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良:“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57 次 更新时间:2022-09-29 0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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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绍良  


今天《红楼梦》的读者都知道:贾宝玉的前身,是女娲炼石补天用剩下来的一块顽石。它经过女娲的锻炼,性已通灵,能够各处行走,于是它到了警幻仙子之处,被仙子留在“赤霞宫”,名之为“神瑛侍者”。这位“侍者”又在西方灵河岸上,遇着一棵绛珠仙草,这又是林黛玉的前身……


对于这一番惝恍迷离的情节,人们因为它是神话,通常都不去深思细想,其实,稍一留意,就有一个叫人纳闷的地方。所有关于顽石的神话,从它“无才补天”,到它“幻形入世”,中间包括顽石化为通灵宝玉,通灵宝玉而仍为顽石,以至“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等等,所有这些,思想上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艺术形象的塑造和情节的结构上都是完全必要的。可是“神瑛侍者”是怎么一回事呢?凭空岔出一个警幻仙子,给顽石取上这么一个名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艺术形象的塑造和情节的结构上有什么必要呢?实在不容易使人想得清楚。


其实,故事原来并不是这样的。试看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回: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株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


原来这里只有一个神瑛侍者,并没有那块鼎鼎大名的顽石;同时也并没有什么警幻仙子,而那座赤瑕宫,看文义,原来就在西方灵河岸上,并不在什么警幻仙子之处,神瑛侍者当然也就与警幻仙子毫无关系。


到了程伟元第一次摆印本,即所谓程甲本,故事改成这样:


……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那时这个石头因娲皇未用,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居住,就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灵河岸上行走,看见这株仙草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


娲皇未用的那块顽石出现了,警幻仙子也出现了,赤霞宫从西方灵河岸上搬到警幻仙子之处了,“神瑛侍者”成了警幻仙子赐予那块顽石的名号了。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改动。但是,行文脉络仍然突出西方灵河岸上,似乎这块顽石本来就在灵河岸上,偶然来到警幻仙子之处,虽已被留,仍然不忘故处,常去行走。


到了程伟元第二次摆印本,即所谓程乙本,又才改成这样:


……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


警幻仙子之处更突出了,而那个西方灵河岸上,只是神瑛侍者(顽石)常去行走之地,不是他的旧游之所了。


为什么这么一段情节,要这样一改再改?为什么一改再改之后,仍有令人纳闷的破绽?


只有一个解释:西方灵河岸上的神瑛侍者和警幻仙子之处的顽石,原是两回事,各不相干,经过勉强捏合像甲戌本那样,实在与前面顽石不相照应,程伟元感到必须加以衔接,于是一改再改。但总有不可掩饰的痕迹,终于便留下了令人细想起来不免纳闷的破绽。


这是不是纯粹凭空的假设呢?不,证据是有的。我们可以证明:《红楼梦》是有几部内容不同,书名不同的初稿。


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回有这样的一段:


……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云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曰《金陵十二钗》。


这里一口气提到三个人名、五个书名,而归结到最后的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呢?《儿女英雄传评话》首回也曾自叙该书有过几个不同的书名,鲁迅先生评云:“多立异名,摇曳见态,亦仍为《红楼梦》家数也。”(《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七篇)可见鲁迅先生对于《红楼梦》之所以要把本书的一些异名都写出来,看作是一种“摇曳见态”的艺术手法。但为什么要这样写出来,达到什么艺术效果,是一件事;所写的是否有事实根据,则是另一件事。鲁迅先生说《儿女英雄传评话》“多立异名”,显然是认为,那些异名,不过是为了达到“摇曳见态”的艺术效果,有意想出来的。至于《红楼梦》是不是相同的情况,鲁迅先生没有说,我们现在不妨加以探讨。


我们认为:《红楼梦》那些异名,并不只是为了“摇曳见态”而有意想出来的,它们事实上是存在过的。《石头记》首回把这些异名都写出来,一方面可以造成“摇曳见态”的艺术效果,另一方面也是把实际情况向读者作一交代。


《石头记》这一书名确实存在过,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用多说了。成问题的是另外三个书名,《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情僧录》,是否确实存在过?以及,几种异名之间的相互关系,究竟是怎样的?


我们现在有证据可以证明的,是《风月宝鉴》确有其书。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首回历叙本书异名那一段文字上,恰巧有一条朱笔批语: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这当然是脂砚斋的批语,这不但证明了《风月宝鉴》的书名确曾存在,而且证明了那是曹雪芹旧时已经写成,并由其弟棠村作了序的另一部稿子。这里最重要之点是:题名《风月宝鉴》的那部成稿,是与今所见的《石头记》(更不说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不相同的另一部旧稿,《风月宝鉴》并不单纯是《石头记》或《红楼梦》的一个异名。


那么,那部《风月宝鉴》的下落怎样了呢?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在书首凡例所载“红楼梦旨义”有云:


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者,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然此书又名《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


把这段“旨义”和曹雪芹前面自述增删五次的书名对看,这里不提《情僧录》,否定了《金陵十二钗》,只保留了三个书名:《红楼梦》《风月宝鉴》《石头记》。这是什么原故?可能因为《情僧录》就是《石头记》,只是同稿异名,别无其他意义。它提到《金陵十二钗》,但是却持一种否定态度,究竟是说这书名取得不好,还是什么别的意思,现在也无法弄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白的,就是它只承认了《红楼梦》《风月宝鉴》《石头记》三个名称,而且明确叙述了三者之间的关系。


“旨义”把《红楼梦》作为“总其全部之名”,这就是说,它与那另外两个书名,是一个总名与两个分支的关系。《风月宝鉴》是讲“戒妄动风月之情”的,而《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的。《风月宝鉴》固然是另一部旧稿,而这里所谓《石头记》也是指不包括许多“妄动风月之情”的故事、与今所见八十回本《石头记》不同的《石头记》。把这两个故事冶于一炉,就成了总名为《红楼梦》的一部大著作。曹雪芹的旧作《风月宝鉴》的下落,就是与原来那部《石头记》一起,被熔铸吸收在《红楼梦》中了。


现在就很清楚,那警幻仙子之处的顽石,是原来那部《石头记》的开头;而那西方灵河岸上的神瑛侍者,则是《风月宝鉴》的开头。到了《红楼梦》,便把二者捏合为一,而仍留下了那个令人细想起来不免纳闷的痕迹。


不仅如此,勉强捏合的痕迹还有一处。


今本《石头记》也好,《红楼梦》也好,它们的开头都是一样的,都是从娲皇氏用剩的一块顽石开始,由一僧一道作为引线,把这场故事发展开来。接着便转入甄士隐在书房中昼寝,梦见这两个人,从而说到灵河岸上一株绛珠草的原委。


这也是经不起细想的,既然故事是记载在这块顽石上的,又何必翻过来由甄士隐这一梦而重新开始呢?如果是要写甄士隐,则不须先叙石头和这篇议论,或者直接把这石头和这议论融化在甄士隐梦中,也未尝不可。为什么偏要重重叠叠来这样一个反复呢?


我们已经从甲戌本看到,一僧一道所说的故事中,本来只有那西方灵河岸上的神瑛侍者,并没有什么警幻仙子和顽石。既然西方灵河岸上的神瑛侍者原来只是《风月宝鉴》的开头,那么,这一僧一道,连同甄士隐的一梦,原来也只是《风月宝鉴》的开头。前面顽石的故事,才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的原来那部《石头记》的开头。后来把两个开头捏合起来,才会出现今天这样已经开头重又开头的现象。



那么,《红楼梦》中,哪些成分可能是从《风月宝鉴》中吸收来的呢?这就没有直接的证据,只能凭一些线索来推测。第一个线索是,故事内容是“戒妄动风月之情”的。第二个线索是,风格笔致与其他部分不大一样的,也就是多少有些“风月小说”味道的。第三个线索是,故事安排结构有不衔接的痕迹的。


从这三个线索来推测,可能原属《风月宝鉴》的故事,大致有这样一些。


(一)凤姐和贾瑞的故事:这里直接出现了那面“风月宝鉴”,正是“红楼梦旨义”明白指出的所谓“点睛”之文,这故事接在凤姐去看可卿的病之后。第十四回张太医谈可卿的病:“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这是一般医生委婉的说法,也就是说这病到明年春分时节是一关口,也许到那时就要死的。作者这里这样写上,正是一个伏笔,显然预备她结束在明年春分时候。可是在增删的时候,又把《风月宝鉴》中贾瑞的一段故事插进来,因之把可卿之死延长了一年,使张太医的预言落了空。


这段里“贾瑞病倒,各种症候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句,苕溪渔隐的《痴人说梦》和蝶芗仙史评本《红楼梦》都说“旧抄本‘年’作‘月’”。所谓“旧抄本”不知何指,这样的旧抄本,至今我们也没有见过,恐怕他们都是感觉到凭空多一年的矛盾,便以意校改“一年”为“一月”,冀以弥缝这个漏洞,而托之于“旧抄本”罢了。如果知道贾瑞的故事是增删时从《风月宝鉴》移植过来的,这矛盾也就可以理解了。


(二)秦可卿的故事:《红楼》曲子第十三支【好事终】说秦可卿“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似乎也是点明“风月”二字的“点睛”之文。她与贾珍的故事,即被删去的“天香楼”一段,虽已无从得知其详,但相信应该是《风月宝鉴》中的故事。至于她与宝玉的故事,却不好说,因为贾宝玉正是在她房中梦见警幻仙子,听到《红楼梦》曲的。不过在《风月宝鉴》里可能有相类的故事,因而某一部分被移植过来。例如写可卿房中铺陈摆设,绝不是一向贾府中有的,那种笔墨也与其他部分不同,有很浓的“风月小说”的味道。


(三)贾琏的故事:包括尤二姐、鲍二家的和多姑娘儿的故事。贾琏和多姑娘儿这段故事,借巧姐出痘安排出来,我们把《红楼梦》这段情节仔细排比一下:


正月十五日,元妃省亲。


十六日,元妃见驾谢恩。


次日,袭人病。


次日,史湘云来。


次日,宝玉续《胠箧》篇。


次日,巧姐出痘。


×日,巧姐毒尽斑回。


××日后,巧姐痘痊,送神祭天祀祖。


二十一日,宝钗生日,贾母置酒。


按宝钗生日乃正月二十一日,书有明文,距元妃省亲不过五天。在这短短五天之内,又如何容纳得下巧姐出痘以至痊愈,另外还要加上“十二日后送了娘娘”这样一个全过程呢?


可见原来是宝玉续《胠箧》篇之后,便直接写宝钗生日,日数正符。偏偏作者把《风月宝鉴》多姑娘儿这段事插进来,遂致加长了时间,而发生这样的问题。


话石主人《红楼梦精义》说:“十五省亲,失检。按宝钗生日是正月二十一日。生日在大姐儿喜事还愿后,喜事在省亲后。似宜改作元旦,时日方宽,且与元妃送灯谜合。”他看出问题来,但他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误差的原故,遂主张把省亲事移前。殊不知就是这样改法,也容纳不下巧姐出痘一回事。


(四)秦钟的故事:秦钟当然是“情种”的借音。想这类借音如以“英莲”影“应怜”、“霍起”影“祸起”、“冯渊”影“逢冤”一类的写法,大概都是《风月宝鉴》上的。“秦钟”既影“情种”,自必与“风月”有关。而且《红楼梦》里如《茗烟闹书房》之香怜、玉爱,《得趣馒头庵》之智能,无不是“妄动风月之情”的事。


馒头庵即水月庵的故事的安排,还有一个漏洞。试想以铁槛寺的规模,以凤姐的地位与身份,难道布置不出一处为她们居住的地方?而故事偏偏安排她住到水月庵去,固然是为了老尼静虚说人情事,但从回目看,作者明明是预备“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的,并没安排在水月庵。那么可以想见其所以移到水月庵的原故,主要是给“秦鲸卿得趣”而已。所以故事移了地点而回目没有改动,这也许是疏忽了罢?


同时水月庵关系到后来贾芹与一些小尼姑的事,也是属于“风月之情”一类的。


(五)薛蟠的故事:薛蟠的故事,从抢香菱,打死冯渊开始,经过香怜、玉爱,“调情遭苦打”,直到酒店里争风打死人命,没有不是关系“妄动风月之情”的事,同时也就包括夏金桂、宝蟾和薛蝌的故事,也是道地“风月故事”。


(六)尤氏姊妹的故事:尤氏姊妹二人在《红楼梦》中,占了相当多的篇幅,当然二姐是个可怜人物,但三姐却不一样,有独特的性格,豪爽与机智,是在那封建社会中被压迫而不甘心于被玩弄、想突破藩笼的女性。但是显然她们两个不是《石头记》里的人物,而是一种“妄动风月之情”的人物。并且从三姐来说,她的故事完了,柳湘莲的故事也完了,可见这一组人物不是为《石头记》安排的,可以断定这些事是《风月宝鉴》中的文字。


(七)妙玉的故事:这个高洁的女尼,住在大观园里,显出她独特的性格,不与世合,不与俗转,可是“坐禅寂走火入邪魔”,自是“妄动风月之情”所致。


(八)傻大姐与司棋的故事:《石头记》中只能在蔷薇架下捡那只金晃晃的麒麟,却偏偏这里傻大姐捡着个花红柳绿的绣香囊,虽然是两件绝不相同的事,可是也是一种重复,应该不是一部书中所有而是归并来的。司棋的事当然也属于“风月之情”的一类。


今本《红楼梦》中可以推想来自《风月宝鉴》的成分,大致有以上这些。这些“风月故事”中的人物,薛蟠兄弟、金桂、宝蟾、香菱都是薛家的,柳湘莲是与薛蟠有关的,尤三姐又是与柳湘莲有关的,再推而广之,贾珍、贾琏是薛蟠的一伙,贾瑞也曾与薛蟠有暧昧关系,这样看来,说不定原来那部《风月宝鉴》竟是以薛家为主线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风月宝鉴》之所以从甄士隐一梦开头,更可以理解了,因为从甄士隐的女儿英莲,正好引出了薛蟠的故事。


以上这些“风月故事”,无论在《红楼梦》中,还是在今本《石头记》中,毕竟都是占从属的、陪衬的地位。此外就都是“自譬石头所记”的故事,即原来那部《石头记》的故事,则是主要的地位。就也可以理解一个问题,今本《石头记》已经不是原来那部《石头记》,而是原来那部《石头记》和《风月宝鉴》的汇合。为什么它仍以《石头记》为题,而不以《风月宝鉴》为题?这就因为汇编两书初稿时,不是平列的,而是以原来那部《石头记》为主要基础的缘故。


(《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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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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