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启祥:《红楼梦》新校本校读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30 次 更新时间:2022-09-26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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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启祥  


1982年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秋月定本)》为底本,经过重新校订注释的《红楼梦》。向广大读者普及这样一种类型的本子,在《红楼梦》版本史上还是第一次。在此之前,国家出版社虽然也排印出版过脂评系统的本子,如俞平伯先生据戚序本所校的八十回校本,但主要是供研究者用的,印数不多。长期以来,流行最广、最为读者所熟悉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50年代出版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红楼梦》。它的累计印数达250余万部,地方出版社加印的还不在其内。这次新校本的印数也有60余万册。因此,可以这样说,在当今社会上,普及流行的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50年代和80年代出版的这两种本子。


新校本出版一年来,读者欢迎爱护、赐教匡正者很多。许多读者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本子,抑制不住兴奋喜悦的心情,认为这是目前所能看到的同曹雪芹原著比较接近的本子,校勘较为审慎,注释较为详细,感到耳目一新。与此同时也提出了各式各样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已经有了一个流行数百万册的《红楼梦》,为什么还要另搞一种本子?有的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往往感到原通行本顺畅通达,新校本读去反而艰涩难懂。这并不奇怪。虽说两者都是《红楼梦》,从总体上看大同小异,但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本子,其差异之处,无论就数量还是质量而言,都是不可忽视的。读者对新校本感到不适应、不习惯、不理解,是很自然的;何况一个新事物还总有它不成熟不完善的地方。那么,新校本究竟有些什么独特之点和优长之处呢?我们应当从认真阅读和仔细比较中来认识它的真实面貌。


如果说,过去不少研究者曾经写过有关脂评本和程高本的文章,对上面的问题实际上作出过回答;那么,在今天,广大的读者已经有条件亲自比较、独立判断、直接回答这一问题了。因为这两种普及本,都已在不同程度上广泛发行,人人都可以看得到。不过,把新校注本和原通行本直接加以对照校读这件事,似乎还没有多少人来做。因为对专门的版本研究者来说,也许觉得它们并非原本而不值得比较;而对于一般的读者,则恐怕虽有此心而无暇顾及。事实上,这两种本子虽经校订整理,并非完全是原抄本和原刻本的面貌;但当它们一旦问世,广泛流传,其本身即是客观的存在,具有某种独立的价值了。况且既经整理,明显的错讹业已汰除,可以免除许多干扰,易于看出其间异同。因此,将这两种普及本直接进行对校,是一件有意义的、值得做的事情。为省读者翻检之劳,笔者因将前八十回逐一校读,抉出其间比较重要的差异数百例,在这基础上撰成此文。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并非严格意义的版本研究,不涉及本子的源流演变;而只是从现状出发,从文学的角度着眼,诸如语言文字、叙述描写、人物形象、思想意义等等方面,略略考察一下它们的异同长短,作为读者赏鉴和批评的一种参考,也提供评论和研究的一种方便。



把新校本和原通行本从头开始逐回逐段校读下去,就会发现它们的差异不小。从数量上说很是可观,几乎每页都有,其不同文字的绝对数字恐怕难以统计;从性质上说,这些差异虽然情况各不相同,大多可以略而不计,但有相当部分出入很大、优劣分明。属于语言现象上的差别,比比皆是,无从引例,先在这里作些概括的说明。


通体看去,两个本子在语言上最明显的差别是文白之分和南北之差。这两点最容易为初读者感受到,这里先来讨论一下。


较之原通行本,新校本的语言主要是叙述语言较为文言化,比方“的”作“之”、“很”作“甚”、“听见”作“闻得”、“年纪”作“春秋”、“评论”作“平章”、“人口日多”作“生齿日繁”、“举目一看”作“举目一验”、“盘着一条腿儿”作“屈一膝”,等等,举不胜举。其优点是比较典雅凝重,同小说反映的生活也颇协调;但有的地方不免使今天的读者发生障碍,如“撷花”(掐花)、“鹾政”(盐政)、“坎坎”(嘻嘻)之类,就得加上注解。有时因词序的颠倒,如“解注”“才刚”“习学”,使得读者不习惯,甚至认为错了,该倒过来。其实当时习用的语言原本如此,并非弄错。至于新校本的人物语言则是生动流利的口语,如果在哪个地方咬文嚼字起来,必定是人物身份所关或情节发展所需,自有其特殊的韵味。这里可以举出王熙凤初会尤二姐那一番说辞作为例子。见于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凤姐定下计策,亲临小花枝巷,仪态不凡,言语动听。在原通行本,凤姐的语言仍同平日一样,是大白话;在新校本则文绉绉,不同于凤姐一贯的语言作风。这一篇说辞太长,兹摘引片断以资比较。


原通行本:


皆因我也年轻,向来总是妇人的见识,一味的只劝二爷保重,别在外边眠花宿柳,恐怕叫老爷太太耽心:这都是你我的痴心,谁知二爷倒错会了我的意。若是外头包占人家姐妹,瞒着家里也罢了;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合我说。……要是妹妹在外头,我在里头,妹妹白想想,我心里怎么过的去呢?再者叫外人听着,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妹妹的名儿也不雅。况且二爷的名声,更是要紧的,倒是谈论咱们姐儿们还是小事。……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的叫这些小人们遭塌我,所以才叫我知道了。我如今来求妹妹,进去和我一块儿,住的、使的、穿的、带的,总是一样儿的。妹妹这样伶透人,要肯真心帮我,我也得个膀臂。……


新校本:


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宿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


此时的凤姐原要把自己打扮成天下第一个温良恭俭、三从四德、宽宏大度、委曲求全的贤德妇人。因此在措辞用语上愈是典重文雅、接近书面语言,就愈显得有教养守妇道,因而也愈能使尤二姐倾慕信服、自投罗网。这种语言上的一反常态同凤姐为人的一反常态是相适应的。我们读新校本至此处,不但不会感到生硬别扭,反倒觉得这篇“文话”很富于表现力,更能见出凤姐的心计手腕。


类此的差别还可举出第四十三回宝玉到郊外私祭金钏之时,茗烟代为祝告那一段言辞,原通行本全是白话口语,新校本则半文半白,喜剧意味显得更浓一些。试看原通行本写茗烟祝道:“……二爷的心事难出口,我替二爷祝赞你: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着你,你也时常来望候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玩耍,岂不两下里都有趣了。”新校本此处作:“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


茗烟是小厮,肚子里未必有多少墨水,闹学房时还满嘴里粗口脏话。可他毕竟是跟着宝玉的,天长日久,薰染陶冶,随口说出一句半句“字儿话”,不仅可能,简直是必有的,使人感到合情合理、可信可笑。连黛玉的鹦鹉都会念几句《葬花吟》,何况茗烟这么个机灵人儿。因此,在这里,人物语言的半文半俚实在要比一律大白话更有趣、更够味。


新校本的语言在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围内的文言化,是和原通行本相对而言的。从总体看,它始终保持着作为一部古典白话小说统一的语言风貌。何况,我们还应该看到另一面,即新校本在某些地方比原通行本保留了更多生动活泼的口语。比方原通行本说“未正上下”,新校本作“晌午大错”,“尝个新儿”作“上个俊儿”,“溅上”作“上”,“还是落空”作“还是燥屎”,“调三窝四”作“架桥拨火儿”,等等。相比之下,新校本倒更生动、更口语化了。


以上是说文白之分,现在再看南北之差。文学反映生活,文学语言中的某些成分常常反映出不同地域的生活风习,方言就更是如此了。从这一角度看,新校本南风盛,原通行本北俗多。比如新校本中的“床”,原通行本几乎都作“炕”;新校本的“吃酒”“吃茶”,原通行本则为“喝酒”“喝茶”。再如“背心”作“坎肩儿”,“点心”作“饽饽儿”,“你家田上”作“你们地里”,“胡子挦了”作“胡子揪了”,等等。这些地方,读者能够看出是由于生活习俗的不同或对某一事物的称谓不同。有时两者并不对应,比照之下,新校本的用语是准确的。就像“渥着”一词,书中出现不止一次,以新校本第八回宝玉对晴雯的话为例:“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原通行本此处作“我替你握着”。“渥”是覆盖裹藏某物,使之保暖或变暖的意思;“握”则指用手抓拿,用在这里同小说描写的具体情状不合。上举的“挦”“揪”其实也有差别,“挦”是南方话,意为拔(毛发),比“揪”更加贴切。


新校本和原通行本所呈现的这样一种语言现象上的差别,自然同它们各自的底本直接相关,早已被研究者注意。这对于考察版本的演化变迁和作品的生活依据都有意义。即便是普通的读者,了解这一点也有必要,可以避免误解,有利于阅读。这里还可以举出第二十六回林黛玉内心回思“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作为例子。有人认为这“淘气”不通。其实这并非一般所谓的顽皮,而是惹气、怄气、生闲气的意思,是方言。弄明白了“淘气”在这里的确切含义,就不致误解林黛玉这句话的意思了。可见,新校本里的某些词语,往往保存着某种特定的语言和生活风貌,应当审慎对待、细加辨识。



一部文学作品,在描述客观事物、反映社会生活、刻画人物性格的时候,应当尽可能做到准确、合理、富于表现力。往往一字之差,就会走了样,错了榫,弄得读者摸不着头脑;或者虽然也读得通,但有高下之分。这里就来归纳分析那些比较细微但却不可忽视的差别。为叙述方便,分几种情形举例明之。


(一)考察小说所描述的客观事物或情状本身,便可见出新校本文字是准确的,原通行本是弄岔错了。


第六回写刘姥姥听见自鸣钟响,认作是乡村里“打箩柜筛面”(新校本第100页)[1],而不是原通行本的“打罗筛面”。箩柜是装有面箩的木柜,筛面时面箩与柜壁互相撞击,发出咯当咯当的响声,单有箩没有柜是不会响的。第九回茗烟说金荣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就错了。东府即宁府,何来璜大奶奶?当以“东胡同子里”为是。第十七回大观园的陈设“妆蟒绣堆”(第230页)不应作“妆蟒洒堆”。“绣堆”指绣花和堆花两种不同工艺制成的织品,“洒堆”则不知何指。第二十三回宝黛读曲,“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第324页)而不是“一大斗”来;同回二人引西厢词句互相嘲戏,“是个银样鑞枪头”(第326页)而非“蜡枪头”。“鑞”是锡和铅的合金,也叫锡鑞,光亮而易熔;同蜡烛的“蜡”是两回事。第二十七回晴雯说红玉“茶炉子也不”(第377页),“”是升火,原通行本作“弄”炉子就不确切了。第六十回“找出这个碴儿”(第841页),不能是找“渣儿”。“碴儿”指刚说完的话头或引起争端的事由;“渣儿”则是渣滓,无论音、义都与“碴儿”不同,放在这里文意就不通了。第七十一回贾母让凤姐帮着“拣佛豆儿”结寿缘(第1012页),不能是“拣佛头儿”。拣一粒豆念一句佛谓之“拣佛豆儿”,不能讹成“拣佛头儿”。诸如此类,往往只一字之差,两本便有正误之分,不可等闲视之。


有时从字面上看,原通行本似乎不能算错,但考究起来,还是以新校本文字为是。如第一回介绍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第11页),原通行本作“湖州”。湖州地名,确系实有,用之何妨?然而脂评在“胡州”处明明提示谐音“胡诌也”。文学作品容许虚构,作者也早已声明用假语村言,《红楼梦》里“胡诌”的地名人名又何止一个?所以还是“胡州”符合作者的本意。至于建筑、器用、陈设等名物,新校本文字准确的例子颇多。我们发现凡新校本写作“台矶”之处,原通行本一律作“台阶”,二者含义是否完全一样呢?其实是有差别的。“台阶”通常指一级级的阶梯,“台矶”则指阶上的地面,包括房屋周围廊柱下的阶沿,只有大型有气派的建筑才作这样的区分。细察文意,常说丫环们坐在台矶上或某人立在台矶上,或说上了台矶便打起门帘子,都应指阶上和廊沿周围,而不是作为通道的阶梯。故“台矶”是准确的。余者如“翠幄清油车”应为“翠幄青䌷车”(第43页),“錾金彝”“玻璃盆”应为“金蜼彝”“玻璃”(第44页),“茶桶”应为“茶格”(第714页),等等。只要我们留心查考名物,注意时代和作者的用意,是不难分辨出正误来的。


(二)单从两者差异的某个局部看不出问题,若联系上下文便可见出何者符合事理的逻辑,能够正确地反映生活。


通灵宝玉乃全书中第一件要紧的道具,第八回初次详写谓“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第124页),原通行本作“今若按式画出,恐字迹过于微细”。“体”与“式”是两回事,体是体积,式是式样。正因为通灵玉体积太小,若按体画才会发生字迹过于微细的问题,因须放大。至于式样,大小均可,与体积无干。故新校本文字合乎逻辑。跛足道人带来的那面镜子,新校本写“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第171页),原通行本作镜子“背上錾着‘风月宝鉴’四字”。究竟是錾在镜把上还是镜背上?因上文已经交代过此镜正反两面皆可照人,看来字迹还是錾在“镜把上”合理。


再如第十三回写贾珍为秦氏之丧求好板,薛蟠说他木店里有一副“没有人出价敢买”(第178页)。此处原通行本作“没有人买得起”,单看这句,似乎并无不可,联系上下文便不合情理。因为这副板不仅物奇价昂,而且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才不曾拿去。之所以至今还封着无人买去,主要不在价贵,而是怕有干碍。因此新校本无人“敢买”的文字是合乎情理的。第四十九回写湘云等雪天要吃鹿肉,李纨忙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第683页)这最末一句原通行本作“快替我作诗去罢”。仔细体会,李纨是受贾母委托照顾管理园中姐妹的,湘云等别出心裁,大冷的雪天要吃鹿肉,闹出病来李纨自然有责任,所以说“替我作祸呢”,这个话合乎情理、合乎李纨的身份。至于叫快作诗去虽同底下情节也连得上,但在这整段话中就不那么妥帖。应该说新校本文字是可取的。余者叙事描写准确,合理的例子还多。诸如林黛玉在怡红院外叫门,里边丫头是“没听真”而不是压根儿“没听见”;王夫人溺爱抚弄宝玉的动作应是“摸挲”而不是“摸索”,等等。都是新校本的文字准确、贴切,不再赘举。


原通行本不合事理逻辑之处有时竟到了令人发笑的程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问李纨道:“谁又预备下船了?”李纨回说:“才开楼拿的。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读者不禁奇怪,船怎么贮在楼内,要开楼拿船呢?看了新校本才明白了,李纨是说“才开楼拿几,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第547页)。联系上文可知李纨才带着人开楼拿高几,顺便也预备下游玩的船了。


(三)原通行本由于脱漏,造成文句残缺意思不清,甚至移花接木、张冠李戴,读读新校本便会恍然大悟。


第廿六回写薛蟠生日,收到四样希罕礼物,试看两本文字:


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这么大的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罗猪、鱼。


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第368页)


原通行本由于脱漏了“一尾新鲜的鲟鱼”几个字,又单把个“鱼”字附加在“猪”后,这怎能见出鱼的希罕难得呢?猪因是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才显出其为珍品;鱼要看是何品种是否新鲜,鲟正是一种味道鲜美的大型鱼类,长达三米多,因其珍贵,常作贡品。原通行本少了几个字,因使“希罕难得”在鱼身上没有着落,这句子也不完整。


再看一种移花接木的例子。第四十四回平儿挨打受气,宝钗劝解的一番话新校本为:“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第609页)原通行本少却“吃醉了”以下二十个字,把上下句直接连缀在一起,最后一句话变成“别人又笑话他是假的了”!这么一来,虽然接上,意思却大有出入了。


更有一种情形,简直是张冠李戴了。第八十回宝玉去天齐庙还愿,在王道士那里解困。新校本是这样的:“宝玉命李贵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烟一人。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第1159—1160页)原通行本缺“命李贵”以下五十余字,径跳过去,虽然也连接上了,但宝玉却不是倚在茗烟身上,而是承上文命王道士坐在身旁了。这样张冠李戴的结果,于情于理不合,以宝玉的身份和平素的教养,是不会这样对待庙里老道士的。


(四)两本均可通,比较之下,原通行本较平淡、一般化,新校本文字精彩,富于表现力。


人们熟知的鸳鸯驳回她嫂子那一番斩钉截铁的话,原通行本一上来比较平淡:“什么‘好话’?又是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老婆……”此处新校本作“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第638页)用谐音的歇后语来加强鸳鸯对她嫂子所谓“横竖有好话”“天大的喜事”的反感,锋利泼辣,一下子就把她嫂子给顶了回去。这样的语言的确是精彩的。又如刘姥姥被凤姐等人捉弄,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他。原通行本写刘姥姥说“这叉巴子比我们那里的铁锨还沉,那里拿的动他”;新校本作“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那里犟的过他”(第550页)。小说此处描写筷子的不伏手,不听使唤,因而“犟的过”比“拿的动”更为贴切,更能表现刘姥姥的感受。


此类例子还可以举出不少。比方门子劝贾雨村顺水行舟,“作个人情”,新校本为“作个整人情”(第62页);荣国府大门前“满门口的轿马”,新校本作“簇簇轿马”(第96页);刘姥姥告贷难于开口,只得“勉强说道”,新校本作“忍耻说道”(第103页);探春求宝玉带些玩物来,要拣那“有意思儿又不俗气的”,新校本作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第381页);李纨批评宝玉忘了诗社社日,“想必他不知,又贪住什么玩意儿,把这事又忘了”,新校本为“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第597页)。虽则都只一字或数字之差,却可以分出高下来的。


还有一种情形,新校本文字由于较有层次而增强了表现力,更加符合生活现象和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这里不妨举“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一回中的一个细节。凤姐回房,遇见丫头,威逼之下,丫头吐了实情,说是“二爷也是才来,来了就开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支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在这里,新校本的文字还要多一点小的层次:“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第606页)按小说反映的生活情理看,贾琏虽则行此丑事,并非预先筹划;再则作的虽不机密,也不是鲁莽从事。由这两点来看,原通行本文情显得突兀,贾琏一回房便开箱取物召鲍二老婆。而新校本则写出了一个过程,交代他睡醒之后哨探过凤姐行踪,认为有机可乘才动作。因而读来层次清楚,事出必然,符合贾琏既恨凤姐又怕凤姐的心理状态。下文写到凤姐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新校本多一“又”字,见出凤姐一遇再遇,贾琏原是留意防范步步设哨的。足见“又”字在这里颇得神理,有胜于无。


总之,如果细心阅读、认真比较,种种细微之处,都往往能够使人对新校本文字的优点有所发现和领悟。



现在,我们再进一步从描摹生活场景、刻画人物个性的角度来考察两者的差异。这是关系到作品文学价值的更为重要的问题。对较之下,可以看到新校本在不少地方是更为丰富细腻和传神的。


故事情节是小说这种文学体裁不可缺少的因素,然而同是一个基本情节,描写可以有详略、精粗高下之分,给予读者的感染力量也自不同。在《红楼梦》里,可以举出一系列的场面和情节,说明原通行本的描写是较新校本逊色的。诸如第四回雨村和门子对话一段,第十四回凤姐协理宁府责打仆妇一段,第廿四回贾芸与倪二交结一段,同回贾芸奉承凤姐一段,第廿五回赵姨娘与马道婆的昧心交易一段,第廿九回贾府上下去清虚观打醮车轿出发一段,第卅四回王夫人与袭人私谈一段,以及第七十回放风筝一段等。限于篇幅,不能一一比较分析。今举三例,以概其余。


例之一,凤姐协理宁国府,威重令行,责打迟到的仆妇是其中重要情节,试看两本文字。


原通行本: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来迟了,后儿我也来迟了,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不如开发了好。”登时放下脸来,叫:“带出去打他二十板子!”众人见凤姐动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数打了,进来回复;凤姐又掷下宁府对牌:“说与赖升革他一个月的钱粮。”吩咐:“散人罢。”众人方各自办事去了。


新校本: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钱米!”众人听说,又见凤姐眉立,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误!”说着,吩咐:“散了罢。”窗外众人听说,方各自执事去了。(第191—192页)


这里不仅是详略之分,新校本写得有声有色。一方面将凤姐之威烘托得更充分,一言既出,四下里呼应。而且预告有要挨打的只管误,足见是作法开端、惩一儆百,另一方面将被打之人委曲忍辱的情状也表现得更为深曲。本系初犯,又属偶然,更非存心,却不能恕。被打已身不由己,何况挨打之后还要进来叩谢。这一笔写得入木三分,刻画主奴关系颇具典型性,对于凤姐的擅权结怨、自食其果也是一个伏笔。


例之二,倪二这个人物在《红楼梦》里别具一格,着墨不多而给人印象颇深,试看贾芸同他相遇交结一段。


原通行本:


倪二听了大怒道:“要不是二爷的亲戚,我就骂出来。真真把人气死!——也罢,你也不必愁,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们好街坊,这银子是不要利钱的。”一头说,一头从搭包内掏出一包银子来。……(贾芸)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既蒙高情,怎敢不领?回家就照例写了文约送过来。”倪二大笑道:“这不过是十五两三钱银子,你若要写文约,我就不借了。”


新校本:


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贾芸)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为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敢.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了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第334—335页)


倪二和贾芸二人的性格特色在新校本的有关描写里显得更加鲜明。一个侠义,一个乖觉。彼此的关系不是放债收利,却是“相与交结”。倪二自称泼皮,贾芸却誉之为有胆量有作为一流人;倪二看贾芸是个有身份的少爷,贾芸却自谦是无能无为之辈。一个说“既肯青目”,一个说“既蒙高情”。事关钱财,不用借约,不要利钱,在倪二确是解人之急的一种重情尚义之举。对于“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的题目,新校本的有关描写确较原通行本细腻深刻,同上文贾芸亲舅舅卜世仁夫妇寡情薄义的对照,也更加鲜明突出了。


顺带提到下文贾芸用倪二处借得的钱买了香料,孝敬凤姐意在谋差。这段描写也以新校本为优。贾芸编谎,谎话如真,不由得凤姐不信。此处新校本多出的几句话很能表现贾芸的乖巧机心:“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第337页)足见贾府手面阔排场大,非一般有钱人家可比。“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足见只有凤姐这个当家人才配消受这分礼品。贾芸的口齿在《红楼梦》里是数得上的,正如倪二所说是个“好会说话的人”。倪二直肠直肚,未必是被贾芸的话打动,多半倒是卜世仁的浇薄激怒了他;可凤姐却是吃这一套的。新校本此处写凤姐“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喜欢”,意欲告诉许他事情,忙又止住,“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同上页)。凤姐的心理活动,在这里也写得比较细致。


例之三,廿九回清虚观打醮,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两本描写,出入甚大。


原通行本:


黑压压的站了一街的车。那街上的人见是贾府去烧香,都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象看那过会的一般。只见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一位青年公子,骑着银鞍白马,彩辔朱缨,在那八人轿前领着那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却是鸦雀无闻,只见车轮马蹄之声。不多时,已到了清虚观门口,只听钟鸣鼓响。


新校本:


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了。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人都站在两边。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第404—405页)


无论就描写的合理性或生动性而言,都是新校本的文字可取。因为上文已经交代过,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子,听得有这么个逛去的机会,谁不要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他们也百般撺掇了去。因此这里描写的是一群难得出门的丫环女子们又兴奋又琐碎的那个劲儿,真是活灵活现,如闻其声。她们单调狭窄的生活中难逢这样的盛事,一方面心花怒放,一方面又噜苏难缠,惹得管家娘子屡屡禁约方才好了。这样的写法符合生活的情理,给贾府丫环勾勒了一幅群像,很是得神。相比之下,原通行本的文字比较一般化。一则与上文缺乏呼应,看不到丫环们的那股心劲;二则着重渲染贾府人马仪仗的气派,那浩浩荡荡遮天压地之势与前面秦氏出丧场面相仿,多少给人以雷同之感。


上面着重从场面情节的详略异同见出其长短高低,也直接、间接关系到人物性格的刻画。更有一种情况是两本此有彼无,而新校本由于多出一整段文字,使得某个人物的性格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丰富和深化。


比方关于贾宝玉,在七十八回贾母言谈中有一段文字为原通行本所无:“……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如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第1116页)以一个老祖母的关切和细心,这一观察调查和结论式的言谈自然是可信的。足见宝玉对众多女孩子的用情,绝不是单用世俗的男女之情可以解释的。至于幼年宝玉同黛玉的关系,新校本的“言和意顺,略无参商”自较原通行本的“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为优,此点早为人们熟知。此外关于宝玉同村姑“二丫头”的逅邂,新校本的描写正与贾母的观察相一致,而原通行本则不免庸俗,反于形象有损。总之,小说借贾母之口补出这一段话,不是无关紧要的,可以视为宝玉性格准确有力的一个注脚,同书中有关的描写相互印证。


宝玉作为公子少爷的脾性,当酒醉之后气急之时往往发作。第八回欲撵他乳母李嬷嬷时有这样的话:“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这也是新校本多出的,口吻明显带着孩子的稚气,又是醉话,对宝玉性格的侧面却是真实生动的一笔。


关于薛宝钗,人们早就注意到“藏愚守拙”比“装愚守拙”准确这样的细微之处。其实有关这个人物,新校本增出的文字不算少,虽则并不影响其性格的基本方面,却也值得重视。今举出两处。一为五十七回宝钗对邢岫烟安慰劝诫的话,新校本要详尽细致得多,道是:“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第810页)“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指探春送岫烟的碧玉珮——引者)原出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第811页)薛宝钗这一典型性格的复杂性在小说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这里不可能也不必要多作分析。但她确乎不是那嫌贫爱富的势利浅薄之辈,从上引那一段话中,不仅看到她设身处地为岫烟排忧解难的诚意,也可窥见其守得富贵耐得贫寒、从实守分随遇而安的性格素质。这大约也可以看作是对判词中“停机德”一语的某种呼应吧。


另外,宝钗给人的一般印象是稳重深沉、不苟言笑,但她并非不能幽默。第四十九回他嘲笑香菱学诗固然很有说教的味道,底下一段话却饶有风趣:“‘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指湘云——引者)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至五十二回宝琴要念外国女子的五言律,两本均有宝钗请“诗疯子”来瞧、把“诗呆子”也带来的话,因原通行本缺少上述宝钗那段戏谑之言,不知“诗疯子”“诗呆子”何指,既失去风趣,也没了照应。


五十三回关于“慧纹”的一大段叙写是原通行本所没有的。这看去是一件装饰赏玩之物,似乎无关紧要,其实也非闲笔。对于慧绣本身的精工雅致固然加意描述,绣品花卉草书均仿古从雅,非市卖可比;何况绣此精品的慧娘出身名门,精通书画,惜已早夭,慧绣真迹,已成绝品,以贾府之荣,也只剩一件了。因此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身边高兴时赏玩。可见写的虽是一件陈设,却映照出贾府非寻常富贵之家,贾母的艺术趣味、欣赏能力亦非一般安富尊荣的老太太可比。更重要的,这里同样透露出作者对于那心灵手巧、聪明颖慧、资质美好而不幸夭亡的女儿的一种赞美、叹赏和惋惜之情。


对于贾府老太君的内心世界,新校本刻画颇有细腻深入之处。第七十六回“品笛感凄清”一节写到“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在此之前,已闻甄家获罪被抄,贾母心中已不自在,回视贾府自身,“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见出她对于贾府末路早有不祥预感,虽照旧游乐,不过是强作欢颜。这方面新校本字里行间透出的消息更多一些。


总的看来,新校本在不少地方比原通行本多出了若干文字,有时竟达整段整页之多。一般地说,这些部分并非闲言赘语、节外生枝,而总是这样那样地丰富了人物和情节。这应当是新校本优于原通行本的一个重要方面。



艺术形象的改动和变异是两种本子差别中最引人注目和常引起讨论的问题。上文论及的种种差异虽有详略之分、高下之别,但其基本的情节和倾向还是一致的。现在要讨论的是艺术形象发生了较大的变异,甚至连思想倾向都有所不同了的那些差异。


尤三姐形象在脂本和高本中判若两人这一点,早已为研究者所重视,并已有许多专文讨论。反映在新校本和原通行本中这种重大差别自然依旧存在。问题的中心在于尤三姐是个改过自重的“淫奔女”还是白璧无瑕的贞节女。小说六十五回中两本异文很多,不能一一举出,新校本中凡有尤三姐同贾珍关系暧昧和举动出格之处,原通行本一概删除或以别的文字代替。相应的后文有关文字也作了改动。如第六十六回尤二姐说“他(指三妹)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柳湘莲所说宁府“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也都删除。至六十九回三姐托梦给二姐谓“你我生前淫奔不才”改成“只因你生前淫奔不才”。总之,原通行本已将尤三姐洗刷干净,刚烈纯洁,未曾污染。在《红楼梦》所有人物中,这是差别最大的一个。而两个不同的形象又各有肯定的意见,各执相当的理由。或谓删改的好,将三姐的形象提高了,是个典型化的过程,很可能出自原作者的手笔。或谓不改为好,更符合生活的真实,令人信服,这个尤三姐虽不合道学家的口胃,却具有真正现实主义艺术的光辉。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可以继续讨论,这里仅将这一差异的基本事实提出,不再展开。实际上,新校本和原通行本中的尤三姐,已经是两个不同的艺术形象了。它们具有不同的社会意义,各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为尊重底本,新校本中的尤三姐保存了底本的面貌,是适宜的。


秦可卿形象在《红楼梦》成书过程中进行了大幅度删改,去掉了所谓“淫丧天香楼”的情节。这是人所共知的。但在现存的本子当中,其删改的程度还有差别,在新校本中还可看出比较明显的痕迹。第十三回中可注意者约有四处:合家闻秦氏死讯“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第175页),原通行本作“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请僧道超度,“以免亡者之罪”(第177页)六字原通行本删去;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第178页)八字亦删去;灵牌疏上所写“秦氏恭人”(第180页)原通行本改为“秦氏宜人”。关于秦可卿形象的删改历来是人们感兴趣的问题,既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版本现象来研究,也可以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学形象来探讨。这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此处不再枝蔓。而新校本依底本保留了这些明显的未曾删净的痕迹,对于研究《红楼梦》的创作过程,无疑是提供了一项可靠资料和重要证据的。


有关人物形象的变异还有一个晴雯的嫂子灯姑娘——原通行本作多姑娘,后来又变作吴贵的媳妇——值得重视。第七十七回写宝玉去探望晴雯,她是一个重要的见证人。其中关键的一段话两本差别很大。原通行本作:“‘……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里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这么看起来,你们两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我可不能象他那么傻。’说着,就要动手。宝玉急得死往外拽。”新校本此处作:“‘……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曲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第1110页)原通行本中晴雯的那个嫂子缠住宝玉不放,出言举动十分不堪,只因柳家的母女闯来才解了宝玉的围,宝玉在晴雯昏晕之际仓卒离去。新校本中灯姑娘不仅尽知晴雯委曲,洗去了她的不白之冤,而且不再纠缠,以诚相待。临了“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这一情节也很不相同。总之,有关宝玉探望晴雯与之诀别的描写,包括在这一情节中占重要位置的灯姑娘,新校本都比原通行本格调为高,这才与纯洁无辜、心比天高的晴雯形象相协调。


有的人物,原通行本倒比新校本多出些文字,也关乎人物性格,却并不高明。第三十七回回首关于贾政的几句考语便是一个显例,谓“贾政自元妃归省之后,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将他点了学差,也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第二回演说荣国府介绍贾府人物之时,也特地在贾政酷喜读书之后加上“为人正直端方”,贾赦名下则添进“为人却也中平”。其实,对于人物的爱恶褒贬已经包蕴在形象的整体之中,几句外加的评语是未必能够改变多少的。


还应当看到,艺术形象的改动和变异不限于世俗的人,也包括神仙世界的形象,诸如石头、神瑛侍者、跛足道人、风月宝鉴之类。其间的差别同作品的思想艺术也是不无关系的,值得提出来加以比较。


先说石头和神瑛侍者。在新校本中,石头是石头,神瑛侍者是神瑛侍者。前者正是那块无材补天、自怨自叹、被那僧袖了去的顽石;后者则是贾宝玉的前身,即对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有灌溉之恩动了凡心的神瑛侍者。二者当然是有关系的,因为石头由神瑛“夹带”下凡,所以贾宝玉口内衔着它来到人间。但它们是两码事,在小说中各有自己的职能,不可混同。而在原通行本中,则将石头与神瑛二者合而为一,增添了这么一段:“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于是石头变成了神瑛侍者,这就同上文由僧道袖了去和下文由僧道亲自带了到警幻宫中交割清楚的描写发生矛盾,对不上榫。关于这个问题,已经有研究者写了专文详论,论述石头的职能在于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两种叙述方式巧妙地结合起来,体现了作者的独创性。因此,原通行本改动石头和神瑛的关系,失却了“石头”既能代表第一人称的亲历者,又能代表第三人称的叙述者这种一身二任的作用,不符合作者的原意的。


再看关于跛足道人和镜子的描写,也有差别。


原通行本:


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道!”遂命人架起火来烧那镜子。只听空中叫道:“谁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为何烧我此镜!”忽见那镜从房中飞出。


新校本:


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第172页)


一是道士发言,一是镜子说话。小说里贾瑞的丧命当然不是什么道士的法术,实在是生活本身对他的惩罚。风月宝鉴正反真假的变幻,是生活本身的辩证法通过作者构思的一种曲折反映。由此看来,镜子本身会哭会说,仿佛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更给人奇警之感,比它单纯作为道士的一件法宝更有意味。


有关形象的改动和差异,某些问题上虽则存在着不同的意见,但在多数情况下人们的认识还是一致的,即新校本的有关形象,不论其艺术水平还是思想意义,都是优于原通行本的。



小说开卷曾一再申明此书大旨谈情,毫不干涉时世,实际上究竟怎样呢?小说的全部艺术描写已经作出了回答。这里只就书中那些直接关涉现实、讥评时事的词句和段落而言,新校本比原通行本要更鲜明一些、锋利一些。当然,文学作品的思想倾向和批判锋芒主要寓于形象,但行文之中不论是直接叙述还是借人物之口发挥,也都是作者思想不同程度的表露,不可忽略。


人们早就注意到并不断引用过这一方面的例子:第一回写到“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农庄中“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第四回回目“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门子说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这些词句字眼都有干涉时世之嫌,在原通行本中或改或删,一加对照,便很清楚的。


翻检全书,还有一些涉及世道人心的比较大段的文章也为原通行本弃去。比如秦钟临终时都判训斥小鬼的那几句话:“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原来阴间也同阳间一般,瞻顾徇情,并没有什么铁面无私的官儿。其讽喻意味就更加显豁了。第七十五回借着邢大舅醉后真言抨击世道:“怨不得他们视钱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不认了。”这样的牢骚话,何尝不包含作书人的愤慨。


至七十六回,氛围凄清,湘云、黛玉到凹晶馆近水赏月,未曾联诗,先有一番对人生的感喟。湘云道:“可知那些老人家说的不错。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们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第1087页)以上这一大段对话是原通行本没有的。在这里,聪敏颖悟的湘、黛二人不仅感叹自身,且亦推及他人,体察到生活中不遂意事多。人不论贫富,事不拘大小,其不能遂心则一。这不失为一种颇为深切的包含一定哲理的人生感受。月夜池沿这一番谈话,为下文二人联句定下了基调,更切中“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的题目。否则,“悲寂寞”三字虽也有着落,但不像此刻将悲凉寂寞之感落到了二人内心的深处。把这番谈话删弃掉了是可惜的。


新校本中还有一些表述作者创作思想的文字,也比原通行本来得丰富和精彩。许多论者常常引用,作为研究曹雪芹美学思想的一种主要依据。这里就其差别略述一二。


第一回楔子中有关文字虽有差别,出入不大。新校本更强调石头所记乃“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其“亲历”这点给人印象更深。值得提出的是十八回省亲盛典中借石头口吻插入的一段话:“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见得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第245页)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凡盛大的场面、雄奇的景色、出众的人物,往往要来上一段诗词赋赞之类,几乎成为通例。《红楼梦》里如“警幻仙姑赋”“会芳园赞”也便有这种痕迹。但曹雪芹毕竟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能够自觉地摆脱俗套,在纷繁复杂、气象万千的现实生活面前,他所用的基本方法是如实描写不加讳饰的现实主义方法,而不去硬作文章、生搬俗套。此景此情,的确远远不是一赋一赞所能“形容得尽其妙”的,唯有按照生活本身的丰富性,追踪蹑迹、入情入理、绘声绘色,方能引人入胜、蔚为大观。石头所言,正道出作家创新的用意。下文还有一处也是表现作者对于陈辞滥调之深恶痛绝的,原通行本也没有这些文字。作者还是借石头口气设问道,匾联“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第246页)大观园采用宝玉的“创作”绝非搪塞,小说补明元春对宝玉的教养之恩和属望之殷,乃“本家风味”,不同流俗。这一段话明显表达了作者鄙夷嘲弄那些庸俗浅薄的东西。浓妆艳抹加上陈辞滥调还自诩大雅,乃是冒充风雅。真正的高雅是文化修养的一种综合表现,对于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不仅园中匾额,其器用陈设、游宴娱乐、言谈举止……都应作如是观。这也是作者一个重要的艺术见解。


有关创作思想比较完整而精彩的表述,是在七十八回中。这里有大段的文字此有彼无,应予重视。贾政召宝玉撰写《姽婳词》之先,曾将他同环、兰二人作一比较,因思环、兰“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第1124—1125页)。这可以看作一篇小小的创作论,其要领是忌板滞、少拘束、任性情、贵创造。搞创作不能像做八股文章,只有放开手脚去“杜撰”,才会得到风流自然的好作品。在小说中,这段话其实是对《姽婳词》创作的绝好说明。接着,详写了宝玉杜撰《芙蓉女儿诔》之前心中所存的一番“歪意”。这是人们比较熟悉和经常援引的。其要点为:头一桩,祭奠须“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二则诔文挽词“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不可蹈袭前人,“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感”;再则自己不希罕功名,不怕不合时宜,因远师楚人,信笔而去,务求辞达意尽(第1130页)。这番意思固然足以解释情文并茂的《芙蓉诔》之所以产生,也涉及创作领域中的许多重要问题。原通行本中不见这大段文字,不能不是一个缺憾。



以上各节所述,均为新校本的优长之处。但这绝不是说这个本子一切都好,完美无缺,止于至善,不用改进。事物总是相对而言的。就新校本说来,它的缺陷、不足、错讹、失误,可以挑出许多来。其原因恐怕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先天”的,即它的底本本来就存在着某种缺陷;一是“后天”的,即人们对各种本子的认识有局限,使校勘的眼力、去留的选择受到影响,至于种种技术性的问题,例如错字,则更是工作的疏漏造成的了。本文不讨论这些问题,仍围绕着开头宗旨——从现实出发,就目前这两种普及的本子进行比较分析。


客观地说,原通行本也有它的若干长处,其底本毕竟流传了二百来年,具有存在和继续流行的价值。前面提到过,整个说来,它较为通俗顺畅,有的地方文字较为简洁干净。人名有意识地加以统一,生僻字和异体字也改掉了。这些都利于阅读。即从叙述描写的准确、合理、生动而言,个别的也有优于新校本的地方。比如第一回楔子中对于才子佳人小说弊端的概括:“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在新校本中,同样的意思却表述得没有这样干净利索、整齐上口。第卅七回大观园诸芳结社,改俗从雅,互起别号,宝钗替宝玉起了个“富贵闲人”,宝玉道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紧接着原通行本有黛玉的话:“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众人道:“也好。”这几句话为新校本所缺,而后文评卷时李纨又有“怡红公子是压尾”的话,故“怡红公子”名号之出,新校本缺乏交代。


如前所述新校本的叙述描写比较细腻生动,但也有个别例外。四十一回刘姥姥醉后误入怡红院一节,原通行本倒更生动真切。试举其中一小段:


新校本:


他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第573页)


原通行本:


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刘老老便伸手去羞他的脸,他也拿手来挡,两个对闹着。刘老老一下子却摸着了,但觉那老婆子的脸冰凉挺硬的,倒把刘老老唬了一跳,猛想起:“常听见富贵人家有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吗?”……一面用手摸时,只听“硌磴”一声,又吓的不住的展眼儿。原来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


都是写错觉,原通行本文字细致生动。不仅有视觉,还有触觉;不仅有问话,还有动作。正因为触到了那镜子里冰凉挺硬的脸才使他猛省,因而刘姥姥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的心理过程显得更为自然,符合这个村妪的生活经验和内心感受。还有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晴雯反讥王善保家的等处描写,也是原通行本文字为优。


此外,原通行本还做了一番“净化”的功夫。全书中凡粗鄙猥亵的字眼几乎都给予删削或更动。作为一个向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少年发行的普及本,是完全有理由这样做的。


以上,对于当今在广大读者中普及通行的这两个本子作了一番粗略的巡礼。有比较才有鉴别,我们可以有根据地而不是凭空地得出这样的认识:新校本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是优于原通行本的。


前面曾经提到,新校本和原通行本由于它们所据底本的不同,因而它们的差异长短很大程度上正是它们底本的差异长短的反映。新校本的优点基本上也是脂评本的优点。脂评石头记的乾隆抄本,由于较少受到后人的删削篡改,较多地保存了曹雪芹原著的面貌。据以整理的新校本也因此比较接近于曹雪芹原著的面貌,这可以说是新校本种种优点之中最重要和最根本的一条。


所谓接近曹雪芹原著的面貌,只能是相对而言的,或者说是一个认识的过程。由于《红楼梦》版本的复杂情况,这种认识还不能说已经很深刻很完全了。比如通常认为《红楼梦》的版本分为脂评本和程高本两大系统,但已经有研究者提出,在早期传抄时即有题名“石头记”和题名“红楼梦”的两种本子,各自向传世小说的方向演变,因而对于题名“红楼梦”这一系统的本子亦应给予相当的注重。当然新的学术意见是否符合《红楼梦》版本发展变化的实际状况,还有待讨论和检验。但至少可以促使人们去思考,推动版本研究的进一步深入,而只有在深入研究的基础上,才会产生新的认识和新的成果,而新的更加接近于曹雪芹原著的本子也才可能产生。


对于《红楼梦》这样一部文学作品,普通的读者也许不一定关心它的版本,从事文学批评和教学的同志也不见得都要去做专门的版本研究。但无论是阅读、欣赏、评论、研究,都离不开一个好的本子,校订和整理《红楼梦》新校本的意义也就在这里。我们欢迎这个新校本,同时也期望着版本研究的深入,期待着新校本的日趋改进、完善和成熟。


1983年春


(《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3辑)


[1] 本文凡注出页码者均属新校本文字,以下不再一一标明。所引原通行本文字不注页码,可依新校本相应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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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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