乃中古时期教会中一幻想。故在西方政治自成一集团,不如在中国,政治集团即同时为一士人集团。中国历史有孔子,非宗教主,而为历代帝王所共尊。中国传统政治历代取士标准,亦必奉孔子儒术为主。「政统」之上尙有一「道统」。帝王虽尊,不能无道无师,无圣无天,亦不能自外于士,以成其为一君。明汪仲鲁朱文公年谱序所以谓:「师道之立,乃君道之所由立。」但明太祖既得天下,乃私欲尊「君道」于「师道」之上,而遂罢废宰相制。清初,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倍加诃斥,以明太祖之废宰相为大不道。

近代国人,必斥秦以下历代政治为「帝王专制」,则孔子亦不得辞其咎。故民初新文化运动,盛倡民主,「非孔」亦题中应有之义,故有「打倒孔家店」新口号。惟论语、春秋,其书俱在,是否提倡「帝王专制」?二十五史及三通、九通诸书亦俱在,是否其一切制度及其故事皆为「帝王专制」?义理、考据,两皆明备。若必以「帝王专制」作定谳,则此诸书,惟有弃置不读。本篇所举,乃属随手拈例,无当于九牛一毛,亦仅姑妄言之。非必欲回护中国传统政治,然亦足资必欲鄙斥中国传统政治者作一参考。


原载《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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