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节:也谈靖本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76 次 更新时间:2022-09-26 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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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节  

靖本是南京浦口区靖应鹍家藏的一个《石头记》抄本。1959年为毛国瑶先生发现,录下150条有正本所无的批语。1964年4月毛君寄给俞平伯先生,渐次传开,70年代公开发表。由于靖本旋即迷失,加上有些批语与某些红学家的观点抵牾,一开始便风风雨雨,争论不休,“文革”中靖家与毛君更饱受压力。近些年,红学界有些人掀起了对靖本的打假,贵州《红楼》辟有“靖本谈”的专栏,逐渐形成红学一个新热点。


记得1997年9月应邀参加红楼梦国际研讨会,住在北京饭店,有一次和蔡义江先生聊天,谈到红学界近况。蔡先生问:“注意最近关于靖批的讨论没有?”我说:“从《红楼》上读到一些文章,不全,好像来来去去都是那两三个人抡大锤。”又问:“你相信那些批语是毛国瑶造出来的吗?”我说:“不知道毛国瑶先生造得出来造不出来,反正我造不出来。”他说:“我也造不出来。”


1999年应邀参加金华中青年红学研讨会,住在山中望湖居。冻雨敲窗,夜长少睡,晚上多聚在一起聊天。有一次又谈到靖本问题。参加的有蔡义江、梅玫、杜春耕、香港的洪涛和我。还有什么人,不记得了。我谈了我的看法。我说造假本来就不容易,造曹雪芹、《红楼梦》的假更不容易。有高手不是试过了吗?我不相信一个二十九岁、在大学读了一年中文系,被打成右派退学在家的青年,能串通编造靖本及其批语。


又快两年了。胡文彬、杜春耕二先生近日到江、浙讲学,顺道到南京探访毛国瑶。毛君患脑血栓已杜门不出。他把1959年抄录150条靖批、后经俞平伯朱笔校过的笔记本,影印给了胡、杜。杜先生后来又将之复印给我。这促使我写这篇文章,谈谈个人对靖本的看法,希望抛砖引玉,引起讨论。


一、一个“补”字,彰显芹脂关系的疏远冷淡


靖本牵涉很多问题,我只选择几个例子来谈。


庚辰本第二十二回,惜春谜以下中断,有一眉评云:“此后破失,俟再补。”另页有一行字:“暂记宝钗制谜云。”在“朝罢谁携两袖烟”七律之后,有一批语云: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靖批也有这条批语,“未成”作“未补成”,多一个“补”字。靖批未出现前,眉评和回末评在打架,前者说惜春谜以下中断是“破失”,畸笏说是“此回未成”。红学家也在打架:赵冈先生说这回雪芹已写完,现在残缺是因为破失[1];曾担任俞平伯助手的王佩璋女士认为惜春谜以下是留空,雪芹未写成就死了。[2]及靖批出现,此条作“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庚辰本原来脱一“补”字。这样,二十二回断尾,不是未写成,而是未补成。与眉批“此后破失,俟再补”合榫。


靖批作“未补成”是合理的。因为我们不相信,曹雪芹像胡适博士设想的那样作三级跳写作,写完第八回跳写十三回;写成十六回便跳写二十五回。[3]我们也不相信,几个劳什子诗谜会难倒雪芹,至死编制不出来。所以,二十二回烂尾,不是作者的问题,而是己卯、庚辰四阅评本藏主的问题,也就是说,不是曹雪芹写不出来,而是脂砚斋保存不善有破失。


脂砚的四阅写定本有残缺,但雪芹始终没有替他补,也没有借本子给他抄。靖批闲闲一个“补”字,给芹脂关系打上问号。对脂砚斋,现在的红学新锐可能有点失敬,但在雪芹创作《红楼梦》期间,在他们那个圈子,已有“一芹一脂”的提法。“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脂砚还是主角。在老一辈红学家中,胡适把脂砚同作者画等号,脂砚就是曹雪芹即书中的贾宝玉。俞平伯认为是曹雪芹的舅父;王利器、吴世昌认为是其叔(本裕瑞说);周汝昌先生认为是曹雪芹的晚妻,即书中的史湘云。但靖批一“补”,把这些亲密的关系弄得不可爱了。试想想,脂砚己卯、庚辰整理其四阅定本时,他的本子已有残缺,如二十二回末页破失,就要“俟补”。但从己卯到甲申,有两三年时间,始终没有补上。如果说脂砚是作者的叔父或舅父,一个住在城里,一个住在西山,年老行动不方便,联系不易,还说得过去。脂砚斋若是曹雪芹的“新妇”,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何须“俟补”?难道雪芹和他的“新妇”脂砚斋已协议分居?而且第二十二回并非孤证。第七十五回宝玉、贾环、贾兰咏中秋诗留空,庚辰本回前总批云:“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丙子下距甲申足足八年,雪芹始终未把三首诗补上。雪芹原稿第十七、十八回未分开,共用一个回目。有回前总评云:“此回宜分二回方妥。”脂砚断不开,雪芹不帮忙。他的四阅评本便出现这样怪诞的合回目:“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脂砚的定本,不仅有破失、缺文,有许多编辑工作尚未完成,还遗失了六十四、六十七两整回。曹雪芹生前对此统统不理,反映他对脂砚斋的冷淡和疏离。脂砚整理四阅评本也绝得很,不说“曹雪芹原著”,连“曹雪芹编次”的字样都不愿加上。这哪里像妻子替丈夫整理遗稿,恐怕连好朋友都够不上。


应该指出,脂砚何人,和曹雪芹是什么关系,目前红学界有种种推测,但都缺乏足够的证据。笔者反对佞脂,反对把脂砚与作者“画等号”,反对把脂砚内造为《红楼梦》里某个人物;但也反对把脂砚“妖魔化”“虚无化”。脂砚对《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保存和流传有贡献,他的一些评语对我们了解《红楼梦》及其作者也有帮助。他也许只是常人,并不是坏人。这是题外话,笔者有机会将另撰文论述。但靖本“未补成”的批语,揭示雪芹对脂砚的冷淡,是我们研究芹、脂晚年关系的重要材料。


二、更号“芹溪”,反映晚岁逃禅


曹雪芹于乾隆丙子(1756)前后从城里搬往西郊,离开了包括脂砚斋在内的那个宗学贵族子弟的圈子。他在西山生活的情况,我们所知极少。除二敦兄弟诗中偶尔涉及,几乎是一片空白。但有位叫张宜泉的教馆先生,在其《春柳堂诗稿》中,收录了四首有关“曹雪芹”的诗:五言近体《怀曹芹溪》,七言近体《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题芹溪居士(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其人工诗善画)》《伤芹溪居士(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两相对照,宜泉认识的这位曹雪芹,就是晚年居西山的《红楼梦》作者,因为这里所记载的资料莫不与雪芹相合:


姓曹、名霑(原文作,字书所无,应为“霑”之误),号雪芹,又号芹溪。放达、好饮、工诗、善画。住西郊,年未五旬(敦诚诗:四十年华付杳冥),死于初春。“梦阮”前未闻,然敦诚称雪芹:“步兵白眼向人斜”“狂于阮步兵”则亦合。


张宜泉提供的有关材料中,有四处称“芹溪”和“芹溪居士”,与靖批合。靖批有畸笏两条批语称曹雪芹为“芹溪”。欧阳健先生为彻底推翻脂本脂批,把能够证明脂本存在的同时代人的诗文集,悉打成伪作或伪托。攘脂派否定宜泉诗的“曹雪芹”和《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为同一个人。欧阳健写了万多字的《〈春柳堂诗稿〉辨疑》来论证这个问题。这样一来,他创建的“红学的新说”,就有三位曹雪芹,一气化三清。即除乾隆间曹雪芹“本尊”外,还克隆了两个“分身”。一个是曹寅之子,生于康、雍间。他是《红楼梦》的真正作者。有特异功能,能把“青楼”变“红楼”,又能用“幻化”“美化”的办法,将南京秦淮十二位妓女,写成王侯府第十二金钗。另一个与张宜泉相识的“曹雪芹”,则是“后世同名之人”[4]。清朝实在猗欤盛欤,曹雪芹就有三个。二月河写康乾盛世,可惜没有把这个写进去。


宜泉、兴廉是否一人,读者大概不容易分辨,但他们都会懂得简单的计数,因此对欧阳健的《辨疑》不能无疑。香港赌六合彩,四十七个号码,押中六个得头奖。据说中奖机会是几千万分之一。在乾隆之后,譬如说道光年间,在北京再出一个曹雪芹——不是欧阳健说的“同名之人”,而是符上述十二项条件的“曹雪芹”,有多大可能性呢?有几个人愿意信其有呢?既然宜泉诗的这位“曹雪芹”变身不易,欧阳先生最后只好使出独门撒手锏,宣布这些诗或“张宜泉(也不排除其孙张仲卿)有意附会作伪”[5],将《春柳堂诗稿》一笔勾销。倒是刘广定先生的论证有些新意。他说宜泉诗的那位“曹雪芹”并未提及写过《红楼梦》,所以不应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6]不久前,英国一位历史学家就用此法否定马可·波罗到过中国,因为据说他的游记没有写到中国妇女的小脚。


攘脂派否定脂批(包括靖批),是要建立“震撼红学的新说”;打假派否定靖批,是要维护一个老掉牙的红学旧说。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庚辰本有一眉批:


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不怨夫。


隔两行又有一眉批:


前批书(知)者聊聊(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


这两条批语的背景,笔者在《析“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一文曾作过解析,可参阅。[7]


靖本也有这两条眉批:第二条在“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上多出“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十六字。“宁不痛乎”作“宁不痛杀”。


打假派有些人拥护脂砚、畸笏“一人论”,相信脂砚一直活到乾隆三十九年甲午,断气前才写下那条“泪笔”。靖本这条乾隆三十二年畸笏批语竟说芹溪、脂砚“相继别去”,岂不是倒人家米?他们咬定靖批多出的十六字是毛国瑶“增补”的,目的是为俞平伯的脂砚、畸笏“二人论”提供依据。[8]任俊潮、石昕生、李同生等先生从阴谋论出发,把靖本问题归结为俞、周争锋。不知周汝昌先生对这样的说法是否受落[9],但对已故的俞平伯先生肯定是一种侮辱。对毛国瑶也极不公平,更无法公正地、全面地了解靖批的积极意义。


笔者认为这条靖批值得注意的不仅是脂砚的“别去”,更是对雪芹的新称呼。从《红楼梦》的评语看,脂砚称“芹”和“雪芹”。曹雪芹的朋友,也多称“雪芹”。敦敏、敦诚兄弟兼称“曹霑”“芹圃”,明义、永忠及稍后之裕瑞,亦称“雪芹”。但是只有畸笏称“芹溪”。始见于第十三回甲戌本回末总评: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靖本作回前总评,“因命芹溪删去”下有“遗簪更衣诸文”六字。


畸笏对《红楼梦》作者两处称“芹溪”,而没有用过其他名字。畸笏从壬午起继脂砚评红,不到两年,曹雪芹即去世。对照宜泉诗文称“曹雪芹”“曹芹溪”“芹溪居士”,应是晚年使用的号。有人说毛君造这个号,是根据甲戌本第十三回批语,这可能性极小。严格说,甲戌本十三回作“芹溪”,只是孤证。雪芹既有“芹圃”之字或号,我们怎么知道“芹溪”不是雪芹的弟弟呢?而且也不能排除有误字。李同生先生说靖批之伪造“得助于《红楼梦新证》”[10]。恰恰相反,周先生的《红楼梦新证》是否定“芹溪”为雪芹之别署的:


甲戌本《石头记》第十三回末脂批,有“因命芹溪删去”一语,有些人以为“芹溪”是雪芹又一别署,犹“梅溪”之例。我疑心“溪”字或可能是“悉”字之写误,未必即“芹溪”连文为名也。[11]


像周先生这样大红学家不敢据一孤证定“芹溪”为别署,毛国瑶敢据甲戌本一条批语便给雪芹起一个新号?周先生新版《新证》据张宜泉《春柳堂诗稿》改正了自己的看法:“芹溪、梦阮,盖皆雪芹移居西郊以后的新别署”[12],这无疑是正确的。甲戌独批加宜泉诗,证雪芹晚年号“芹溪”还不够有力,加上靖批则成铁三角。


雪芹晚年更号“芹溪”,知道的人可能不多。畸笏知道并使用这个新号,说明他和雪芹关系较近。张宜泉是他居西山后认识的朋友,自然知道。雪芹更号“芹溪”,反映他晚年皈依佛法的思想趋向。中国南宗六祖慧能大师在韶州曹溪宝林寺演法,禅风远播,法乳滋天下。柳宗元《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凡言禅,皆本曹溪。”[13]无可讳言,《红楼梦》有浓厚的色空思想。第二十二回就讲到慧能作偈、五祖传钵的故事。在历尽尘世种种悲欢离合之后,曹雪芹在《红楼梦》结尾送贾宝玉遁入空门。至少他认为,这是逃避平庸的最后一条路。根据笔者的考证,《红楼梦》的后三十回,是搬到西山以后写完的。雪芹原名曹霑,字芹圃,可能来自上辈(采周汝昌先生说),寄望采芹折桂,光宗耀祖。但到中年,功名之念已灰,自称“雪芹”。晚号“芹溪”,则欲借曹溪一泓水,涤去尘垢,观照万境皆空。从畸笏两条批语使用“芹溪”之号,可证靖批绝非假造,绝难假造。


三、“何本”“有成”,牵涉《红楼梦》是否成书


靖本有一条“泪笔”的批语,单独写在一单页纸片上。从上有“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卷二”字样看,大概是靖本原藏主从夕葵书屋本《石头记》上过录的。卷一只一条,别卷可能不止一条或一条都没有。这条批语不见于毛辑150条批语。据说是靖应鹍后来在《袁中郎集》中翻出来的。原来可能粘在或夹在靖本《石头记》里面,后来脱落于此。文字与甲戌本第一回的“泪笔”批语稍有不同:


此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书有□(此为一草体字,俞平伯定作“幸”,陈庆浩定作“成”)。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原矣。甲申八月泪笔。


“一脂一芹”,甲戌本作“一芹一脂”;“是书有□”作“是书何本”;“甲申八月”作“甲午八日”。俞平伯在《记“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的批语》中做过分析比较。[14]俞去世后,近年打假派指这条批语是毛君为俞平伯的雪芹卒年“壬午说”,脂砚、畸笏“二人论”度身订造[15],甚至暗示就是俞平伯一手炮制的。[16]这当然是胡说。如果不抱成见,任谁都会承认,“甲午”变“甲申”比较不利于“壬午说”,有利于“癸未说”。因为“泪笔”的悼亡,越靠近雪芹大丧之期越显真实。问题出在倡此论者所作的解释欠圆通,如甲午距壬午十二年,时间过久,所以误记一年。又编了许多美丽动人的故事将这十二年填满,做老婆啦,守寡啦,整理遗稿加评啦,等等。及靖抄“泪笔”出来,统统都变成违章建筑。“宝湘姻缘”,本实证派红学的招牌货,七宝楼台如何拆得?经过一番犹疑和挣扎,终于咬紧牙关:区区没错,是你作假!笔者曾说过,想象力太丰富的人不宜做研究工作,并不是说玩笑话。


真正得益夕葵书屋《石头记》“泪笔”批语的是“甲申说”。“甲申说”对“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的批语重新作了解读,改变这条批语结构,“壬午除夕”只作署年,而根据敦诚、敦敏、张宜泉的挽吊之诗,将曹雪芹卒年定于甲申春。笔者《曹雪芹卒年新考》也采用靖抄“甲申八月泪笔”的批语,但只是作为辅助性证据[17],二敦挽诗已足够说明问题。


其实,夕葵书屋本这条批语,值得注意的不仅是“甲申八月”四字,还有“是书有□”四字。甲戌本作“是书何本”,俞辑正“本”为“幸”[18],可通。拙作《曹雪芹卒年新考》从之。且细察这条批语的影印照片,“有”字下那字似乎沾过水,有点漾化[19],像“幸”字,不大像“本”字。但也像草书“成”字。陈庆浩先生《新编》不从俞辑作“幸”而作“成”[20],现在看来更接近原批。其实,不仅“本”字,“何”字、“有”字也是误字,应作“可”字。“可”草书类“有”,古书二字常混。庚辰本第二十五回畸笏朱笔眉批“花袭人有始有终”,下“有”字即类“可”。笔者校《金瓶梅词话》,“有”误“可”有三例,“可”误“有”有一例。至“可”“何”则形、音皆近,更易混讹。


从“泪笔”批语的结构看,作“是书可成”比“是书何幸”“是书有幸”,更能准确表达原批强调的意思:


1.针对第一首标题诗之“一把辛酸泪”,此批前置部分强调“此书”“哭成”。


2.雪芹去世,痛感此“书未成”。


3.无可如何中转而望造化主再生一芹一脂,则“是书可成”。


雪芹之逝,“泪笔”的批者感到最可惜的就是《红楼梦》未最后完成。这条批语向我们强烈传达一个信息:红楼“书未成”。


但《红楼梦》真的未成书吗?脂砚与畸笏存在明显的意见不同。


我们看第二十一回庚辰本夹批(有正、王府本异文注括号内):


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之而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


脂砚是个俗人,并不真正了解曹雪芹,这是一个例证。刘心武先生谓古板正经的贾政能和猥琐阴毒的赵姨娘“不离不弃”,以其“下体可取”。有人硬把脂砚塞给曹雪芹做“新妇”,不知到底有什么可取。但这个幸运儿看过《红楼梦》的“后半部”即“后三十回”,看过“悬崖撒手”一回,看过宝玉出家后,甄宝玉“送玉”——将那块凤姐扫雪拾回、在尘世经历富贵炎凉的石头送回大荒山的情节;看过最末的“情榜”。雪芹后三十回大概完成于戊寅、己卯间,脂砚四阅评过的己卯、庚辰定本,其中不少双行夹注提到后三十回的情节。曹雪芹确实已向以脂砚为首的原宗学贵族子弟那个小圈子交了货。这个意义上,《红楼梦》是完成了。


但是畸笏叟没有看到全部书稿。庚辰本第二十五回眉批:


叹不能得见宝玉悬崖撒于(手)文字为恨。丁亥夏畸笏叟。


甲戌眉批无“能”字、“丁亥夏畸笏叟”六字,“于”作“手”,“宝玉”作“玉兄”。


这里有必要谈谈脂、畸是一人是二人的问题。打假组的李同生先生信奉脂、畸“一人论”,相信周汝昌证“一人说”的四例是“塞得乾坤不透气”的客观真理。他说:“研究《红楼梦》者都知道,从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实有的《红楼梦》抄本上,找不出这类足以证畸笏绝不可能是脂砚的反面证据来。”[21]笔者无意扫李先生“一人论”的兴头,但企图靠歪曲事实来诬陷俞、毛,就必须分辨清楚。笔者相信脂砚、畸笏为二人,并非根据靖批,而是根据甲戌本、庚辰本等“实有的红楼梦抄本”。上述两条批语,便是“反面证据”。脂砚在前面卖弄对后三十回的先睹,解读“悬崖撒手”,批评宝玉“偏僻”,抛下娇妻美婢去做和尚;后面畸笏却叹说他没有看过这回文字,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己卯以后,脂砚已再无批语,壬午却出现畸笏叟,不仅名字不同,对作者称呼也不同,称“芹溪”而不称“雪芹”。畸笏一直关注《红楼梦》的写作,曾建议删“淫丧天香楼”,靖本还有丁丑(乾隆二十二年)仲春一条批语。不过前此评红一直由脂砚主持。及至他接手董理雪芹旧稿,壬午春开评,后三十回已残缺不全。畸笏丁亥夏还提道:“正文标昌(目)‘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正因为畸笏不像脂砚看到过完整的《红楼梦》“后三十回”,所以强调《红楼梦》“书未成”。希望雪芹“再出”,完成此书。不少红楼梦研究者都认为“泪笔”是脂砚的批语。恐怕不确,应是畸笏的批语。脂砚看过后三十回的全部书稿,不能说“书未成”。这句话应是畸笏说的。


四、靖批、脂评,乃是一色文字


以上几条靖本批语,都是见于甲戌、庚辰等本。靖批只有个别字、词的不同,这种不同虽含有更深的意义,比原批更合理,但是对怀疑派来说,他们仍认为靖批“依附”脂批,可以根据别本脂批“加工”出来的。靖本有无独立的批语,只见于靖本,确然可信为脂批者呢?笔者这里举第九回靖本的五条批语,让读者比较一下。


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只有正本、王府本有批语,而且其中大部分批语两本是相同的。靖本五条批语则戛戛乎独造,无一同于有正本、王府本:


1.此岂是宝玉所乐为者!然不入家塾,则何能有后回试才结社文字?作者从不作安逸苟且文字,于此可见。(眉批。梅注:疑在“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上。)


2.此以俗眼读石头记也。作者之意又岂是俗人所能知。余谓石头记不得与俗人读。(眉批,与上批隔一行。)


3.安分守己,也不是宝玉了。(眉批。梅注:疑在“宝玉终是不能安分守己的人”上。有正、王府夹批:“宝玉总作此笔。”)


4.前有幻境遇可卿,今又出学中小儿淫浪之态,后又更放笔写贾瑞正照。看书人细心体贴,方许你看。(眉批)


5.声口如闻。(眉批。梅注:疑在“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手了么”上。有正、王府夹批:“好听煞。”)


据陈庆浩、郑庆山两先生考证,有正本、王府本均源自立松轩本。[22]其中有些批语相当早,可能与脂评时间上相接,但并不是脂评。因为用语、表达方式、观念选择都有明显的不同。靖本这几条批语,用的是脂评的语言和表达方式,风格内容也完全一致。如第三条“安分守己,也不是宝玉了”;第二条“石头记不得与俗人读”;第四条“看书人细心体贴,方许你看”。最主要的,是这些批语并非浮光掠影讲些面子话,而能保持一定的思维深度。如第一条,好像也言之成理,且谓“作者从不作安逸苟且文字”。但却遭到第二条的强烈驳斥,直指前批是“俗眼”“俗人”,不配看《石头记》。这在其他别本批语也不多见。联系到第四条批语,这位批者显然认为本回所写,旨在暴露贾府从根基上已经腐烂。家塾本为教育新生一代的学校,却成为断袖分桃的场所。不肖子弟猎幼齿、狎龙阳,财色交换,师保不以为怪,父母不以为耻。宝玉白昼登侄媳之床,贾瑞夤夜入兄妇之室。《红楼梦》在道德上比《金瓶梅》更堕落,西门宅展现的是主人公的纵欲、荒淫,而贾府隐藏的却是十恶不赦的“内乱”(乱伦)。《红楼梦》开篇就写了贾府上上下下这种混乱丑恶的性关系,有人认为是雪芹将《风月宝鉴》的旧稿挪用,恐怕不一定正确。靖本这条批语要读者“细心体贴”作者的匠心,的确有独到的见地。靖本有些批语如“尚记丁巳春日谢园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之类,反而容易造。像第九回这几条,看似平常,却极考功夫,恐立松轩、程、高亦难措手。毛国瑶有此功力,难怪打假派的影武者感叹“道高一寸魔高千丈”了。


五、打假指控,错提罪证乱告状


这里顺便检视一下打假派的指控。


打假派有三大呈堂罪证[23],其一是靖本所录曹寅《题楝亭夜话图》,撮抄自《有关曹雪芹八种》所附原件影本及《红楼梦新证》所载曹诗。这是可补入“葫芦案”的糊涂官司。“紫雪”诗共廿八句,手迹与《楝亭集》字句稍有不同。靖批大同于手迹,但有四处同曹集。石昕生先生据此指靖批“抄并”,已属荒唐(除非他能证明除手迹、曹集外,此诗再无其他过渡性文本,否则不可能入毛君于罪),更荒唐的是石先生用“紫雪”诗打假六七年,却搞不明白靖抄有独特的异文,足使他的控告完全破功。“紫雪”诗:“家家争唱饮水词,那兰小字(手迹作‘心事’)几曾知”,靖抄“那兰”作“纳兰”。这可证明它不是据《楝亭集》,也不是据曹寅手迹“抄并而成”,而另有所本。这算发靖本之伪,还是证靖本之真?错提证据乱告状,不利原告利被告,打假组最需要的是找个法律顾问。他们有些人把伤害别人名誉视同儿戏,近乎法盲。


二是靖批的“增益”“删并”乃毛君所为。相对于甲戌、庚辰等本,靖本的批语确有“增益”“删并”的现象(甲、庚何尝没有),问题是原本如此还是今人所为。打假组咬定是毛君做手脚,纯粹出于推论——而且是最坏的“阴谋论”演绎,并无事实证据。毛君对此始终否认。靖家父子、婆媳连出嫁女儿都力证他家曾有此书。打假派束手无策。有人作鲁连书,劝毛君食死猫:承认靖批乃“吾兄所为”,“绝不会损害吾兄之令名”,“只证明吾兄年不到三十,即达到国内第一流红学家水平”。[24]有人献妙计,争取毛君做“污点证人”,揪出躲在幕后的真正伪造者。[25]有人怒于室而色于市,抱怨红学界对他们打假冷眼旁观。[26]在众目睽睽之下砌生猪肉,插赃者事先没有想到问题是这样棘手。


三是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园的靖批抄自1954年版俞辑。靖批“香菱为人根基不下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袭平,惜幼年罹祸,命薄运乖,至为侧室……”;庚辰此批“端雅不让”下有“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十二字。俞辑1954年版漏去此十二字。靖批恰恰亦缺此十二字,真是有口难辩。打假派认为这是“铁证”,“单凭这一条,就能够证明靖批是据《辑评》旧版改造制作的伪品”[27]。一些相信靖批非假的红学家对此也感迷惑。其实拆穿了一钱不值。对照两条批语,庚本此条是夹批,共222字,靖批只102字,不到一半。靖本是眉批,篇幅所限,不能不大加删并,且原批也实在太啰唆。如果说,靖批前半缺十二字是毛国瑶抄旧版俞辑(1960年2月已出新版),怎么毛君只抄了这一小段,就不照俞辑抄下去?靖批后段少近百字,却又是抄谁的?非常明显,靖批不是漏抄问题,而是删节问题。而且靖批删去此十二字是花了心思、经过斟酌的。庚批香菱有五比:根基、容貌、风流、端雅、贤惠。根基是出身,容貌是妍媸,贤惠是品德,都重要;端雅属气质,风流属姿韵,比较抽象。香菱和袭人、平儿身份相同,都是小老婆,就这点而言,应取“贤惠”。但与袭、平不同,她读过书,是“慕雅女”,正要入大观园参加“雅集苦吟诗”,“贤惠”不足以表达这种特质,所以靖批才糅合袭平与端雅,兼顾身份与气质,这岂是不经意的漏抄?


红学界对靖本有不同看法,这并非坏事。信者辩其可信,疑者献其所疑,经过交锋、争论,弄清事实真相,才会达成比较一致的共识。伪,我们接受一次重大教训;真,我们得到一份宝贵遗产。但这一切应在学术规范下进行。打假派有些人可能受过去“权大于法”的诉讼文化影响,不管有没有事实根据,不管材料是否可靠,恣意给对方定罪,“毛国瑶是作伪者,靖应鹍、靖宽荣父子是作伪证者”[28]。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


六、“荣玉”异文,证明靖本确曾存在


谈靖批,最后不能离开靖本。靖批如果出于伪造,靖本当然也属子虚乌有,或者如打假组所说,只不过像《金玉缘》一类普通本子拿来冒充。[29]如果靖批非伪,靖本当然也就实有,拿出靖本即可证明靖批的存在。不幸靖本迷失,靖批也就妾身未明。打假组的先生们多次追打上门:毛国瑶要证明靖批是真的,就请你把靖本《石头记》拿出来让大家瞧瞧![30]


毛君拿不出原本。因为靖大娘在三年困难时期早将之换米下肚,官司难有胜望。好在毛君1959年抄辑靖本批语时,也记下了个别不同于有正本正文的异文。如第五回《好事终》曲,“箕裘颓堕皆从敬”,靖本“从敬”作“荣玉”。1964年4月,他把150条靖批寄给俞平伯先生,随后又写信报告靖本的上述异文。俞先生当时对这个异文并不重视,认为它是讹文,未及从版本系统来估量其价值。在当时已知各本中,此句曲文存在差异:


箕裘颓堕皆从敬。(甲戌、庚辰、有正、甲辰、程本)


箕裘颓堕皆荣王。(己卯本)


箕裘颓堕皆莹玉。(红楼梦稿本)


“荣王”“莹玉”都似有讹文,应以“荣玉”为正,指荣国府的贾宝玉。《好事终》是秦可卿的曲文。在上三十回传阅阶段,可能就有这样一种意见介入:可卿“擅风情,秉月貌”是“败家的根本”,若说“箕裘颓堕皆从敬”,岂不是暗示宁府祖孙三代聚麀,在贾珍之前,贾敬已先爬了孙媳妇?他们提出,导宝玉于淫者虽可卿,贾府中始乱伦者实宝玉!


己卯本原存北京图书馆,1980年才出影印本。1963年陈仲竾撰文介绍,并无涉及第五回此异文。俞平伯辑脂评,校前八十回,己卯本常在手边,但第五回此句甲戌、有正本有评,己卯本无评,所以只出“箕裘颓堕皆从敬”,并无出己卯本之“箕裘颓堕皆荣王”。红楼梦稿原藏科学院图书馆。刚影印出版,毛君未必能看到,即使能接触到梦稿本,也不容易找出第五回“莹玉”这句曲文,也未必能炮制出“荣玉”的异文。如此一来,“荣玉”二字就像遗传基因(DNA),证明靖本的版本血缘(己卯—靖本—梦稿本),从而也证明它确曾存在。


正因为这样,打假组极力否定靖本有这个DNA。异口同声说“荣玉”二字是靖本从红楼梦稿本“偷”来的[31],毛君1964年从俞平伯处看到新出的梦稿本。


但是从俞先生1964年写给毛国瑶的四十二封信及这期间写的文章,拆穿了打假组散布的不实之词。梦稿本影印本的版权页标明“1963年1月上海第一次印刷”,但日期往往只是事先估计的时间,什么时候印刷、装订完、打包、上市,到读者手中,应有时间差。1964年6月22日给毛君的信说“文学所藏之一百二十回本已影印出来了”[32],疑即俞先生拿到此书的时间。1964年11月20日信则证明毛君于11月上中旬到北京与他相会,并借了一些书,其中有《红楼梦稿》的影印本。[33]而俞先生在1964年6月写的《记毛国瑶所见靖应鹍藏本红楼梦》一文已提道:“毛君来信说第五回红楼梦曲可卿条作‘箕裘颓堕皆荣玉’。”[34]7月12日信也说:


荣玉之文,您能忆及,亦很有意思。此固以作“从敬”者为是。但在稿本确有异文,亦不可不知也。[35]


俞先生的文章、信函清楚表明,毛君函告“荣玉”异文在前,在俞宅看到梦稿本影印本在后,相差半年。当然,毛君不可能事先从俞先生处看到梦稿本,不等于不能从别处看到。笔者始终希望,打假组的江苏南京朋友,可以做些切实调查工作,譬如到南京图书馆查查该馆购入梦稿本的时间,何时送书,何时入藏。是否开架让公众借阅,还是只供研究者内部参考。如果毛君从这个渠道接触梦稿本,说不定还能查到他借书的记录。


不过,话得说回来,即使毛君能接触到梦稿本,未必就能够制造出“荣玉”的异文来。石昕生先生原是毛国瑶的好朋友,持“荣玉”异文“伪造说”最力。笔者很想向他请教,设身处地,他拿到这部七八十万字的大书,如何着手造“荣玉”二字异文。首先,他怎么知道这本书的第五回《好事终》曲有“莹玉”二字呢?《红楼梦稿》又不曾附有逐句逐字“引得”。石先生如无法知道,毛先生怎么能知道?除非是版本专家,也许只有校过《红楼梦》前八十回、撰文介绍梦稿本的俞平伯知道。打假组也因此一直引导读者朝这方面去联想,可惜枉作小人。俞先生的确知道《红楼梦稿本》有“莹玉”的异文,但是他根本就不相信梦稿本的“莹玉”是“荣玉”之误。他在《谈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一文中反而认为“莹玉不可解”,乃“从玉”之误:“‘从玉’与作‘从敬’意义不同。……我意作‘从敬’为妥。”[36]因而也不认为“荣玉”同己卯本的“荣王”有什么瓜葛。俞先生在《记毛国瑶所见靖应鹍藏本红楼梦》一文中检讨他对“荣玉”的认识:


按“荣玉”二字见于己卯本(梅注:误。己卯本作“荣王”)。《红楼梦稿》作“莹玉”。这“荣玉”二字虽未必佳,却是有来历的。我前在《读百廿回红楼梦稿》以“莹玉”为“从玉”之讹,且失引己卯本,说亦未谛;却说“大概罪名的重点要放在宝玉身上”,大意还不错。若径作“荣玉”,荣国府的“玉”非宝玉而何。罪归宝玉,不只是重点而已,比我那文的解释更进了一步。但这样并不恰当,仍以从各本作“从敬”为是。[37]


法国有一句谚语: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也不过将自己所有予人。我们即使不相信俞先生的人格,也应相信他知性的规限。俞先生从思想感情上抗拒“罪归宝玉”,他怎么赞成造“箕裘颓堕皆荣玉”呢?他自己尚且搞不明白,如何向毛君教路呢?看来俞平伯也不济事,只有祖先显灵给毛国瑶托梦了:孙孙,你明天就去找新出版的《红楼梦稿》影印本。一共十二册。你不用多翻,就翻第一册。第五回第六页,第十一行上面有“箕裘颓堕皆莹玉”一句,你却不能照说“莹玉”,而说你的本子是“荣玉”。改一个字,谨记谨记!


这当然不会有。既然这位“假古董制造者”的红楼梦版本专门知识不可能高出俞平伯,对曹雪芹家世生平的了解也无可能超越周汝昌,他怎么造出“荣玉”的异文,敢确定雪芹晚年号“芹溪”呢?唯一可能是他没有制造假古董,而是遇见了真古董。靖家的确有个家传《石头记》抄本,他借看了。留意到(也许只是偶然)第五回《好事终》曲此句作“箕裘颓堕皆荣玉”,不同于有正本。[38]


“荣玉”二字对靖本是遗传基因,对《红楼梦》研究者是重要的版本异文。从这里可以引证《红楼梦》早期创作的不同观点。俞平伯说“荣玉”二字“有来历”还不够,应加上“有讲究”。虽然我们也不赞成“罪归宝玉”,但却不能用“应然”去否定“实然”。梦稿本作“莹玉”,己卯本作“荣王”,严格说都不能复制成“荣玉”,只有靖本的“荣玉”,才具有版本的意义。那宗训先生打假极早,直言靖批乃“毛氏制造”,主张在目前情况下“不能用来作为研究红楼梦的材料”[39]。这无疑是一记打假高招。不过这里有个小小问题,如果不提靖本,不能引用靖批,那么己卯本的“荣王”、梦稿本的“莹玉”怎么解释呢?那先生能不能给我们一个说法呢?总不能再赖毛君预先在己卯本、梦稿本埋下证据吧!“荣玉”既无可代替,靖批也就无可回避。红学家沈治钧先生在长文《“新宝玉”和“旧宝玉”——〈红楼梦〉成书过程试探》中,对此有详细分析,指出“荣玉字样源头久远,来历正大”[40]。


除非打假组能提出确切的证据,不是含糊其辞,不是以假打“假”,证明毛君的确据新出版的梦稿本做手脚,那么靖本凭它的DNA,就可证明它的真身。


“荣玉”二字不可移,九牛回首丘山重!


2001年8月


(《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1辑)


[1] 赵冈、陈锺毅:《红楼梦研究新编》,台湾联经出版专业公司1975年版,第200页。


[2] 王佩璋:《曹雪芹的生卒年及其他》,载《文学研究集刊》第五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56页。


[3] 胡适:《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载台湾胡适纪念馆刊《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1975年,第5页。


[4] 欧阳健:《红学新辨》,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299页。


[5] 欧阳健:《红学新辨》,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299页。


[6] 刘广定:《〈春柳堂诗稿〉的作者问题试探》,《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2辑,第265页。


[7] 梅节:《析“凤姐点戏,脂砚执笔”》,载梅节、马力《红学耦耕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137页。


[8] 石昕生:《靖本批语“增益”、“删并”者是谁》,《红楼》1997年第3期,第55页。


[9] 邓遂夫先生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最近出版。周汝昌先生为之序。周先生在注文中对邓先生接受脂砚、畸笏二人论有所劝导:“有人造伪证以迎合俞先生,已为石昕生、李同生二先生以力证揭露了。愿遂夫勿为所贻(绐)。”参见邓遂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9页。还可参阅邓遂夫“校后记”所录入周汝昌先生的有关“补证”文字,以及邓先生的回应。邓遂夫表示“希望周先生对迷失的靖本问题能换一个角度去思考,至少不必过早地作出断然否定的结论。靖本的真伪,与脂、畸的身份及辈分问题其实并无必然的联系;但究其版本学本身的意义来说,我以为靖本问题尚有一些不为人知或暂未引起人们重视的线索,有待我们作更深入细致的探讨”。第397页。


[10] 李同生:《论靖本之伪造得助于〈红楼梦新证〉》,《红楼》1998年第4期,第17页。


[11] 周汝昌:《红楼梦新证》,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第40页。


[12] 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40页。


[13] 柳宗元:《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载《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7页。


[14] 俞平伯:《记“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的批语》,《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05—221页。


[15] 石昕生:《夕葵书屋残页辨伪》,《红楼》1996年第4期,第45—46页。


[16] 任俊潮:《〈红楼梦〉“脂靖本”质疑》,《贵州大学学报》1992年第4期,第57页。


[17] 梅节:《曹雪芹卒年新考》,载梅节、马力《红学耦耕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43—46页。


[18] 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5年版,第41页。上海中华书局1960年2月新一版、1963年9月新二版,均同。


[19] 此据《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一辑俞文所附之照片。又笔者看过靖家所藏有俞平伯亲笔题字之照片复印件,并无漾化现象,不知何故。


[20] 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6年版,第13页。


[21] 李同生:《论靖本之伪造得助于〈红楼梦新证〉》,《红楼》1998年第4期,第18页。


[22] 参见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6年版,第17页;郑庆山《立松轩本石头记考辨》,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99页。


[23] 吴国柱:《简评靖本真伪之争》,《红楼》2001年第2期,第49—53页。


[24] 石昕生:《与毛国瑶通讯录》,《红楼》1993年第4期,第58页。


[25] 吴国柱:《简评靖本真伪之争》,《红楼》2001年第2期,第51页。


[26] 李同生:《靖批为证俞平伯先生红学观点而伪造》,《红楼》1996年第2期,第32页。


[27] 吴国柱:《简评靖本真伪之争》,《红楼》2001年第2期,第49页。


[28] 石昕生:《假红楼古董——红学家的陷阱》,《红楼》1999年第3期,第57页。


[29] 石昕生:《撒谎永远成不了事实》,《红楼》1998年第1期,第45页。


[30] 石昕生:《再谈靖本红楼梦批语》,《红楼》1995年第4期,第49页。


[31] 石昕生:《靖本批语“增益”、“删并”者是谁》,《红楼》1997年第3期,第56页。


[32] 已故红学家魏绍昌先生为存靖本公案史实,辑录俞平伯从1964年3月14日至1982年7月9日致毛国瑶的63封信。《红楼》1998年第4期全文刊登。这些信件详细而可靠地反映了俞、毛二人围绕靖本而展开的交流和交往,澄清了许多不实之辞。据说靖家和毛君尚拥有其他著名红学家当时的信函,希望也能公开发表,以让红学界和知识界了解真相。这封信见《红楼》1998年第4期,第6页。


[33] 《红楼》1998年第4期,第11页。俞平伯1964年7月12日函:“我们虽未有识面,而鳞鸿往返,有旧学商量之乐,诚可喜也。”7月31日函:“如秋间来京,(前寄去之甲戌本)携来最好。”9月10日函:“又知10月间不能来京,为怅!异日当尚有机缘,可图把晤。”10月18日函:“知于本月三十日可抵京,甚欣慰,伫图良晤。”10月30日函:“知文驾缓行,为怅。俟明岁春和来游亦善。”阅俞函,毛君赴京会俞的时间一清二楚。


[34] 俞平伯:《记毛国瑶所见靖应鹍藏本红楼梦》,《文汇读书周报》1998年4月18日第三版第三栏。1964年俞平伯写过两篇关于靖本的文章,6月写成上文。10月写成《记“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的批语》。前者寄双季刊《文史》,“文革”中片纸无存。但俞7月初曾将稿子用挂号寄毛君:“盼提意见退还我。”(7月9日函)毛详细校改后退俞。“收到赐回拙作原稿,并详示尊校各条,甚感。”(7月12日函)毛君退俞原稿前,曾录副一份,此文得以保存下来。《文汇读书周报》深感俞平伯此文“特有的学术价值和史料价值”,将两万多字原文分四期刊出。


[35] 《红楼》1998年第4期,第7页。


[36] 俞平伯:《谈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载《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071页。此文写于1963年5月,原载《中华文史论丛》1964年第5辑。俞在1964年3月14日、6月14日、6月22日函中都向毛国瑶提到这篇文章。以《中华文史论丛》“迟迟未出”,7月初曾用挂号将此稿寄毛,请“细细阅看”(7月9日函)。毛君才从此文得知原来红楼梦稿本《好事终》曲文作“莹玉”。所以随即写信给俞,重提靖本有“荣玉”的异文,并要求借阅梦稿本。俞对“荣玉”的异文本来就不够重视,到此时才敷衍几句,仍坚持以“从敬为是”(7月12日函,上文已引)。至于借书,“百廿回《红楼梦稿》书品极重,不便寄递,你如来京,亦可借阅”(7月18日函)。


[37] 俞平伯:《记毛国瑶所见靖应鹍藏本红楼梦》,《文汇读书周报》1998年4月18日第三版第三栏。


[38] 毛君所引靖本异文,第十三回之“天香楼”作“西帆楼”,至今仍是独文孤证。第五回《虚花悟》曲文“觅那清淡天和”,靖本“觅”作“不见”。“不见”应是“觅”之误析,古书多有。然己卯本、梦稿本亦作“不见那清淡天和”。


[39] 那宗训:《谈所谓靖藏本石头记残批》,原载台湾《大陆杂志》第58卷第5期,此参见《红楼》1998年第1期,第38—39页。


[40] 沈治钧:《“新宝玉”和“旧宝玉”——〈红楼梦〉成书过程试探》,《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2辑,第2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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