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钱锺书《围城》——方鸿渐的意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47 次 更新时间:2022-06-14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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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  

1938年,抗战正激烈,“财主底儿女们”正从南京逃到武汉,再狼狈逃到重庆,回国的钱锺书(1910—1998)经香港上岸,后到西南联大教书。他父亲钱基博时任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国文系主任,来信要钱锺书去做英文系主任。《围城》里一部分的故事就是以那个学校为背景。1939年到1948年,钱锺书以《谈艺录》写作奠定了他的学者地位。五六十年代,钱锺书参与翻译《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诗词》。他后来的代表作有《管锥编》,学术界有红学、曹学、鲁学,可是也有钱学,钱学不外研究《围城》,也研究《管锥编》。


一 “中国近代文学中……最伟大的一部”?

读过1947年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围城》初版的人很少,50年代以后此书没有再版,直到夏志清评论说这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是最伟大的一部”。 [1] 之前人们只知钱锺书是天才学者,What?钱锺书还写小说?“文革”后《围城》一时成为城中话题。钱锺书给夏志清的信里说“I am almost your creation”,我几乎是你创造的——部分客气部分事实。 [2] 其实夏志清写小说史一向热情洋溢,毫不吝啬使用“最”字:“茅盾无疑仍是现代中国最伟大的共产作家” [3] ,《骆驼祥子》“是到那个时候为止,最佳现代中国长篇小说” [4] ,“张天翼是这十年当中(30年代)最富才华的短篇小说家” [5] ,还有“张爱玲的《金锁记》,据我看来,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6] ……


现在广告法据说禁用“最”字,笔者初读夏志清“小说史”也是吓一跳。后来仔细想想,他加了不少微妙的限制,比方自古以来中国没有中篇,所以讲《金锁记》是最伟大的中篇,也不过分。说茅盾的伟大在于“共产作家”,张天翼的范围是“30年代”等。评《围城》也一样,“最有趣”,“最用心经营”,都是主观印象,而且“有趣”“经营”并不必然是称赞。“最伟大”当然伟大,但前面也加了一个“可能”。


以“伟大”的期待读《围城》,有人可能失望。主人公身处抗战国难,其行为心理几乎脱离时代,只陷在个人恋爱、家庭、工作的琐事当中,兜兜转转,不能自拔。外面打仗,他也不关心,整天和老婆吵架,走不出围城。方鸿渐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


但读者如果设想自己就是方鸿渐,试试看,在他碰到的种种人生难题前,你会有怎么不同的选择?


二 如果你是方鸿渐,你会怎么做?

如果你是方鸿渐,小说里第一个选择就是在船上碰到“局部的真理”鲍小姐。之前父亲替他订婚,未过门媳妇早逝,“岳父”资助出国,都是命运安排,不是主人公选择。回国海轮,长日/夜漫漫,女博士苏小姐“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与她同舱的葡国血统黑美人鲍小姐,倒是很性感,而且鲍小姐一句话就把方鸿渐勾住了:“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é,你相貌和他像极了!”


这话既暗示如我没订婚,也许考虑你,又隐含诱惑,我的fiancé(未婚夫)不在,你或者可以享受他的权利还不必尽他的义务!接下来两人便在夹板上借着海浪摇晃kiss。船到越南苏小姐上岸,鲍小姐主动提醒,“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果然当晚鲍小姐主动来到了方鸿渐的船舱……


这种时候,如果是你会怎么做——本来人在旅途(第三种身份),就格外期盼艳遇,何况这样又主动又性感的女生,可遇不可求,难道还要躲?只可惜来得快去得也快,船到香港,鲍小姐就扑向她那黑胖秃头未婚夫。


到此为止,只是中国男人常见的感情插曲,就像佟振保的留学艳遇,或刘呐鸥笔下的男人的白日梦。但在钱锺书小说结构里,游轮上的one night stand,看似随机任性,小节可能影响人生大局。


第二个选择就是弃苏追唐。方鸿渐回到上海,忙着相亲、麻将、找工作,小说轻描淡写时局之乱,“从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Fr. von Logau)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方鸿渐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几种报纸,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


2020年,我们也常常一天看很多次报纸,看很多次的电视,也是“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我们能比男主角多做些什么呢?


方鸿渐在香港曾陪苏小姐逛街,苏小姐愉快,方鸿渐畏惧。几个月后在上海重新拜访,见到了苏的表妹唐晓芙,还有外交公署处长赵辛楣,小说前半部的主要人物一下子都登场了。方鸿渐对唐晓芙一见钟情,《围城》中写人物外表一般都苛刻挑剔,唯有对唐晓芙是一个例外:“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7]


男主角后来再没有对别的女人有过这么一瞬间的好印象。小说的潜台词(或者也是作家的爱情观),真正的恋爱只有一次?


唐小姐以为方鸿渐是苏小姐的男友,赵辛楣也以为方鸿渐是情敌,苏小姐喜欢看两个男人在为她争吵。次日方鸿渐又去苏家,终于有机会向唐晓芙解释并表白,说相信自己是爱上她了。


一见钟情进展神速时,小说突然跳出方的视角,从旁交代唐晓芙的想法——她想,“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这里有爱情战争的一个心理甚至生理规律——男的要快,女的要慢。


之后一个月,见面七八次,写信十几封。方鸿渐一心想着唐小姐,以及怎么妥善婉拒苏小姐。


三 方鸿渐为什么不喜欢“女博士”?

到此为止,甚至直到小说结束,读者都可能有个疑问:方鸿渐为什么不喜欢苏小姐?苏小姐也美丽,有才学,是真的博士,且家境富有。为什么方鸿渐看到她就犹豫、怯步、畏惧、害怕?


第一,方鸿渐虽然不知道后来有“人分三类:男人,女人,女博士”的政治不正确的说法,但他对女人与才学的关系确有偏见。他对唐小姐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么说呢?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愚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翁的崇拜。”“女人有女人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这是方鸿渐的偏见?还是作家的看法?小说里男主人公凡看到有才学的,比他强的女生就害怕,看到比他弱的、漂亮年轻的女生,就喜欢。杨绛后来说:“《围城》里写的全是捏造……” [8]


第二,是否因为女人有钱,方鸿渐感到不舒服(可是他当年出国就靠了女家的钱)?第三,是否由于苏小姐有心计,含蓄婉转,又柔情操控,帮男的洗手帕,钉扣子,像妻子一样关心,反叫男人害怕。当然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是他爱上了唐晓芙。可是,早在海轮上,还没遇见唐小姐,方鸿渐已经对有才有钱有心计的女博士表示畏惧了。怎么解释?也许,作家在作品中宣泄了对才女的恐惧,在现实生活中反而获得了和谐?


小说题目“围城”说的是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核心意象是圆圈循环。从空间地理上看,海外到香港,香港到上海,从上海又经过浙江、江西到湖南,再到香港,再到上海,画了一个圆圈。从时间人生看,求学、恋爱,工作、结婚,琐碎的生活,可能还要离婚,也回到原点。从感情关系看,方鸿渐喜欢唐晓芙,苏小姐中意方鸿渐,赵辛楣追求苏小姐,还有曹元朗……也是一个圆圈。


小说第三章详细描写一个饭局,赵辛楣、苏小姐、方鸿渐,还有诗人曹元朗、哲学家褚慎明,外交官董斜川,五六千字,看上去只是几个文人在女人面前卖弄,明讽暗斗,其实这个饭局很重要。“围城”的典故是在这个饭局上点破。小说开始是嘲讽方鸿渐,从这个饭局起,转为方鸿渐嘲讽其他人。


某天方鸿渐再去苏家,在月下花园六角小亭,在苏小姐法文命令轻吻一下。之后逃走,写信摊牌,“不忍糟蹋你的友谊”云云。苏小姐大怒。当天,方鸿渐收到湖南三闾大学聘书,同时又给唐晓芙写了正式的求爱信。三件事情一天处理,结果怎么样呢?整部《围城》充满幽默、讥讽、调侃的气氛,只有以下一段,惊心动魄。


方鸿渐等不到唐小姐回信,只好找上门,对方表情冷落,显然是苏小姐挑拨离间。唐小姐质问方鸿渐,你出国是不是靠了岳父家里的钱?回国船上是不是看中鲍小姐?还有你那个美国的学位……?三个问题,全中要害。方鸿渐被问得两眼是泪,“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这个时刻,方鸿渐看不见,作家和读者却都看得清楚,原来唐小姐表情冷淡,鼻子忽然酸了。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方只说:“那么再会。”外面雨很大,唐小姐也说再会,回到卧室。


女佣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着。”唐晓芙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融化成苦水,想一分钟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佣人请他回来。这一分钟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吩咐女佣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


这是决定男主人公命运的一分钟,可惜他自己不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是方鸿渐,只是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我们的一分钟。


唐小姐看方鸿渐雨中走开的背影,令我想到七巧赶走了季泽以后,匆匆上楼再看一下这男人的背影,一个是“抖开周围的雨”,一个是“晴天的风” [9] ,没有关联,都只是男人的背影。


唐晓芙还做了最后的挽救,一小时后到糖果店里借电话打,可是回家后的方鸿渐火气直冒,佣人跑来说苏小姐电话,方鸿渐拿起话筒就说:“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可是这些话还没说下去,唐小姐就已经挂断电话了。


如果是你,你会有什么选择?害怕女博士强势有钱,这是男性中心主义的偏见。假如你也喜欢唐晓芙。被人揭破软肋,又骄傲又羞愧,只好逃走,没有选择。只是差了一分钟,又没听清谁的电话,这是偶然,但偶然性背后有必然因素——可以死追,不愿跪求,是不是中国男人的传统之一?


方鸿渐和唐晓芙各自将对方的信装在盒子里退回,没有再尝试补救。可能因为两个人都很骄傲,方鸿渐还有羞愧,面对自己爱的人,人才会自卑。唐小姐也是脾气高傲,“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所以宁可忍痛,以致生病,过了几天就随父亲去了香港、重庆。


要是放在今天,距离有什么关系?半夜发个微信,不就可能暗示转机?但也未必,不要以为新的时代,人和人的沟通会更容易,关键是你不知道对方的心,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骄傲与偏见是爱情的毒药,但也是爱情之所以特别,爱情有时候就是由偏见和骄傲所构成的。


婚姻又是另外一回事,苏小姐转头就接受了曹元朗的求婚,因此赵辛楣和方鸿渐同病相怜,成了好朋友。


四 方鸿渐的校园与婚姻

小说主人公的第三个重大选择,是到三闾大学怎么应对工作及同事。原来,大学聘书是赵辛楣调走情敌之计,他和校长高松年是世家朋友,不想却成了方鸿渐的救命稻草。方鸿渐和赵辛楣、李梅亭、顾尔谦、孙柔嘉,一共五人一起上路去三闾大学。这段旅程是钱锺书的真人真事,杨绛没有去。


出发前,方鸿渐和赵辛楣有番对话,可以概括20世纪中国作家的两种生态及一种后果。辛楣道:“办报是开发民智,教书也是开发民智,两者都是‘精神动员’,无分彼此。论影响的范围,是办报来得广;不过,论影响的程度,是教育来得深……”一语概括现代作家两种身份,办报或者教书。这是现代文学的两个轮子,传媒或是教育。鸿渐道:“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


说的当然只是旧社会。


小说写五人从上海经过金华、鹰潭、宁都、南城、吉安,最后到达湖南三闾大学,算是中国历史悠久的游记文学当中的一朵现代奇葩。方鸿渐在这一章失却主角地位,自私的李梅亭、庸俗的顾尔谦、狭义的赵辛楣、不露声色的孙柔嘉,都比方鸿渐更有戏。赵辛楣一句话概括方鸿渐,“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同样写旅途苦难,路翎是哭诉,钱锺书是笑谈。坐船危险,坐车狼狈,餐厅里女人公开喂奶,旅馆过夜和臭虫作战。李梅亭带铁箱,装满了读书卡片和走私药物。鹰潭妓女介绍他们坐军车,寡妇和佣人一路吵,吉安取钱一波三折。整个上海到湖南的旅程,是《围城》当中最接地气的一部分。《围城》本以恋爱婚姻为主题,但加入了作家个人经历的艰辛旅途与三闾大学的校园政治,增加了全书的现实主义分量。


“五四”以来的作家大都曾在大学教书兼课,居然极少人正面写校园政治。而且钱锺书写校园政治,不是写当时流行的党派斗争和学生运动,而是英文所谓campus politics,真的是人事斗争。校长高松年圆滑,历史系主任韩学愈也有假文凭却脸不变色心不跳,且和另一系主任刘东方明争暗斗。嫖娼走私的李梅亭当上教务长,历史系陆子潇整天用政府信封装点书桌,还有一个令人讨厌的国文系汪主任。夹在这么一种校园气氛里,辛楣和鸿渐成了共进退的清流,必须小心翼翼、克制忍让。


当然在校园中,sex总是一种不稳定、不安定的因素。辛楣对美貌的汪太太有好感,半夜谈话被误以为有奸情,只好匆忙离校,于是就留下了方鸿渐面对孙柔嘉了。这是小说的第四个选择,方鸿渐为什么会选择和孙柔嘉在一起?


小说前面叙述方鸿渐与唐晓芙恋情,叙事角度偏重方鸿渐,但时不时会跳出来交代唐晓芙的心思、想法。但是在叙述方鸿渐与孙柔嘉关系的前半段,即旅程和校园部分,作家完全不写孙柔嘉的心思想法,让我们读者和方鸿渐一样,慢慢地去认识这个深藏不露的女主角,她的表情像百叶窗一样——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


其实早在旅途中,赵辛楣就怀疑孙柔嘉偷听了他们对话,已警告方鸿渐,说孙是扮天真,“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方鸿渐并不以为然。旅途艰辛,好几次女生要和赵辛楣、方鸿渐合住一个房间,大家都很规矩礼貌。有一次方鸿渐半夜还注意到女生睡态动人,其实女生是在装睡。能够在一起克服这些饥饿、困难、艰辛,孙柔嘉似乎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生。到了三闾大学后,方鸿渐知道自己并不爱孙柔嘉,但是有别人(陆子潇)追她,也觉得不舒服。


为什么不爱?因为他感觉孙柔嘉不像唐晓芙那么自然,相貌和行为都不那么自然。但为什么别人追她,方鸿渐又不高兴?说明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责任感。赵辛楣因为桃色绯闻狼狈逃走时,孙柔嘉找方鸿渐诉说,如何讨厌陆子潇追求,并转告不少关于他们的谣言绯闻,说已经传到她的家里。说话时,李梅亭、陆子潇正好走来,孙柔嘉突然拉住方鸿渐的手臂,等于逼迫方鸿渐当众承认他们的亲密关系。方鸿渐是个骄傲的人,不愿看到他讨厌的男人欺负女生。尴尬之中,孙柔嘉说,“那么咱们告诉李先生——”告诉什么?其实当时什么都没发生。设身处地,在这种情况下你会不会也做一次骄傲的男子汉(而且你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方鸿渐拒绝苏小姐,因为女博士有钱、有心计,碰到孙柔嘉,没有学位、没有钱,也没有那么漂亮,但更加“绿茶”,更能隐形操纵。也许人的命运就是,越怕什么,越会碰到什么。


现代文学写“女追男”,虎妞祥子和孙柔嘉方鸿渐是最著名的两个战例:前者粗犷热情,后者细腻温柔,同样都写出了中国男作家(以及男性读者)的恐惧想象。


孙柔嘉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来。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女主人。方鸿渐没有下一年的聘书,女的倒有,但他们一起离开了湖南,先到桂林,再到香港。赵辛楣见到他们,一个人微笑,然后皱眉叹气。在老朋友面前他还是直接提醒,说孙柔嘉这个人很深心,煞费苦心。这时孙柔嘉态度果然不同,和方鸿渐在旅馆里就吵架了。担心要怀孕,他们在香港匆忙结婚。在回上海的轮船上发现,他们从初识到现在不到一年,人生有了多么大的变化。


从涓生到倪焕之,再到方鸿渐(以后还有《活动变人形》),“五四”以来的作家都喜欢写男性知识分子在婚后(同居后)对女人的失望。原因值得探讨。


从孙柔嘉角度看,男人没文凭没钱又失业,女人的心计不都是“爱”吗?可是这个阶段小说几乎完全“男性视角”,方鸿渐觉得孙柔嘉订婚以后变了——其实不是变了,而是之前没有看清楚。如果说方鸿渐是一个兴趣很广,全无心得的人,那孙柔嘉就是全无心得,却有打算。两人重回上海,双方家庭互相看不起,战时生活又有种种困难。周围的人,孙柔嘉的姑妈、佣人等也掺和在夫妻不和之中,吵架多过恩爱,最后分手大概难免。小说最后部分写上海市民生活,非常现实主义。


回首方鸿渐这一年,学业、恋爱、婚姻、工作、家庭,人生各阶段全部实践一遍。具体说在鲍小姐、苏小姐、唐小姐、孙柔嘉面前,我们又能做出什么样不同的选择呢?好像人生就是这么无奈,这么无意义。


五 《围城》在语言方面的特殊成就

在现代作家里,钱锺书和张爱玲的意象技巧是最令人注目的。


《围城》写苏家聚会,方鸿渐坐在一个香味太浓的沈太太身边,他看到沈太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都是以女性化妆衣物为意象,张爱玲《色,戒》写王佳芝进入珠宝店埋伏,“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不同之处是钱锺书用虚的侦探小说线索,比喻实在的女人胭脂唾沫嘴唇;张爱玲则是逆向比喻以实写虚,用丝袜裂缝代表人的失败的预感。


钱锺书的象征比喻,本体、喻体距离太远,不加说明常常看不明白。比方说半裸的女人是“局部的真理”;女人的大眼睛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第三者冷眼旁观;开过的药瓶像嫁过的女人——失了市价(政治不正确,但文字精彩)。《围城》中有不少比喻形容人的表情外貌,比方说李梅亭在开车的时候说话,“李先生头一晃,所说的话仿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小姐侧着耳朵全没听到。”鹰潭的妓女笑起来“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写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去眉眼”。钱锺书写鼻子有点过瘾,后来写陆子潇,也说他的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傍横溢”。作为学者钱锺书是渊博,作为小说家就是刻薄。不相关的东西,他都能自然连上,“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在散文《释文盲》里说得更妙,说“看文学书而不懂鉴赏,恰等于帝皇时代,看守后宫,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虽有机会,确无能力!”


钱锺书写知识分子和李伯元写官场一样,讽刺幽默无差别批判。后来也有人写校园政治,其他人都愚蠢可笑,只有自己是正人君子——这样整部作品就愚蠢可笑了。钱锺书的成功之处,恰恰在于既让方鸿渐讽刺众人,也让叙事者讽刺方鸿渐(或者说让读者可以自我嘲讽)。


都是40年代乱世个人,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有精神追求,但读来艰难痛苦;钱锺书的《围城》,似乎没写时代旋律,但读的过程十分享受。想深一层,能写出一个人生的无意义,这部作品不就也有意义了吗?


能写出政治上的无意义,有时就是作品的艺术意义所在。


[1]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台北:传记文学社,1979年,447页。


[2] “I am not only your discovery, I am almost your creation, you know.”参见海龙:《钱锺书致夏志清的英文信》,《文汇报》,2018年1月18日。


[3]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台北:传记文学社,1979年,185页。


[4] 同上,206页。


[5] 同上,231页。


[6] 同上,406页。


[7] 钱锺书:《围城》,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7年。以下小说引文同。


[8] 杨绛:《钱锺书与〈围城〉》,《围城》,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6年,394页。


[9] “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金锁记》,《传奇》增订版,上海:山河图书,1946年,1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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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上海三联书店,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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