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彬 周雷:驳“曹雪芹故居之发现”说——香山清代题壁诗文墨迹考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52 次 更新时间:2022-09-19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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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彬   周雷  

我国18世纪伟大的文学艺术家曹雪芹的故居,还留存于天壤之间吗?又究竟在什么地方?这是许多《红楼梦》爱好者和研究者一向十分关心的问题。


近年来,随着《红楼梦》研究评论工作的普及和深入,关心曹雪芹故居问题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自从八年前在北京西郊香山地区正白旗营外三十八号住宅内发现清代题壁诗文墨迹以后,有关曹雪芹故居的传说纷至沓来,玄乎其玄,离奇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最近竟有人把一些荒唐无稽的传闻煞有介事地敷演成文,附以“图实”,当作“文学界学术界一次轰天动地的大发现”公诸海内外。


我们是《红楼梦》的爱好者,自然也热望着真能发现曹雪芹的故居。可惜,“发现”者们罗列的证据虽多,却丝毫不能证明“曹雪芹故居之发现”的说法。


一、题壁诗文墨迹的发现和最初的考察


1971年4月4日,三十八号住宅房主因维修房舍,在西耳房的西山墙上发现了一批诗文墨迹。这件事,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被北京市文物管理处得悉。4月9日,北京市文管处派赵迅同志前往调查,将题有诗文的墙壁拍了照片,并把其中有重要题壁诗文的墙皮剥出带回,妥善保存在文物管理处的库房里。5月13日,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接到民盟中央的电话通知,委托《红楼梦》研究专家吴世昌同志前去调查,写出了《调查香山健锐营正白旗老屋题诗报告》。该报告严肃指出:“老屋墙上题诗,从其内容与字迹判断,与曹雪芹无关。”俞平伯同志读了报告后附书道:“壁上的诗肯定与曹雪芹无关。虽是‘旗下’老屋,亦不能证明曹氏曾经住过。”1973年5月13日,我们又亲自到正白旗去调查访问,与当地居民群众座谈了五六个小时,回来也写了调查报告。报告的结尾部分写道:我们希望有关方面注意“这一发现,进行调查研究,作出科学的实事求是的结论来”。“一旦证实这一清代文物确与曹雪芹有关,就应当进行修复加固,认真研究整理,更好地保护和利用”;“如果经过研究,证明这些墨迹确实与曹雪芹无关,也需要澄清事实,以正视听,挽回影响,以免谬种流传,贻误大方”。后来经过进一步研究,我们认定这些题壁诗文确实与曹雪芹无关,三十八号住宅绝不可能是“曹雪芹故居”。特别是北京市文物管理处的赵迅同志查明了大多数香山题壁诗的出处,这就彻底否定了三十八号住宅是曹雪芹故居的可能性。


二、题壁诗文墨迹的考析


香山正白旗三十八号住宅西耳房西山墙上发现的清代题壁诗文,共计有十组:古诗七首,对联两副,散文一篇。这些诗文联语是谁的作品,又是谁把它们写在墙上的?有人事先大胆假设曹雪芹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和这些诗文的作者,然后再去粗心大意地寻求证据,东拉西扯,穿凿附会。原以为能自圆其说,掩人耳目,结果只能是掩耳盗铃,自欺而不能欺人。


曹雪芹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红楼梦》中数百首诗、词、曲、赋、酒令、谜语、对联,巧思浚发,句法浑脱,观之绚丽多彩,读之蕴味无穷。但这些诗歌多半是作者为小说人物代拟的,必须符合人物的身世、性格和才学,严格说来,还不足以反映曹雪芹自己的思想风貌。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确实可靠的曹雪芹的诗作,只有他题敦诚《琵琶行》传奇诗中的“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两句而已。这硕果仅存的两句,正透露着曹雪芹平生为诗“新奇可诵”的特色。敦诚说曹雪芹“诗追李昌谷”,“狂于阮步兵”,确是知人之论。可见曹雪芹的诗,不但具有唐代大诗人李贺的诗歌构思新奇、词藻瑰丽的特点,而且能够冲破“篱樊”,充分表达他豪爽狂放、傲岸不羁的叛逆性格和猛烈冲击封建制度的思想感情。由于曹雪芹的诗“诗胆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博得了张宜泉“君诗曾未等闲吟”的赞誉。


香山发现的题壁诗,与曹雪芹的诗风迥然不同。这七首诗,原来是从《东周列国志》《西湖志》《六如居士全集》等书上抄录下来的。这些诗,经某些人一吹,险些被鱼目混珠——当作曹雪芹的佚诗品评、传诵起来。


有人认为:“吴王”“六桥烟柳”“鱼沼秋蓉”及“有花无月”两残句与曹公在《红楼梦》中所作各诗词比较,很容易发现其风格与重叠之用字法是相同的。尤其是“吴王”一首及“有花无月”两句,的确与二十七回的《葬花》与七十回的《桃花行》,在意境上有若干相似之处,后者很可能就是根据前者延长发展而成的,言之凿凿,煞有介事。认真一查,对不起,没有一首诗能和曹雪芹沾得上边的。


所谓“吴王”一首,本来是明初高启的七言古诗,原题为《百花洲》[1],全诗如下:


吴王在时百花开,画船载乐洲边来;


吴王去后百花落,歌吹无闻洲寂寞。


花开花落年年春,前后看花应几人?


但见枝枝映流水,不知片片堕行尘。


年来风雨荒台畔,日暮黄鹂肠欲断;


岂惟世少看花人,纵来此地无花看。


诗题下原注:“《姑苏志》:‘百花洲在西城下胥盘二门之间。’”明末冯梦龙编《东周列国志》时,在第八十一回“美人计吴宫宠西施”中,写吴王夫差得到西施后,“又于城中开凿大濠,自南直北,作锦帆以游,号锦帆泾”。下引高启诗,“吴王在时”作“吴王在日”,“年来风雨”作“年年风雨”,“纵来此地”作“从来此地”,余同。题壁诗中《吴王》一首,除“歌吹无闻”改作“歌吹长岛”外,上述三处异文均与《东周列国志》相同,诗后还写了“偶录锦帆泾”五个字。高启这首诗,原为咏“百花洲”而作;小说家引用来为“锦帆泾”作注脚,已属强加于人;题壁者径以“锦帆泾”为诗题,更为不伦不类。有人断言《吴王》一首出自曹公之手,《红楼梦》中的《葬花词》和《桃花行》是根据此诗“延长发展而成的”,这不是“岂有此理,哪有此事——讲鬼话”吗?


“有花无月”等残句,抄的是明代唐寅的七言律诗。[2]现将唐寅原诗和题壁残句对照校录如下:


有花无月恨茫茫,有花无月恨茫茫


有月无花恨转长。有月无花恨转长


花美似人临月镜,□□为人临月境


月明如水照花香。□□□□照花香


扶筇月下寻花步,□□□□□□步


携酒花前带月尝。□□□□□□□


如此好花如此月,□□□□□□□


莫将花月作寻常。□□□□□□□


此诗原题为《花月吟效连珠体十一首》,这是其中的第一首。唐伯虎效仿“连珠体”作《花月吟》,句句嵌以“花月”字样,玩弄什么“春花秋月两相宜”,“我随花月泛金卮”之类的文字游戏,吟花弄月,悠闲自得。曹雪芹在《葬花词》和《桃花行》中,虽也采取了叠用“花”字的艺术手法,为的却是更好地描绘出“风刀霜剑严相逼”“泪干春尽花憔悴”的肃杀景象,反映出贵族叛逆者“凭栏人向东风泣”的痛苦生活以及“随花飞到天尽头”的美好憧憬。两相比较,“意境”大不相同,岂可相提并论。


至于《六桥烟柳》《鱼沼秋蓉》《平湖秋月》这三首描绘西湖风景的闲诗,都是从《西湖志》上抄来的,根本不是曹雪芹的作品。


“六桥烟柳”,是“钱塘八景”之一。前人吟咏此景的诗,《西湖志》上列举了不少。题壁者所抄的是明代凌云翰的《六桥烟柳》诗,原诗如下:


疏柳长烟远自迷,六桥南北带沙堤。


乱分雌霓连蜷卧。深蔽娇莺自在啼。


红出夭桃销处薄,翠愁芳草望中低。


赤栏干外清阴满,曾见苏公过马蹄。[3]


题壁诗“沙堤”作“沙湜”,“清阴”作“青阴”,余同。


“鱼沼秋蓉”是“增修西湖十八景”之一。题壁者所抄的是清代陆秩的《鱼沼秋蓉》诗,原诗如下:


放生池畔摘湖船,夹岸芙蓉照眼鲜。


丽日烘开鸾绮障,红云裹作凤罗缠。


低枝亚水翻秋月,丛萼含霜弄晓烟。


更爱赤栏桥上望,文鳞花底织清涟。[4]


题壁诗中“丽日”作“旭日”,“鸾绮障”作“鸾绮幛”,“凤罗缠”作“凤雏缠”,“丛萼”作“丛昙”,“晓烟”作“晚烟”,“花底”作“花低”,余同。


“平湖秋月”,是“西湖十景”之一。《西湖志》中搜罗的《平湖秋月》诗甚多,宋、元、明、清均有人作诗咏之。题壁者所抄的是明代聂大年所作的一首,因墙皮剥落,残缺不全,兹对照校录如下:


曾向湖堤夜扣舷,□□□□□□□


爱看波影弄婵娟。□□□□□□□


一尘不动天连水,□□□□□□□


万籁无声客在船。□□□□□□□


赤壁未醒元鹤梦,□□未醒元鹤□


骊宫偏熟老龙眠。骊宫偏热老龙眠


朗吟玉塔微澜句,明吟玉塔微□句


长笑凌空气浩然。[5]□□□□□□然


这三首诗,既非曹雪芹的手笔,同《红楼梦》也毫无关系,硬说它们的风格和写法与《红楼梦》中的诗词“是相同的”,岂非海外奇谈,焉能取信于人。


有人还说:“途人骨肉”的扇面诗,和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的标题诗“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又撰回末结联云“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比较,可以看出其对骨肉亲朋间的贫富势利世态炎凉的慨叹是一致的。不错,从字面上看,两者确有某些一致之处,但这并不能证明扇面诗出自曹雪芹之手。现已查明,此诗盖抄录自《东周列国志》第九十回,原诗作,“富贵途人骨肉亲,贫贱骨肉亦途人;试看季子貂裘敝,举目亲人尽不亲”。只不过抄录者将首句“骨肉亲”改为“成骨肉”,末句“亲人”改为“虽亲”;诗后署:“岁在丙寅清和月下旬,偶录于抗风轩之南几,拙笔学书。”


另一首扇面诗是:“蒙挑外差实可怕,惟有住班为难大。往返程途走奔驰,风吹雨洒自啧嗟。借的衣服难合体,人都穿单我还夹。赴宅画稿犹可叹,途(徒)劳受气向谁发!”末署“学题拙笔”。这首《书班自叹》的怨诗,是这位“拙笔”先生自己学着题在墙上的,不是偶尔抄录别人的诗作。此人大概是个很不得志的八旗子弟,当过笔帖式之类的差使,常常奔波于宦海,到官僚们的深宅大院里去“画稿”(指递送公文时由收件人签字画押),低三下四,“徒劳受气”,一肚子牢骚无处发泄,只好在自己墙上题了这首不大合辙押韵的打油诗出出气。曹雪芹早年在宗学做过一阵“瑟夫”,后来贫居西郊,专事文艺创作,并没有当过这类伺候阔人的差使。这首题壁诗中的“画稿”,与有人荐雪芹去宫廷画院之事毫不相干,它绝不可能出自曹雪芹之手,是可以断定的。


香山地区流传过一个民间传说,说曹雪芹在西郊时期有个朋友,叫作鄂比,曾送给他一副对联:“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有;疏亲慢友,因财绝义世间多。”题壁文字中恰好有这样一副菱形的对联,文字略有出入:“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而散世间多。——真不错。”这种巧合,只能证明香山民间确有此传说,并不能证明此屋是曹雪芹的居所。


此联下方,还有两处六角形的文字,即:“困龙也有上天时”,“甘罗发早子牙迟”。这是从《东周列国志》第一〇四回的一首诗化出来的。诗的前两句说:“甘罗早达子牙迟,迟早穷通各有时。”


这面西山墙的北部,抄有一篇散文。从残存的墙皮碎片中,只能看到一些片言只语,难以卒读。大致可以看出,这篇文章选自《东周列国志》第九十回,摘录的是《苏秦合从相六国》这个历史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反映了苏秦贫贱时亲骨肉也变成道途之人,以及后来发迹富贵时陌生路人竟比亲骨肉还亲的炎凉世态和冷暖人情。此外,还有“泥陷着紫金盆”“有钱就算能办事”之类的牢骚话。这些文字,不可能出于曹雪芹之手,是不言自明的。


某些人不仅认为香山题壁诗文中有着曹雪芹的作品,而且肯定有些诗文就是曹雪芹亲手写在三十八号西山墙上的。他们把墙皮碎片上的残存文字,与《废艺斋集稿》中的《风筝谱》序文首页的双钩字作一比较,发现很多相同之处。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南鹞北鸢考工志》自序的双钩,是纯熟的章草;而西山墙上所抄的《东周列国志》残文,却是笨拙的行书。论功力,论字体,论丰神,两者有霄壤之别,哪有相同之处。把那些拙劣的诗文和字迹硬说成出自曹雪芹的手笔,貌似在对曹雪芹表示仰慕之情,实际上是对曹雪芹的思想情操和艺术天才的莫大误解、歪曲和糟蹋。


总而言之,上述十组题壁文字中,绝大多数都有出处可考,“蒙挑外差”一诗抄录者已明言是自己“学题”的。因此可以肯定地说,香山题壁诗文从内容到字迹,绝非出自曹雪芹的手笔。


三、关于“抗风轩”


在香山发现的题壁诗文墨迹中,有人看到有“抗风轩”三个字,如获至宝,并由此得出结论:“抗风轩”=“悼红轩”=“曹雪芹故居”。他们说:从“抗风轩”之命名,我们可以理解此诗作者所要“抗”的“风”显然是指一种“风头不顺”的逆风。这又与曹家因为参加了胤禩、胤禟等集团与胤禛争立,结果遭受政治风暴的冲击有意义上之关联。无权无势的人要抗拒这种巨大的风暴,恐怕只能出之写作与批评一途了。当《石头记》的稿本被“内廷索阅”时,也许这个“抗风轩”就变成“悼红轩”,听起来委婉得多了。这种想当然的推论,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


“抗风轩”的命名,是否一定要出于抗拒逆风的动机?是否一定要与遭受政治风暴冲击和要抗拒这种巨大风暴相关联?恐怕不见得。据清人文集记载:元末孙易庵结社于[南]园之“抗风轩”,明嘉靖时改为大忠祠,而顾桢伯复结社于此。到了康熙癸亥,番禺令李文治复建“抗风轩”[6]。近代学者兼诗人黄节(1873—1935),字晦闻,广东顺德人。他在《万生园赏菊赋呈节庵先生》[7]一诗中,也曾提到“重辟抗风轩”一事。为省去读者翻检之劳,现将全诗抄录如下:


及秋来共赏花尊,已过重阳菊始繁。


草木自荣霜后气,泽陂能纳国中喧。


坐娱光景宜吟醉,暂绝风埃得晤言。


不似昔年诗社日,追陪重辟抗风轩。


这首诗中所指“抗风轩”同李文治复建的“抗风轩”是一致的。由此可见,以“抗风轩”入诗文,非止一二人,也并非只有一个曹雪芹敢于藐视权贵,抗拒巨大的政治风暴,才可以命名为“抗风轩”。因此,想以“抗风轩”之命名来证明题壁诗非曹雪芹莫能为,是徒劳无益的。


“抗风轩”变成“悼红轩”,更是咄咄怪事!“拙笔”在“抗风轩”中“偶录”之时,“岁在丙寅”(另一残片作“岁次丙寅”)。“丙寅”是哪一年?在清代乾隆以后只有乾隆十一年(1746),嘉庆十一年(1806),同治五年(1866)。健锐营是乾隆十四年才建立的,乾隆十一年其时,正白旗三十八号住宅还没有建造起来,哪里去放“南几”呢?这个“丙寅”,应是嘉庆十一年,这时舒家已迁入此宅,曹雪芹也已去世四十多年,不可能死而复生,到舒宅去题壁“抗风”。再来看“悼红轩”,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石头记》时写道:“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从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上推十年,至迟在乾隆十年乙丑(1745),曹雪芹已把自己的居处命名为“悼红轩”,并开始在其中写作《红楼梦》。那么请问:“内廷索阅”《石头记》稿本是在何时?香山的“抗风轩”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在哪一年变成“悼红轩”——“曹雪芹故居”的呢?这才是弄巧不成反成拙,变成了真正的“拙笔”。


这里附带谈谈“笏”字问题。有人曾指出:更可注意的是墙上最左偏中一个孤零零的“笏”字,这个“笏”字不与他字连用,很像一个签名,不由得使我们联想到“畸笏”或“畸笏叟”……如果我们说畸笏与芹溪曾同处一室共同著书删改,不应算作过分的推测。正当我们假设墙上的字迹至少部分出自曹公之手的时候,这一“笏”字之出现,觉得分外醒目,更使我们“大胆”了,云云。假设可谓大胆矣,可惜求证却太不小心,于是难免要露馅儿,闹笑话,出洋相。这些“发现”者们大惊小怪的“笏”字,原来是个“步”字。因为《花月吟》第五句“扶筇月下寻花步”只残存了末尾的一个“步”字,草书写作“”,影影绰绰有点像“笏”,就被硬派作“笏”字,竟变成了“畸笏”的签名。这是多么可笑亦复可悲啊!


四、舒家“六代姑祖母”是谁家的姑奶奶?


更为可笑的是,“发现”者们为了哗众取宠,竟不惜故意编造谎言,用死人来欺骗活人。他们所谓的“事实”是:现在三十八号的居停主人舒家在香山白旗居住至少已经有两百年了。早年在附近住的人全姓舒,舒先生是满族人,属白旗,原姓“舒穆禄”氏,他的六代姑祖母是一位福晋——王妃,也就是宗室爱新觉罗敦敏、敦诚的母亲。既然我们知道敦敏、敦诚与曹公那样接近,在曹公必须回旗时,替他在亲戚家安排一个较好的住所,自然是很可能的事。这是一个别有用心的骗局,必须予以揭穿。


我们在1973年5月去香山调查访问时,得到了关于三十八号舒家家世的第一手材料。当时据舒某自己介绍,他只知道高祖叫舒斌,曾祖叫舒昌,祖父叫恩寿,父亲叫金奇先,始祖以上的情况一概不知道。嘉庆初年,他家在曾祖那一辈上才从北京城里搬到正白旗来住,四代未易其居。这就是说,“舒家在香山白旗居住至少已经有两百年了”的说法,是为了某种目的而编造出来的。乾隆十几年,舒家还未迁到香山,就算他们和曹雪芹有很深的关系吧,又怎能凭空“在亲戚家安排一个较好的住所”?


至于说舒家的“六代姑祖母是一位福晋——王妃,也就是宗室爱新觉罗敦敏、敦诚的母亲”,更是无稽之谈。按清代的制度,凡亲王、郡王、世子的正室,均封为福晋,侧室则封为侧福晋。敦敏、敦诚的父亲瑚玐,既非亲王、郡王,也非世子,哪里来的福晋——王妃?瑚玐的嫡妻是托活洛氏额苏特之女,继妻是舒穆鲁氏轻车都尉额勒浑之女。后者是敦敏、敦诚的生母。“发现”者们以为,敦敏、敦诚既然是“天潢贵胄”,他们的生母就肯定是个“福晋——王妃”啰,于是就晕头转向地攀龙附凤起来。俗话说,攀得高来跌得重。殊不知敦敏兄弟的五世祖阿济格(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十二子)虽曾当过英亲王,但因获罪被赐自尽,革除宗籍,连累他的子孙也吃了挂落儿,并不显贵。瑚玐不过是个小小的理事官,在山海关一带管理税务,到乾隆二十年连这顶乌纱帽也没保住,被革了职。敦敏、敦诚也只当过点冷官闲差,从未飞黄腾达过。他们的生母跟随瑚玐奔波宦海,直到乾隆二十二年死在“榆关榷署”,这哪里是什么“福晋——王妃”。退一步说,就算她是个王妃,和三十八号的舒家又有什么关系?舒某先把敦敏、敦诚的生母封为“福晋——王妃”,然后又生拖死拽把她硬拉来做他的“六代姑祖母”,真是可笑之极。我们不妨排列一张世系对照表来看看:


第八代 弘 瑚 玐(康熙四十九年生)


第七代 永 敦 敏(雍正七年生)


第六代 绵 谟 多(乾隆十六年生)□ □


始祖 第五代 奕 秀 魁□□


高祖 第四代 载 福 安□□


曾祖父 第三代 溥 吉 翰舒昌


祖父 第二代 毓 存 德恩寿


父第一代 恒 铁 铮金奇先


(光绪八年生) (光绪八年生)


自 己 启 励 勤舒××


一目了然:敦敏的七世孙励勤,与舒某人平辈;舒某的六世祖,只能和敦敏的儿子谟多平辈。那么,舒某的“六代姑祖母”,根本不可能是“敦敏、敦诚的母亲”,而只能是敦敏哥俩的晚辈。试问:这位“六代姑祖母”,究竟是谁家的姑奶奶呢?这样一个莫须有的姑奶奶,又怎能为曹雪芹安排一个较好的住所呢?


五、余言


最后,我们简单地提一笔,为了把三十八号住宅弄成“曹雪芹故居”,“发现”者们还东拼西凑,罗列了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旁证材料。这也帮不了他们的忙。所谓在正白旗三十八号附近之水坑中生野芹菜,曹公可能借以自况。也许就是“雪芹”之来源。又三十八号门前有一干涸河床……可见当时的曹居是面临溪水的。现在我们发现了野芹菜及溪水,如此一来,“芹”与“溪”也都有了出处了。这也算得一大发现,可见他们的发现是太容易,太不值钱了。中国地大物博,妇孺皆知,难道只有三十八号门前才配有白雪、溪水和野芹菜吗?果真如此,那么曹霑于未到西郊之前,尚在北京城内居住时,早就以“雪芹”“芹溪”“芹圃”为号,又当作何解释?


又如说:海淀的恩慕寺和恩佑寺,“是康熙时玄烨为他的乳母孙氏(曹雪芹之曾祖母)在畅春园内建立的纪念祠堂”,等等。对于这些常识性的事,如果不是别有用心的话,就请去找一找韩叔信发表在《史学年报》1930年11月第一卷第二期上的《燕京大学校友门外恩佑恩慕二寺考》一文看看,别再道听途说了。


曹雪芹从中年到晚年,贫居西郊,先后在正白旗一带生活、创作,“著书黄叶村”——写作《红楼梦》,以自己的文学艺术天才创造了辉煌的杰作。对于这样一位伟大的文学艺术家,中国人民是懂得怎样来研究、学习和纪念他的。探寻曹雪芹故居,建立曹雪芹纪念馆,这是十分必要的文化建设工作。不过,这是一件科学性很强的工作,必须实事求是,要尊重客观事实,要接受实践检验。它容不得半点虚假,更不允许有人故意地弄虚作假,把曹雪芹和《红楼梦》的研究工作引向歧途!


初稿于1978年7月15日


改稿于1979年4月15日


(《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1辑)


[1] 高启的《百花洲》一诗,原载《青邱高季迪先生诗集》,清雍正六年(1728)刊本,卷九,叶二上。冯梦龙、蔡元放编:《东周列国志》下册,在第八十一回中全文引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762页。


[2] 见唐寅撰《六如居士全集》,清嘉庆六年(1801)重刊果克山房本,卷二,叶十五上。


[3] (清)傅王露等纂修:《西湖志》,雍正九年(1731)刊本,卷二,叶三十八下。


[4] 同上书,卷四,叶二十一上。


[5] (清)傅王露等纂修:《西湖志》,雍正九年(1731)刊本,卷三,叶二十四上。


[6] 江藩:《炳烛室杂文·重葺抗风轩》,见《滂喜斋丛书》。


[7] 黄节:《蒹葭楼诗》卷一,第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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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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