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什斯比尔遗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98 次 更新时间:2022-01-26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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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靖  

八月二十四日,今天的早餐时间是十点,因此本可以好好睡一觉,可我八点就下了床。已经睡足了。最近虽然一点不累,可睡眠时间却连六小时都不到。或许是多少有些亢奋吧。


到招待所的大院里走走。有两名戴着民兵袖章的士兵,一人站在大门口,一人在院子里巡逻。四处都是花坛,开着各种花,可全都蒙着一层沙尘。大丽花也被沙土弄得白蒙蒙的。院子里有许多钻天杨树,可全都蒙着沙尘,白茫茫的。沙尘很细。在院子里走不上几步,鞋就被沙子弄得白晃晃的。


我返回房间,将放在写字台上的线香点上。线香的香气在这里出奇地好。来到这里后,似乎任何东西的性状都会多少有些改变。


上午是丝织厂,下午是水力发电站与黑玉河,晚上是民族舞蹈,明天上午是白玉河,然后和田的行程全部结束,正午由空路去乌鲁木齐——这便是昨晚正式敲定的日程。遗址一处都没法看,这一点让人甚是遗憾。可对方说所有遗址都被埋进了沙子里,什么都没有,又说那些地方基本上都很难去。昨晚在地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王彬举行的招待宴会上,事情也没能再进一步,因此只好放弃。


早餐后,我们去参观丝织厂。孙平化、团伊玖磨、白土吾夫等出席,其他诸人缺席。看来大家都累了。来到城里一看,沙尘蒙蒙。因为路是沙子路,路面上铺的沙子在空中飞扬。路两边是麻田,麻叶与枫叶很相似,不过上面也涂满了沙子。


城里到处堆着土,仿佛施工现场。据说每堆土都是被大风毁坏的土墙残骸。不久,路沿干河道而行。干河道一如河的尸体。汽车所行驶的路也在不觉间变成了沙石路。沙石路的中央铺着沙子,车便行驶在这沙子上。


通过这种路段后,车子进入丝织厂。出迎的队伍很壮观。工厂所有职工及家属全都出来欢迎。宽敞的工厂内到处是人墙。


接待室收拾得很好。苹果、葡萄、桃、西瓜、甜瓜、白兰果(类似哈密瓜)、樱桃等摆满了桌子。


这家工厂有1400名职工,其中60%是少数民族。从前的丝绸之路之城,如今竟变成了丝绸的产地。


下午的水力发电站和黑玉河之行我决定缺席。我估计黑玉河已变成了水库,便决定割爱,自己留在房间里整理日记。在昨夜的招待宴会上,我将从同桌之人听来的内容做了笔记:


——由于风大,该地区一夜之间搬走一座沙丘也毫不稀奇。因此,人住的地方也不断被风沙往南赶。可现在,可以说,人类反倒是在倒追着沙漠走了。在新疆地区,竟然已经将100万町步(町步为日本面积单位,1町步大约为0.9917公顷——译注)的沙漠变成了耕地。


——沙尘暴从春季持续到夏季,五月份最多。天空一角刚冒出黑云,瞬间便会散开,汹涌而来。霎时狂风大作,时间长的时候,风能连刮上两三天不停。天昏地暗,即使白天也要开电灯。可房间内还是会进来沙子,因此,有时候连电灯都看不见。


——七月到八月最炎热。温度最高也就41度左右,没有吐鲁番厉害。基本上会在31~35度左右。一月最冷,最低温度能到零下20度。很少下雪。即使下了也不会积雪。


——树木发芽桃花开放是在三月。


——该地区向日葵多。到处都种着向日葵。大概是气候风土的关系,向日葵花朵的黄色格外美丽。在周围的灰山或是灰土屋等背景的衬托下,向日葵的黄色显得格外鲜艳,格外惹眼。种向日葵的地也很多,可以榨食用油。做馕(面包)时,也会抹上葵花子油来烤。炒杂烩饭时也会用这种油。并且治关节炎的时候也能用这油。葵花子还可当作下酒菜。


——该地区沙枣多。沙枣是一种沙漠里的树。招待所院子的墙边就长满了这种沙枣树。开花时香气怡人,因此别名叫“香妃”。


——区分维吾尔族人时,可以凭借他们所穿的衣服。维吾尔族男人女人都会戴某种东西。老人跟从前一样,即使在家中也戴。现在的年轻人则一进家门就会摘掉。孩子的帽子叫“布库”,女人的帽子叫“朵巴”。虽然形状相同,可布库上的红色多,朵巴上的绿色多。女人的衣服叫“艾得莱斯”,艾得莱斯的布料新疆地区的全维吾尔族人都会生产。在中国穿染色花样衣服的只有维吾尔族。


——现在的于田是以前的毗沙。这是汉名,维吾尔语叫“克里雅”。即使现在,维吾尔族人仍不叫于田,而叫克里雅。当然,现在的“于田”并非往日“于阗”遗迹。现在的于田人跟和田人的生活样式有很大差异。尽管都是维吾尔语,地方口音却不同。于田女人的帽子同和田女人的相比小很多,并且还缝在头巾上。这种帽子只有于田才有。帽子小这点倒是跟喀什地区很相似,口音也跟喀什十分接近。于田人都说,自己的祖先是来自喀什。衣服也多少不同。和田人的衣服是竖条纹,于田人则是外罩上有横条纹。虽然下面的服装相同,可像外套一样罩在外面的衣服上是有横条纹的。


——维吾尔族的丧葬方式是用布缠起尸体,然后抬进洞窟,用泥土抹好入口。只有民丰县附近的维吾尔族才做棺材,郑重埋葬。民丰县是汉代的精绝国,现在当地人仍称之为尼雅。往日佛教曾在此繁荣过,因此对死人的埋葬也十分郑重。如此说来,我本人也在这座城里从汽车上亲眼看见过一场葬礼。当时是一群20人左右的男女聚集在一起,互相挽着胳膊,边走边喊着什么。样子与挽臂号啕痛哭的情形十分类似。并且,在挽臂人群的最后面,有四名男子正抬着一个长方形箱子或包之类的东西。原来是在举行葬礼。


——待客方式,没有什么能胜过烤全羊,最喜欢烤全羊的地区,和田第一,叶尔羌则是第二。


——从长安到和田,从前单程要花一年时间,一个来回就是两年。若是中途遇上点事故什么的,恐怕得花三年或是四年时间。至于10世纪前半期的高居晦,往返一趟估计得花五年。


——塔克拉玛干沙漠汉语叫塔克拉玛干沙漠,维吾尔语则叫塔其里·玛干。塔其里是灭亡、毁灭、死亡之意,玛干则是广袤无边的辽阔地域之意。因此,塔克拉玛干沙漠便是死之沙漠,不归的沙漠,是一个人一旦进入便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对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这种看法至今仍活在当地人的心里。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无论个人还是群体,都没人会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去。


——塔克拉玛干的里面也有原生林。乌鲁木齐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的现任副馆长李遇春在调查尼雅遗址时曾发生一个故事。他请一个猎人做向导,从尼雅遗址往北,越过一座座沙丘后,竟然在沙漠中发现了一处红杨和胡杨的原生林。那里既有兽类,也有鸟。树林里只有红杨和胡杨两种树。因为这些植物即使在沙漠中也能生存。


——塔里木河将喀什噶尔河、叶尔羌河、和田河的水汇集在一起,向东流过沙漠北边后,在盆地东部形成一个内陆湖——罗布泊。这条塔里木河时而流淌,时而钻入沙漠地下,然后再次钻出地面,又再次钻进去,是一条钻上钻下的河。


——白玉河和黑玉河的汇合点名叫红白峠,在和田北方100公里外的沙漠中。之所以取了个“峠”的名字,大概是因为需要翻越一座座沙丘吧。白黑两河汇合一处,变成了和田河。和田河也是在合流之后忽而钻入地下,忽而又钻出来,朝阿克苏方向流去,不久便被纳入了塔里木河。


——现在的和田曾经被叫做“伊里奇”,不知从何时起被叫成了“和田”。从前的和田,即于阗王城的所在地去了哪里呢?在现在和田以北的沙漠中,有一处被斯坦因视作于阗王城所在地的约特干遗址。对于这一观点,现在的中国虽未正式表态,但基本采取了否定的看法。因此结论便是在这种地方不可能有于阗的主城。并且,斯坦因所发掘的寺院遗址丹丹乌里克,现在仍不明位置,一切都被吞进了沙漠里。


正在房间整理笔记时,白土吾夫忽然前来,说是和田南方25公里处似乎有处古代遗址,可以带我们去看看,问我去不去。我回答说当然去。过了一会儿,白土再次前来,说前提是不能带相机,这样也不嫌弃?


“相机之类,带不带的根本就无所谓。只要能让我进到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我就心满意足了。更何况,若是能让我到其中的遗址之一上去站上一站,别人如何看我不管,可最起码能对得起自己了。千里迢迢地跑到这西域南道的和田来,倘若只是参观一下丝织厂,我看也只有去投白玉河的份了。”


我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道。我笑了,白土也笑了。尽管这样,连我自己都猜不透为什么会这样。


四点四十五分出发。一行有孙平化、白土吾夫二人与我,另外还有一些当地人加入,阵容庞大。大家分乘五辆吉普车。


我们奔向机场方向,即南方。车子很快来到沙漠地带。究竟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包着和田,还是和田绿洲被塔克拉玛干沙漠拥抱呢,总之,和田跟沙漠便是这样一种关系。


路上骑驴者很多。在这里驴是一种交通工具。车在和田县红旗人民公社的前面停下。一个向导从里面出来,乘上后面的吉普车。据说,我们的目的地就在该公社的管辖之下。


昨天从机场走来的那条长长的直道,今天又乘着吉普车反向走了一次。不久,吉普车进入机场内,然后立刻左拐,驶入沙漠。空旷的机场内,只停着我们明天将要乘坐的一架飞机。从城区到机场据说有9公里。


一路向东。一片草木不生的荒地铺开。这里完全是小石滩,略微长着些骆驼草。不久,前进方向改向东南,车行驶在勉强算是道路的地方。左边浮出一片沙枣群落。前面行驶的吉普扬起茫茫沙尘。


但见一名男子正在走路。这里同样只有少量骆驼草,远处是沙枣群落。还有10头毛驴驮着白袋子。吉普车拐向南边。不久,道路消失,我们跟在先导吉普车后面。一条低矮沙丘的带子从左边远处浮现出来,一道龙卷正在前方疾驰。


沙漠中有一名男子在走路,不知欲去往何处。右面则并排着一片低矮的沙丘。


眼前变成一片全是黑色小石头的地带。吉普车改变方向,直奔右面沙丘的尖端部。美丽的沙丘。接着,我们从倾斜沙丘的脚底方向下坡而去。突然,一条巨大的河流闯进视野。据说是白玉河。恢宏的风景。


停车。五点二十分。我们下了吉普车,来到白玉河的河滩上。这里四处都是浅滩,水流淙淙。河流中有岩石,也有沙洲,沙洲上还生着杂草。河流左边是连绵的大沙丘。


出发。车子不久进入一处小绿洲上的聚落。红旗人民公社第二农场。据说,我们要去的遗址就在穿越该绿洲后的两公里处。这里完全是一个土墙聚落。每家每户都围着土墙。


聚落中有五名男子,戴着五种不同风格的帽子,站在路旁迎来吉普车,又目送吉普车远去。四处种着沙枣树。土屋与土屋之间有时是高粱地,有时是葵花地。不过,聚落中的路很难走,起伏剧烈,而且石子多,吉普车行进艰难。田地和土屋全被土墙围着,吉普在土墙所夹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行进。


我们渐渐离开小聚落,进入沙漠中。不愧是同沙漠斗争的人民公社。大沙丘绵延无尽。骆驼草点点。


不久,一片四处散落着巨石状东西的地带浮现在前方。我们绕了个大弯,绕过骆驼草之原。前方的风景逐渐有了遗址的气息。目之所及,全是散落的土坛或城墙地基类的东西,一处大型遗址。


吉普车进入遗址,驶向点点分布着城墙地基的最深处。我们在此下车。中途乘上后面吉普车的那名向导走了过来,说:


“这里就是黄文弼在《塔里木盆地考古记》中所写的什斯比尔遗址。什斯比尔用汉字表示就是‘三道墙’,即三重墙壁之意。也就是说,这是一座围有三重城墙的城市。据黄文弼调查,这是一处南北长10公里,东西宽,即沙丘与白玉河之间为2公里的细长形大遗址。刚才所通过的聚落入口,原先是有一段大土墙的,就是说,那一带也属于遗址范围。这里究竟是一处什么样的遗址,国家文物局尚未作出结论。你们也都看到了,简直是处无与伦比的大遗址。”


向导向我们做着介绍。总之,这是一座完全被裹在沙漠中的白玉河西岸的遗址,遗址和白玉河的远处、近处与周围都配着沙丘。那些疑似城墙地基的东西当然是巨大土块,可如果不上前,远望就像石头,根本猜不透有几十个。


我们登上一处土塁状地方。东南西北,无论望向哪里,都会有城墙的土坛映入眼帘。广阔的遗址内只是稍稍生着些骆驼草,陶片和石片散落一地。一名同行者还捡到了几枚古钱。其中一枚还是开元通宝。还有一人发现了一个古石臼。


不久,一片沙尘从北方升起。沙尘暴!转瞬间,白玉河上游便被沙尘覆盖。沙尘暴持续了约十分钟,北边和东边全被沙尘封住,完全遮蔽了视野。过了不久,仿佛一层薄纸被揭掉一样,周围又恢复了光亮。


“黄文弼来这遗址时,是骑骆驼从和田出发,第二天才到达的。吉普车来这里这是第一次。由于有了刚才的聚落,才可以开吉普车进入。而在此之前,要想来这里就只能依靠骆驼。当然,没有人会专程来这里的。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向导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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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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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西域纪行》王维幸译 重庆出版社,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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