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华:哲学概念三解
内容摘要:人们通常将“哲学”定义为“爱智慧”或“智慧的朋友”。显而易见,这样一种界定过于宽泛而失之具体。要准确而具体地把握什么是哲学,需要先明确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为什么”的问题,即人为什么要热爱和追寻智慧?二是“是什么”的问题,即“哲学”作为一种智慧具有什么样的特征?三是“怎么样”的问题,即“哲学原型”是什么?在这样三个问题探讨的基础上,才能确定哲学的定义:所谓哲学,是指在超越层面研究事实与价值的学问。
关键词:哲学;智慧;超越;哲学原型
“哲学”(philosophy)一词最早出现在古希腊,在希腊语中它由“爱”和“智慧”两字组成,是“爱智慧”或“智慧的朋友”之义。因此,人们常通俗地将“哲学”解释为一门关于热爱和追寻智慧的学问。大体上说来,这样一种解释是不错的,因为哲学作为一门学问之起源即是如此。不过,显而易见,这一解释过于宽泛,因为它没有讲清哲学到底属于哪一种智慧。实际上,要具体而准确地把握“哲学”概念,要讲清哲学到底属于哪一种智慧,需要解释清楚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为什么”的问题,即人为什么要热爱和追寻智慧?二是“是什么”的问题,即“哲学”是什么样的智慧?三是“怎么样”的问题,即“哲学原型”是什么?本文希望通过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来深化对于“哲学”概念的理解。下面,我们先探讨第一个问题。
一
人为什么要热爱和追寻智慧呢?这得从人的本性谈起。按照基督教的说法,整个世界都是上帝创造出来的,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圣经》载:“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1]2中国古代经典也有类似的说法,认为人也是神创造出来的。例如,“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2]《卷十二》“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絙泥中,举以为人。”[3]608根据上述经典来分析,既然人由神所创造,那么人就兼有神的品质,同时又因是被创造物,故又毕竟不是神。具体讲来,上述所引经典包含着两个方面的理论意义:其一,神是无限的、完美的、圆满的;其二,人是有限的、欠缺的和不圆满的。相对应地看,前一个方面指神的本性,即“神性之实”;后一个方面指人的本性,即“人性之实”。从经验上讲,对于“神性之实”我们既不能证成,亦不能证伪,所以不能妄下论断。不过,对于“人性之实”我们仅凭经验即可以下论断——断定人确是有限性的存在。正因为如此,人之有限性与神之无限性之间形成了一种张力。
那么,如何理解人的有限性呢?要理解这一问题,需要与无限性对照地来讲,因为张力产生于二者之对照。《庄子》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4]115又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4]155综而言之,人生面临着三大难关:一是“吾生有涯”的“命”关;二是“知也无涯”的“知”关;三是“人生意义”的“义”关。具体来讲,其一,人生是短暂的,它与永恒之间存在着张力,此是“命”关。能否克服这种张力求得不死、实现永恒,是自有人类以来便面对的一个难关。其二,知识是相对的,它与绝对真理之间存在着张力,此是“知”关。人类知识虽然会不断地积累和增加,但人从来没有穷尽知识、获得绝对真理。这样,能否通过具体知识求得“知识大全”、通过相对真理获得绝对真理成为人所面对的另一个难关。其三,意义是相对的,它与终极价值之间存在着张力,此种张力为“义”关。因此,由相对价值以获得绝对价值成为人类面对的又一个难关。很明显,这三个难关所透显出来的均是人类的有限性。
尽管如此,人类却表现出一定的“神性”,即具有一定的无限性。人虽是动物,但非一般动物;一般动物是绝对有限的,而人是相对有限的。概括地看,人的无限性有三个方面:其一,人是“完美主义”者(perfectionist)者或曰“改良主义”者(reformist)者。人不同于一般动物,他具有趋向完美和改良存在的本性。即,人类具有突破具体追求抽象、突破凡俗追求神圣、突破欠缺追求完美即突破有限追寻无限的本性。其二,人是思辨性的存在,即人具有“理论理性”。人不仅可以思考宇宙世界,而且可以思考人类社会;思考宇宙世界之结果是获取自然科学知识,思考人类社会之结果是获取社会科学知识。更为重要的是,人具有“反思”的能力,即对思考本身进行再思考的能力。就生命演化的历程来看,人类是首次出现的能够自我“反思”的物种。其三,人是价值性的存在,即人具有“实践理性”。“实践理性”所面对的不是一个必然的领域,而是一个自由的领域,其探索的结果在于获得人文知识。在此意义上,相对于一般动物来讲,人的出现是生命演化历程的一大突变;这一突变的主要标志不是“理论理性”,而是“实践理性”的出现。
由上述三个方面可见,尽管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但却是非常重要且关键之因素。这些因素表明:人类既是有限之存在,又具有无限性;人之有限性与神之无限性之张力其实就表现于人自身,即,人自身就具有有限性与无限性的张力。进而言之,正因为这种张力,才促生了人类对于智慧的热爱与追求。具体来讲,相应于人之三个方面的有限性,人类对智慧的热爱与追求表现为三个方面:其一,突破生命的有限性,追求长生不老。这是人类一个古老而天真的梦想史料对此有相当丰富的记载:秦始皇(前259 -前210年)曾派谴徐福(生卒不详)率童男童女入海求长生不老之仙药;道教主张人可以实现长生不老,且进行了诸多如炼丹、吐纳等修道养生实践。其二,突破已有知识,向绝对真理追寻。在此意义上,此种追寻表现为对已有知识的突破。因此,所谓“颠扑不破的真理”、“天经地义的信条”经常被打破,从而人类知识不断实现着新的积累与增加,以至于出现“知识爆炸”(explosion of knowledge)之类的概念。其三,突破相对价值,追寻人生的终极价值安顿。人是自由的动物,自由既包括创造自由,它通过“理论理性”实现,表现为科学知识的探索;也包括意志自由,它通过“实践理性”实现,表现为价值意义的探索。在价值意义方面,人不仅要通过知识以获得具体价值,而且还要通过具体价值追寻终极价值。
从发生学(ontogeny)的角度看,上述第一个方面的追求促生了宗教。具体来讲,人类为了超越生命的有限性经历了两个阶段的探索:一是直接追求肉体的不朽,即长生不老。上述之秦始皇派徐福入海求仙和道教之养生均属于此类。然而,这种追求并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不仅秦始皇没有长生不老,即使是会炼丹的彭祖(生卒不详)都无法摆脱肉体的死亡。因此,这种追求似乎是一条“死胡同”。二是追求灵魂之不朽。人除了肉体之外还有一个精神世界。既然肉体无法摆脱死亡,那么精神是否可以实现“不朽”呢?绝大多数宗教都对此持肯定性意见,而且都旨在通过其教义引导人们追寻一个美好的彼岸世界。尽管不同宗教的主张各不相同,但其宗旨均是追求“灵魂不朽”。显然,对“灵魂不朽”的追求是宗教的发生学原因。第二个方面的追求促进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产生。对于自然界之知识性的探索促生了自然科学,诸如数学、物理、生物学等均属此列;采用自然科学方法研究人类社会促生了社会科学,诸如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属于此列。第三个方面的追求促进了人文学科的产生。对于人类内心世界的探索是人文学科的“使命”,诸如文学、史学和艺术均属于此列。由此看来,在发生学的意义上,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属于一类,而人文学科则单独属于一类。
二
下面,我们再探讨第二个问题,即哲学作为一种智慧具有什么样的特征。
事实上,人类在最初追寻无限性的过程中产生的智慧统称为“哲学”。也就是说,“哲学”最初是一门包罗万象的学问;作为人类知识的总汇,它曾是人类惟一的学问。也就是说,上述之宗教、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人文学科等智慧均是包括在“哲学”之中的。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上述智慧渐渐分离且独立出来,而且“哲学”也从无所不包的“混沌”中走出来,形成为一门“专门”的学问。分离出来的“哲学”侧重于关注“形而上”之超越层面的内容,即表现出高度普遍性、抽象性和思辨性的致思取向。对此,《周易》之“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5]375非常恰当且明确地揭示出这种取向。其意是说:“道”是无形的,故为“形而上”;“器”是有形的,故是“形而下”。在此区分之下,对“形而上”的“道”进行研究的学问是“形而上学”,对“形而下”的“器”进行研究的学问是“形而下学”;“形而上学”所探求的是世界的本体,“形而下学”所揭示的是世界的现象。在此意义下,前者指“哲学”,后者则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人文学科。
在此,所谓“哲学”从“混沌”中走出来,主要意思是指“哲学”不仅与宗教有了区别,而且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人文学科亦不同。因此,要确定哲学这门智慧的特征,得先“消极地”讲哲学不是什么,然后再“积极地”讲它是什么,因为哲学是从众多智慧中分离出来的。那么,如何确定哲学“不是什么”呢?这需要从弄清哲学与宗教、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的关系入手。
哲学与宗教是什么关系呢?首先,哲学与宗教是有共性的,它们都是处于“形而上”的层面,即“超越”层面。具体来讲,这种共性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哲学与宗教都以追求永恒为职志。宗教从“永恒”的角度看待存在,哲学也从“永恒”的角度看待存在。而且,吊诡的是,无论是宗教之“永恒”,还是哲学之“永恒”,它们都只处于过程之中,无法在现世彻底实现。其二,二者都具有“安身立命”的意义,即,它们都在价值层面提供终极性根据。因此,宗教与哲学都十分关注诸如生死、善恶等重大问题。其次,宗教与哲学又是不同的:宗教强调对崇拜对象的极度相信和尊敬,并以之作为自己行动的榜样或指导,其表现在“信仰”。哲学则不同,它注重通过思辨来论证义理之合理性,从而引导人们的思想与言行,其表现在“思辨”。也就是说,宗教要求其信徒呈献不假思索的虔诚,而哲学则要求主体对任何对象都要诉诸理性思考。在此意义上,二者不仅是不相同的,而恰恰是正相反的。正因为如此,宗教的最高观念是诸如“天国”、“上帝”、“救赎”、“地狱”等,而哲学的最高概念则是“本体”、“道”、“物自体”或“绝对精神”等。
在明确了哲学与宗教的关系之后,还需要探求哲学与其他智慧的关系。如上所述,无论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还是人文学科,均属于“形而下学”之具体学科。那么,哲学作为“形而上学”与具体学科是什么关系呢?同样,二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其联系在于:哲学与具体学科的对象并无不同,它们都是关于宇宙人生的学问,即,不是关于“事实”的学问,就是关于“价值”的学问。在此意义上,哲学并没有自己的专有对象,其对象其实是“公共”的。二者之区别在于:具体学科是实然层面、“形而下”的,哲学是超越层面、“形而上”的;具体学科的任务是追求具体知识,而“哲学”的使命则在于追寻具体学科背后的超越性、终极性答案。具体来讲,“哲学”与具体学科有如下不同:其一,哲学是全面的知识,它不止于某一具体学科,而是融贯不同学科的“学科系统”。或者说,它不限于某一知识领域,而是关于宇宙人生的“知识大全”。其二,哲学是反省的、自觉的知识,它不止于具体知识,而要对具体知识“穷根究底”,追究知识所以产生的理性根源。其三,哲学所要追究的是人类的终极价值。它不止于具体价值,而是要以此为基础追求最高的价值理想。因此,方东美(1899-1977年)说:“哲学不仅仅教我们生活,因为生活是我们的本能要求,用不着哲学来教导,但如何生活才能取得意义,如何生活才能实现价值,这却是哲学上重大的问题。”[6]135
正因为哲学与宗教、与具体学科有如上之差异,(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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