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何以成为哈佛大学唯一一门必修课程

——南希·萨默斯与赫明珠、于海琴的对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555 次 更新时间:2022-01-26 16:02

进入专题: 写作方法  

南希·萨默斯   赫明珠   于海琴  


摘要:写作是一种用文字和隐喻标记世界的方式,是一个引领学生批判地、深度地阅读和有效地、清晰地书写的过程,是一个让学生发现自己真正关心所在和写出自己所思所想的路径。写作课在美国高校通常是必修课,旨在培养学生的书面沟通能力和批判性思维。哈佛大学说理文写作课程创建于1872年,如今是本科生的唯一一门必修课。对话从南希·萨默斯完成的著作以及她对中国的关注开始,依次展开缘何倾情于写作教育、为何关注修订和反馈研究领域、如何创立哈佛本科生写作工程、因何设立研究生写作工作坊等话题。在对话过程中,萨默斯将所获成功归结为喜爱阅读、喜欢写作,指出学习写作是本科生学习科目的一种方式,认为写作是帮助学生确定人生方向的力量,强调写作是本科教育的核心、修订是写作的核心。另外,萨默斯还对学生写作者的修订策略、对学生写作者的反馈、工作坊中的写作伙伴、一万个小时定律、说与写的关系、写作时内心的恐惧、避免抄袭或剽窃等话题进行了阐述。

关键词:写作教育 ; 修订 ; 反馈 ; 哈佛学院说理文写作项目 ; 哈佛本科生写作研究 ; 哈佛写作工程 ; 写作工作坊


南希·萨默斯(Nancy Sommers),教育学博士,国际公认的写作研究领域领导者和获奖作家,现任哈佛教育研究生院教育学教师,研究方向为大学生写作发展。曾任“哈佛大学本科生写作研究”项目首席研究员,哈佛大学“说理文写作项目”主任(1987—2008),索斯兰德说理文写作主席、教授;建立并指导“哈佛写作工程”。

于海琴,通信作者,理学博士,哈佛大学教育研究生院访问学者,《济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编辑部编审。


编者按:南希·萨默斯(Nancy Sommers),波士顿大学教育学博士(1978),国际公认的写作研究领域领导者和获奖作家,现任哈佛教育研究生院(Harvard Graduate School of Education,HGSE)教育学教师,研究方向为大学生写作发展。曾任“哈佛大学本科生写作研究”项目首席研究员,哈佛大学“说理文写作项目”主任(1987—2008),索斯兰德说理文写作主席、教授;建立并指导“哈佛写作工程”;在两位哈佛校长的支持下,开展系列研究来探讨哈佛本科生的写作文化。萨默斯所撰论文,被广为阅读和收录;所制影片,因对学生写作者的颂扬而获得国际认可;所著大学生写作手册,深受美国学生欢迎。近年来,萨默斯在哈佛教育研究生院开设写作工作坊,作为哈佛大学唯一一门为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开设的写作课,旨在为研究生提供机会来钻研各自写作的艺术和技巧,从而帮助研究生写出更强有力的、更引人注目的、更有思想的文章。于海琴编审在哈佛大学教育研究生院访学期间,旁听了萨默斯的“写作工作坊”课程,并在她的导师海伦·海斯特(Helen Haste)教授的指导下,与在赫明珠一起进行了访谈。相信萨默斯对本科生写作教育的深刻理解与精髓思想,能为我国大学生写作和沟通能力的提升,逻辑思维和批判性思维的培养,“写作与沟通”类课程的建设,开阔视野,拓展思路,助力我国一流本科教育和新文科建设。


一、乐做写作桥梁:希望对中国学生有帮助,期待与中国同行沟通合作

赫明珠,于海琴(以下简称“赫&于”):非常感谢,您能给予我们这个宝贵的访谈机会。

南希?萨默斯(以下简称“萨默斯”):我很抱歉,没有带书和DVD来。我编写了很多教科书,如《写作参考》(A Writer’s Reference)、《写作规则》(Rules for Writers)、《写作指导手册》(A Pocket Style Manual)、《贝德福德手册》(The Bedford Handbook),这儿有成千上万的学生在使用。这些书对中国学生也会非常有用。在我看来,如果学生想学习写作,最重要的不是他们想写作的这种想法,而是要学会选择一本正确的写作手册来帮助自己。这些教科书有两位作者,第一作者是戴安娜?海科(Diana Hacker),第二作者是我。今年许多美国学生都在使用一本叫《写作参考》的书,我想你们肯定也看见过。

赫&于:是不是一本银色封皮的薄书?

萨默斯:对,曾经是银色的,最新版已经是第八版了,在亚马逊就能买到。还有一本叫《写作指导手册》,已经是第七版了。这些书都属于同一类书,今天我可能只谈谈这两本。这就是我这些天在做的主要事情。也许我现在可以开始讲话了,你们有疑问的时候尽管打断我,让我解释清楚即可。你们在编辑这篇访谈时,可以把我最后面说的话放在开头。

另外,我很想知道中国大学生的写作教育情况。八年前还是五年前,北京的一所中学联系过我们,希望能让一些老师在暑期的时候,来哈佛大学教育研究生院学习,可是最后因为某些原因就作罢了,但是当时我由衷地期待他们的到来。你们知道,真正有趣的事情就是开设一门课程,就像你们这学期参加的、我开的这门课程一样,专门针对老师开设两三天;去给他们建立一个写作工作坊,在这儿要求他们必须写作。因为在美国,人们思考写作的一种方式是,通过写作来学习教授写作(learn to teach writing through writing)。如果你想要学习如何来教授写作,那么你自己首先就得学会认识到“写作意味着什么”,然后你才可以实际地去教别人如何去写。如果你从来没有真正地写过某种类型的文章,但你却让你的学生去写,那么你就很难教好这样的写作。

二、自小热爱写作:写作是标记世界的方式,写作关乎人生方向确定

赫&于:您是国际公认的写作研究领域的领导者和获奖作家(Harvard Graduate School of Education,2021)。您能跟我们谈谈,是什么驱使您潜心于教写作吗?

萨默斯:我从小就一直热爱阅读,也热爱写作。在我还是个孩子、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我就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写作是一种用文字字面和隐喻(both literally and metaphorically)标记世界的方式——一种让人们知道你所思考、你所相信的一种方式。写作并不只是寻求读者——那些可能因我所说而被说服的人,进而影响他们——对我而言,写作也是学习我所思考的方式。我一直尽力教给学生我早就明白的一件事情是:你不会真正知道你在想什么,直到你努力把它写出来。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所思所想”,然后你把它写在纸上,但是你看了又会觉得它看起来很肤浅(very superficial)。所以说,写作是一个真正推动你自己的思考,并发现你所思所想的过程。

我的第一次教学经历是在我作为一名研究生的时候。这在美国是很寻常的事——作为一名研究生,开始去传授写作以及学习如何授课。但对我们研究生来说,给本科生上课并不总是那么美妙,因为我们尚处于尝试和学习中。但我马上就清晰地看到,我热爱这份工作。我喜欢在教室里,我喜欢和学生们在一起,我喜欢帮助学生们用写作来表达自己的整个过程。在那时,我觉得我有了乐观和年轻一点的感觉,就是我可以改变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你意识到也许你不会改变世界,但你可以教一个学生如何写出一个清晰的句子,而且能够写出清晰的句子,这的确会改变世界。我一直不想用“使命”(mission)这个词,也不想让它听起来像宗教,然而,“一种真正的激情”(a real passion)是一个用来表达的更好的词。我对写作教学的这种激情,是因为我认识到,在很多很多层面上,学习写作都是如此重要。

赫&于:您专注本科生写作教育20多年(Pelsue,2013),是《赫芬顿邮报》的博客作者,更是4本大学生写作手册的作者。您为什么情有独钟大学生写作教育?

萨默斯:在大学学习写作是重要的,因为学习写作是你学习科目的方式。所以,在我的研究中,也就是后面要谈的纵向研究(longitudinal study)中,有一位学生曾对我说,当她在课堂上不写作的时候,就像一名游客一样,仿佛只是从一辆旅游大巴上观察材料(just viewing the material from a tourist bus)。但是当你实际上在写一个主题时,你不仅会发现你关心的这个主题对你来说为什么是重要的,而且你也会明白你有什么要说的,你能对这个主题作出什么贡献。所以我认为,如果当学生们进入大学后,在课堂上从来都没有机会去写作,那么他们就要被动得多。他们只是参加考试,然后只是通过考试。然而,我在对哈佛本科生的写作状况研究中得知,只有当你就某些主题写作时,你才能开始感觉这些主题与你密切相关。我感觉,当学生运用“自己的”(own)这样的词时,就表明他们开始感觉到所学到的内容在某种意义上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整个的教育过程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也发现了自己为什么会关心这些内容/知识。我想至少在我们研究中的这些学生,让我确实感受到,写作是他们大学教育的中心。所以,我认为写作是重要的。

另外,如果你和美国政府公务人员交谈时,他们会说,自己之所以能担当这样的职位,正是因为他们是一个清晰的写作者和清晰的思考者。如果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写作者,你也许不能在政府谋到职位,因为这就是如何用你的想法与人交流、如何影响人们的能力。所以我觉得,当你教这样一门在世界范围有这么大影响力的科目时,是令人兴奋的。我的意思是,所有的科目都对世界有影响力,但是写作有能量去实际地帮助学生领会到,对他们来说“什么要紧”“为什么要紧”,而且写作通常帮助他们确定人生方向(set a course)。

三、研究两个领域:修订是写作的核心,反馈是写作的过程

赫&于:您的一篇代表性文章《学生写作者和有经验的成人写作者的修订策略》(Sommers,2003),强调了修订(revision)的重要性。关于“什么是写作上的修订”,您提供了一个非常深刻的观点,您对“修订”的定义也让人印象深刻。特别是,您提到学生更倾向于词汇重复而不是概念重复(lexical repetition rather than conceptual repetition)。您如何在课堂上指导学生实施修订策略?

萨默斯:作为一名教师,我很早就开始关注学生写作的问题。我最早提出的问题之一是关于“学生们如何修订(revise)”的问题。我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因为我们知道,更有经验的写作者会把写作的核心放在实实在在的修订上——在开始之前,你并不知道你想要说什么,这是好事。这的确是件好事,因为如果在你写之前就知道想写什么,那也就没有写作的缘由了。所以,你会在逐字逐句(word on word and word after word) 写的过程中发现,什么正是你想说的。我们从对有经验的写作者或职业写作者的研究中得知,他们会说类似这样的事情:“嗯,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写作者,但我是一个很棒的修订者” ,或者说,“写作的核心是真正的修订”。我所注意到的是,我的学生不去修订,或者当我把草稿和评论一起返给他们时,他们交回的论文要么和初稿一样,要么有时甚至更糟,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所以,我开展的第一个研究就是“学生写作者和有经验的成人写作者的修订策略”。我之所以做这一研究,是想弄明白学生怎样修订文章。我做过的很多研究工作,都是试图从学生的视角来看写作(Sommers, 1992)。我对关于学生写作研究的评述进行了一些分析,我主要是从一个理论概念的角度或者是从一个教师的角度来看待修订的。当你真正与学生交谈时,那是一个非常不同的视角,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有使用“修订”这个词,而是试图理解学生们用的是什么词。当你听到学生们说“我把它叫做‘划掉’(scratching out)”,或者“我把它叫做‘标出’(marking out)或者‘重做’(doing over)”时,这是很有启发意义的(instructive),因为学生使用的那些动词或单词对他们实际上做了什么,是非常具有代表性和反思性的。对我而言,这篇文章《学生作文修订策略》 (Revision Strategies of Student Writers)很有意思。我记得它是1980年出版的,它仍然是我们这个领域的经典著作。无论何时,不管是要出版关于学生写作的选集(anthology),还是研究生如何教写作方面的培训,这篇文章都是他们必读之作。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自我推销(self-promotional)。我认为这很有趣,是因为我想这篇文章在教师中引起了共鸣(struck a chord) ,而且对他们来说也是有意义的。因此,这对我来说很值得关注。

在这项研究中,我认识到,当学生在修订时,他们只关注单词。所以,它更像是一场文字游戏(a game of words),比如用一个词替换另一个词,然后想着如果他们找到了一个更好的词,比如一个有更高“级别” (status)的词,或者是一个更长的词,他们的文章就会更好。但对大多数学生来说,真正的问题是一些更大的东西,比如他们的主题、论证或理念(idea),这才是他们的注意力真正需要关注之处。但是,在他们的头脑里没有这个概念。因此,这很有趣。

你们刚才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我如何训练我的学生思考修订并改变他们的想法?”我认为,课程应该始于谈论 “什么是修订”,继而询问学生对“修订”的概念,而且让他们说自己如何理解;然后给他们现场展示一篇来自一位学生的初稿例文,以及仅仅变换单词后的修订稿(a revised draft),然后让他们去分析它。大多数学生看到这两个版本后,他们会说,“喔,这并不是真的更好了,因为大问题仍然存在。”接下来,我会展示给学生一个初稿和修订稿的例子,这是一篇写作者确实做了巨大的全面修订之后的修订稿,我们一起讨论真正意义上的修订。之后,我会给学生机会去一遍遍地练习。

在美国发生的事情之一——你们可以告诉我在中国是否亦是如此——近30年来,一直都很重视将教写作作为一个过程 (there’s been a real emphasis upon teaching writing as a process)。这意味着在写作课上,你不只是坐下来,写你所想,并且无抄袭嫌疑,而是它的的确确是一个过程,就像你做的任何形式的过程。这是一个计划(planning)、头脑风暴(brainstorming)、思考创意(thinking about ideas)、打草稿(writing a draft)的过程,然后——你们在我的课上,已经听我说过——让草稿来教会你想要表达的事情,能有时从草稿中找到一句话、一个段落,然后删除,重新开始;或者能够真正学会在草稿中读到你想要说的东西,并以此为基础继续努力。我认为,教学生如何修订是教他们写作过程的一部分 ,教他们如何鉴赏修订是一个持续的过程。修改工作不是写到最后的时候为了润色文章才做的事,而是需要一以贯之。

赫&于:您的另一篇代表作《对学生写作的反馈》(Responding to Student Writing) (Sommers,1982;Sommers,2012),为教师指导学生写作提供了有价值的教学技巧。您能否告诉我们,您关注此领域的前因后果?

萨默斯:在做完关于修订的研究后,我又开始做关于反馈学生写作的研究,因为我很早就注意到,学生只会对老师给出评语之处作出更改。所以,只有老师首先提到,“这个单词对吗”或者“这儿是一个句号吗”,然后学生才会注意到这些地方。但是,如果老师没有评论,那么学生将不会改变任何东西。我研究此课题,而且我写的第一篇论文《对学生写作的反馈》也似乎算得上是经典论文,新手老师在学习如何给学生反馈时会随时用到。我认为,这是因为我切实能够去鉴别在教师评论方法上的一些矛盾。老师们在给出评语的时候,只是指出词语、标点这些基本层面的问题,却接着说“但是要切实展开(develop)这整个段落”,要求学生对文章整体进行改进!如果老师们认为学生需要对文章的整体架构进行改进,那么让他们在一个句子中增减一个标点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个矛盾。因为如果你真的认为学生需要发展和切实改变整个段落,如果句子需要去掉,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在句子中加逗号呢?所以我认为,老师们并没有通过他们的评语,来帮助学生们学习如何成为更好的写作者。确实如此,各种各样的评语并不能真正帮助学生成为更好的写作者,因为它们给学生下达指令,比如“做这个,做那个”,但是学生不明白为什么,或者不明白怎么做。评语的目的是真正教学生,如何学着去做一些不同于他们自己可以做的事情,评语必须给学生做到这一点的方法。命令式的评语,并不能真正帮助学生做到这一点。的确如此,修订和反馈就是我关注的两个领域。

四、理念行动并行:创建哈佛本科生写作项目,追踪哈佛本科生写作发展进程

赫&于:自1987年以来,您领导了“哈佛大学说理文写作项目”(Harvard’s Expository Writing Program)(Harvard University,2021a),建立并指导了“哈佛写作工程”(Harvard Writing Project)(Harvard University,2021b),还开展了哈佛本科生写作研究(Harvard Study of Undergraduate Writing)( Garcia,1999;Shen,2000;Mosteller,2001)。如您曾经所说的:“一年级学生写作中的一个典型特点是概括化及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但是到了四年级,写作中从头到尾都会充满错综复杂的论述。学生首先是模拟所学的东西,然后超越模仿,跳出课程的内容,提出他们自己的问题。”您能和我们分享您教学和研究中的一些故事,包括建立和主持这些项目的来龙去脉吗?

萨默斯:1987年,我成为哈佛写作项目副主管(the Associate Director of the Harvard Writing Program);1993年,升为主管。我被给予了一个所谓的“美国赋予的职位”(American endowed position),叫做“索斯兰德”—— 索斯兰德写作主管(the Sosland Director of Writing)。作为哈佛写作项目的一员,我做了许多工作。我的确帮助建立了“哈佛写作工程”;除此之外,我还设立了在美国被称之为“跨学科写作”(writing across the disciplines)的项目。如果你想听听这些,我也可以讲一下,因为我认为在哈佛的写作教育(writing education)中,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因此,我所设立的“哈佛写作工程”,是跨学科的,它的理念是去帮助历史系、社会学系的学生和老师,去完成更多、更好的写作任务(more and better writing assignments)。

在做这些工作的过程中,我抱着非常大的兴趣,因为这种说理文写作项目只是针对大一的学生。我们总是可以看到他们在大一时期的水平,但是我们看不到后来他们的写作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希望,他们的未来生机勃勃(prosper);我们希望,我们教给他们的课程,将要对他们日后的写作有所帮助,但是我们确实无从得知。还有很多重要的问题,我们也都无法知晓。比如,在哈佛教育中(in a Harvard education),学生要完成多少写作?完成什么类型的写作?写作在哈佛教育中扮演着什么角色?等等。还有,我们总是乐于说那些因为写作而成功了的学生,或已经成为了作家的学生;但事实上是,确实也有一些学生在写作的道路上失败了。没有人喜欢探讨失败的案例,但这样的学生确实存在。所以,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有些学生能够取得进步,但有些学生却止步不前。因此,我创建了被称之为“哈佛本科生写作研究”的项目,并担任首席研究员。

这个始于1997年止于2001年的研究项目,非常棒。这是美国第一个追踪了这么多学生的纵向研究。我追踪了来自哈佛2001级的400名学生。我们的研究方法是这样构建的:要求所有的400名学生,每年填写两次调查问卷,然后其中一部分学生接受访谈,并且收集所有400名学生的写作作品。我想你们已经看过其中一篇已经发表的文章了。我写了许多篇文章,还制作了两部影片,这些资料我都可以给你们。影片真的很棒。在对该研究做了两部影片和收集了许多写作作品后,我们能清楚地看到,有些学生突飞猛进,有些则没什么改观。

五、哈佛写作文化:写作是哈佛本科生唯一一门必修课,高密集写作贯穿大学四年课程

赫&于:在您看来,写作是大学学习的基石。从1987年担任哈佛大学说理文写作项目的副主任,到哈佛大学本科生写作研究的首席研究员,您如何描述哈佛大学本科生的写作文化?

萨默斯:哈佛大学的本科生写作文化确实浓厚。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学生不能回避写作(avoid writing)。我们调查问卷中的一个问题是:“写作如何影响你对课程的选择?你会选择那些你知道需要大量写作的课程吗?你会避开这些课程吗?”我们的发现是,“每年选课时避开写作课程”的学生占比大约是15%,但他们与“每年选课时不刻意避开写作课程”的学生相比,其实写了同样数量的论文。学生不可能避开写作,即使他们说,他们要尽力避免选择那些需要大量写作的课程。

我们所发现的是,首先,写作在本科课程中有着非常突出的作用。学生们几乎在每节课上都要写作,而且他们要写多种类的论文。以前,学生通常在课程结束的时候才写一篇论文,而且可能是一篇研究论文或研讨会论文(a research paper or seminar paper)。但如今,教育体系更加完善,因此学生更频繁地写更短的论文。这确实有益于学生,因为如果你等到学期末才写一篇文章,那么你就没有机会练习写作。每次练习写作的时候,如果你幸运的话,会得到好的反馈,而且这些反馈将会帮助你。例如,“是的,你问的这种问题是历史学家会问的”,或者“是的,这正是政治学者看待证据的方式”。因此,它给你反馈,帮助你看到类似这样的问题:“你构建这个论点或发展这个论点的方式,与我们在社会科学中所做的方式不同;你将人文视角引入了社会科学”。所以,一路走来,你会得到反馈,但是如果你只是在学期末写一篇论文,你就得不到反馈。

学生们总是说,如果你没有一位读者,如果你在写作过程的另一端没有人,那么写作的整个过程就是空的。真正的想法是,你是在为一位读者写作,而且这个人会回应,这就使得整个过程更有意义。学生们写了很多。我们发现,学生们如果愿意并且能够真正地成为新手(novices)的话——意味着他们能够对自己说,他们并不是知道所有的事情,因此他们不仅有需要学习的东西,而且他们乐于学习不同学科的写作方式——他们会进步(develop)得更多。相比那些有一个实际的习惯或态度说,“我已经知道如何做到这个,对我而言这儿没有要学习的东西,这只是我顺利毕业所需要跨越的一个台阶”,随着时间的推移,后者真的没有进步多少。

赫&于:对写作基础不同的学生而言,收获会有差异吗?

萨默斯:我们还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那些一开始就拿A的学生,也就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他们得不到很多关于如何做得更好的反馈或评语,因此从来没有机会去学习。拿了更多B+的学生,会得到关于如何做得更好一点的评语,然后这将推动他们前进。另一件事情是,哈佛的学生非常幸运,他们从大一开始,就有规定的写作强化课(the intensive writing class),这与高中时全然不同,那时他们还不懂什么是学术论证。但是,第一年的写作课的确教给了他们什么是学术论证、怎样使用论据、怎样去证明一个立场。但是之后,他们会进入他们的专业,进入他们所学的领域。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讲,还能幸运地选到专业写作课,如历史学写作、经济学写作、心理学写作等,这是一种让他们专注于所学学科的方式,我认为这是哈佛非常不同的地方。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在哈佛花了很多时间。

赫&于:这有点像沙漏吗?

萨默斯:是的,我认为这像一个沙漏,是一个慢慢变化的过程,但这也让你更加专业。这就像是在告诉你,你是一个历史学专业的学生,现在要成为一名历史学家;你是一个政治学专业的学生,现在要成为一名政治学家。除非你知道如何像一个学者那样写作和思考,否则你不能成为一个学者。这门课程实际上是对这个学科的思考模式和写作模式的一个介绍,然而对于大多数美国大学的大多数学生来说,他们只是被扔进(thrown into)这些课程中,并被期待懂得政治科学家是如何思考一个论点或进入一场辩论。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因为没有人真正地为他们概述好一个方法。

因此,我们也在这项研究中学到一件事,即那些作为写作者进步最多的学生,是那些对一个主题(in a subject matter)具有了专业知识的学生。他们不止一次地研究一个领域,不止一次地阅读同一位哲学家的著作,直到他们对这个领域的理解程度,能够使他们以一种更复杂的方式来写。他们也有一个方法,例如哲学家写哲学就是这样的,他们兼而有之——既掌握了专业上的内容,又掌握了专业上的方法。如果你只有其一没有其二,那么你实际上无从发展(develop)。例如,在我们的研究中,有这样一类学生,我们称他们为“环球旅行者”(globetrotters),他们研究历史,但是打算选择一门美国历史课程,一门世界历史课程,一门中世纪历史课程。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地聚焦或集中他们的思考在一个领域足够长的时间,以此来发展他们的技能。那些只专注于一个领域的学生才是真正成长的学生。但是,我想让你们看看我制作的那些DVD,因为DVD展示学生们的谈话,这些学生都是研究项目中的,我忘了具体学生数了,可能有9个学生的谈论,关于写作对他们的教育所产生的影响。这是十分有帮助的。

六、引领自我发现:写作让学生深入思考,说与写的过程非常不同

赫&于:您能谈一下写作如何带学生进入思考的状态吗?

萨默斯:在美国,在哈佛,许多学生一进大学就会说,“我想当一名医生” “我想成为一名律师” “我想当老师”。但我还是希望他们不是那么确定,他们可能会在大学里发现一些新的事情,可能会发现自己事实上有其他的兴趣。我认为大学还是一个学习如何思考的时期,因此在大学阶段还无法确定一个人的职业。你不能只是想象(think),但你可以思考 (think about)事情。你要考虑你有热情和关心的某件事情,真正进入一场辩论和有话要说的事情。你只有对某件事有深入的思考之后,你才对此有话可说。

学生们谈起写作时,经常使用的一个词语或短语是,它能让自己“深入地”(in depth)工作。这正是写作和说话的区别,写作迫使你往深处挖掘。我的女儿,我之前跟你们提到过,她曾在这里(哈佛大学)从事东亚学研究——我看到这一切都发生在她身上。她热爱中国,热爱中国文化和中国艺术。她热爱中国当代艺术,热爱日本文化,热爱日本流行文化。她通过掌握自己感兴趣的主题,学会了写作和思考。比如,她写了一篇特别棒的关于日本街头时尚文化的文章。她曾经在北京还是上海工作,我记不太清具体是哪个城市了,她在那里的市场里,卖手袋。所以她有这样的经历,她对此也充满热情。因此,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即当你知道某件事、关心某件事并对它充满热情时,你就知道如何写作,你写作时也就更有精力和活力,更会关心你所写内容的结果。我认为,这些就是拥有了最好写作教育的学生。他们深入地学习某件事情,他们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关心它,对它就会充满热情。除此之外,他们还被给予了一种写它的方法和方式。然后,他们从老师那里得到关于他们想法的反馈。

所以在我看来,一个理想的教育场所就是学生变得兴奋和好学之处。在这儿,他们学习去思考和书写所关心的事情,然后,从事一种职业(go off into a profession),也许从事一种截然不同的职业,但是他们已经受过这样的训练,有了这种训练,才能开始从事下一个领域,我想是这样的。这与英国非常专业化的教育体系截然不同。我在新加坡工作时就知道这一点——在新加坡,当你进入大学时,你会说,“我要学习建筑学(或)我要学习工程学”,而这就是你学习的全部内容。哈佛体现了博雅教育的理念(the idea of liberal arts),旨在让学生跨学科思考。你在文学中思考,你在哲学中思考,也在一些科学和数学中思考,而且你在学习这些学科中学到了不同的思考方式,进而影响你自己的思考。因此,你有更丰富的理解理念的方式。你理解这些理念的方法之一,就是把它们写下来。

赫&于:您如何看待说与写的关系?

萨默斯:在哈佛,对有些学生来说,英语不是他们的母语。学习用英文写作与学习用英文说话,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非常不同的过程。就像汉语一样,你们知道,在书面表达和口语表达中有着很多不同的惯例。但二者彼此影响 ,彼此强化。如果你要做的不仅仅是用对话的方式说话,而是你要做一个演讲,那么你必须把它写出来。这正是它——写作。所以说,在说话和写作方面的很多技能是相似的。一个好的例子是读者。一个好的写作者,总是考虑他或她的读者。就像我刚才问你们的那样:“谁是你们这篇访谈的读者?”写作的一部分就是针对你们特定的读者,从而去调整你们的信息或理念。这在说话中也是一样的,你们要为你们的观众量身定做要讲的内容。所有其他关于简洁、清晰、强调的概念,这些不论在写作中还是在口语中,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概念。所以,如今在写作课上经常发生的一件事是,学生被要求写演讲稿,并把它们作为写作练习或写作作业交付给老师。

七、开设写作工作坊:教会学生寻求和聆听反馈,打造全心投入的写作社区

赫&于:在您的写作工作坊中,学生们被组对为“写作伙伴”(Shafer,2016)。您认为这样做的效果如何?如果两个学生的写作水平不同,会发生什么?这个活动在修订的过程中作用如何?

萨默斯:正如你们所知,我在哈佛教育研究生院教一门叫做“写作工作坊”的课程,这是一门面对全校研究生的课程。这是哈佛大学为研究生开设的唯一一门写作课程。作为一名写作课的教授拥有着如此多的乐趣,我想对于学生来说也是如此。因为在我们的工作坊里,学生来自哈佛大学的各个学院——HGSE、医学院、法学院、设计学院、政治学院、公共健康学院、神学院等等,所以我们对观点有着不同的见解。这门课程的目的是让学生学会写文章,并且能够用他们专业的方式练习写作技能,即使他们将来既不从事现在所学的专业,也不写文章,他们也将会学到很多重要的写作技能。

最重要的技能之一就是,作为一名写作者能够寻求、接收和使用反馈。要做到这些并不容易,因为大多数人在收到反馈后,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批评而看不到其中的价值。我认为,这门课的目标之一就是让学生真正学会如何去聆听,如何去寻求反馈而不是被动应付,而是去实实在在地说。比如,“您知道,我在前言部分遇到了麻烦。您认为这行得通吗?”或者 “我在展开这个场景的写作时,真是遇到了麻烦。” 所以,要能够思考想法并寻求反馈。但是,学生们也总是说,学习如何给别人反馈,也教会了自己如何成为一名更好的写作者。这是非常互惠的:你在给我反馈,我也在给你反馈,但我们都在学习如何做得更好。当它在我的课上切实奏效时,学生们很喜欢的一个环节是,每个星期他们都会收到一位课程老师的反馈,还会与两名同学见面——我们称他们为“写作伙伴”——在课外,来阅读和回应他们的作品。它要求课堂上的每个人都全身心投入,在大多数情况下,每个人都会这么做。

这样的班级让人感觉像是一个写作社区(a writing community)。这是一个大班,在里面有50名学生;坐满整个教室,座无虚席。作为一名老师,我有一个目标——不管我教什么,都要让这个大班的学生感觉像是一个群体。我想让学生们来到我的课堂时,感到此刻没有比这个教室更重要的地方了。你必须有这种感觉,你必须关掉你的手机,你必须关掉你所有的电子邮件,你必须关掉所有的干扰,并且真正地对自己说:“这是最重要的地方,我有东西去贡献,我有事情去学习,我想在这里。”所以作为老师,我必须让这一切发生。我必须让这个班级感觉像一个社区,我需要他们去互相了解。当班上有50个人的时候,这是很难做到的。我希望他们,以写作者的身份互相认识。所以,在这学期的课程中,他们已经互相了解,互相阅读彼此的作品。另外一个卓有成效的事情是,我把这个大班分成更小的研讨班(smaller seminars),这样由12个人构成的小组可以紧密合作,在这儿他们阅读彼此的作品。

八、一万小时定律:写作须“入迷”+多练习,像作者一样去阅读

赫&于:您对写作练习的频率和习惯有什么建议吗?例如,是每周花大量时间练习一次,还是每天只花一小段时间去练习?您对阅读有何建议?

萨默斯:关于写作和学习如何去写作,有些事情是众所周知的。比如,你刚才提到过的两件事,一个是练习,另一个是阅读。你们知道麦尔坎?葛拉威尔(Malcolm Gladwell)这个人吧?在他的一本著作里,他写到要花费多少小时才能精通或擅长某件事,而且莫名其妙地(somehow),“一万”这个数字在我脑海挥之不去。你们看看那些擅长踢足球、弹钢琴的人……它就是练习。正是你们中文所说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One minute onstage,ten years of work backstage)”——在后台练习很重要。对于写作来说也是一样的。但是不知何故,有时人们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概因为我们都不会演戏或唱歌,但每个人都能拿起笔。我的意思是,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都能提笔撰文,以至于我们认为不必要去练习写作。看起来确实如此,但写作需要大量的练习。写作的诸多要素都需要练习。因为你必须变得舒心,倾听自己的声音,写下自己构思的句子。这需要时间来适应,相信你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来写一页纸,而且只有一个好句子,但你知道这没关系,因为在第二天这一句话会带你到某个地方。你知道,相信你可以划掉一个又一个的段落,那没关系!因为你将要写出一些新的段落。再一次,这就是练习。向你做得好和你做得不好的地方学习,就是练习。这儿有如此多的实践要素。

在我现在所教的哈佛课堂上,学生们会发言和称赞的一件事就是,这门课给了他们写作的规范和练习。他们必须写作,他们必须每天写作。每天都有写作作业。我认为最初他们是被迫这样做的,随后他们意识到他们喜欢这样做。很多人花在害怕写作上的时间,比花在真正地写作上的时间多。人们总是会说,“嗯,突然间,当我想我应该开始一个写作项目的时候,我开始做饭了,或者我开始打扫房间了,或者给我的朋友打电话了。” 一切都比写作容易。当我坐在书桌前写作时,我必须阻隔每一件事情。我必须不发邮件,不接电话;我只聚焦和发现……这就产生了一种境界,我称之为“入迷”(trance)——一种文思泉涌(ideas start to flow)的境界。而且,至少要花一小时才能够达此境界。它不会在一开始就发生,再说一遍,这需要日复一日地练习。而且,如果你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才写一次,等你再回过头来看你写的东西时,已经过了趁热打铁的时候,你甚至会觉得那些文字好像不是出自你手。所以,重要的是,要每天来来回回地写。

我认为练习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如果我在高中教书,或者如果我可以负责中国的儿童教育,我会说,“练习!” 我想说的是,只要每天坚持写作,这样它就会成为你想做的事情,它就会变得有趣,变得舒心。在高中课堂上,写作真正是课堂的中心(writing is really at the center of the class),学生应该试着什么都写一写。你们知道,学生在讨论某件事的时候,老师会说,“让我们写下来吧。站在你的立场或者与你相反的立场。”一旦你这样做了,你就是把写作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a way of life)。

赫&于:阅读又对我们的写作有何影响呢?

萨默斯:还要强调的一点就是阅读。要成为一个优秀的读者,这是别的东西不能替代的。成为一个好的读者,意味着你不是肤浅地阅读,你是真正地为了理解而阅读。在我的课堂上,我称之为“像作者一样阅读”(reading like a writer)。这意味着,当你像一个作者一样阅读时,你会实实在在地试图去理解,一个作者是如何阐述观点的,一个作者是如何构思一个句子的,一个作者是如何使你在读一个句子时惊呼到:“哇!这是美丽的。”一句话实在是让你屏息凝神(draws your breath away),然后你就必须回过头来,仔细看看这句话是怎么构造的,是什么打造了一个如此优美的句子。或者当你读到一篇文章时,你意识到作者的确影响了你的思维方式(way of thinking),你不得不回过头去问:“这篇文章的结构、证据、论点、语气、愿望是什么?”我所说的,作为一个写作者去真正地阅读,意思是真正地向同伴写作者学习。正如你们所知,我教学中的一大重点,就是真正让学生深入研究某件事,而不只是简单地总结它,然后说 “这篇文章是关于什么什么的”,而是真正地说“这篇文章是如何和为什么是这样的”。所以,我认为这是写作的两个重要部分。

九、直面心中恐惧:找出自己的脆弱所在,勇敢地写出更好的文章

赫&于:您使用了“个人内心的恐惧”(personal dragons)(Pelsue,2013),来形容作者面临最困难的 “冲突、紧张和进退两难” 的时刻,这就揭开了优秀作品来源的神秘面纱。那我们应该如何克服它?

萨默斯:好。我所说的在写作中的“个人内心的恐惧”是指——这对学术写作(academic writing)来说是这样的,对个人写作(personal writing)来说也是这样的——当某个人写一件对他来说重要的事情时,他为什么选择这个主题是有原因的。他已经选择它,是因为它与他有某些个人联系。例如,在前面提到的哈佛本科生写作研究中,一名学生对中世纪历史非常感兴趣,特别是对新教徒(Protestants)和犹太教徒(Jews)之间紧张关系的历史根源感兴趣。后来我才知道,她父亲是信犹太教的(Jewish),但她母亲是信天主教的(Catholic),所以家里就存在这些紧张关系。但她把这些兴趣放到了中世纪历史中。我认为,大多数人总是与所写的事情有着利害关系,而且这是一件好事,因为这能够促使作者真正深入到所写的主题中去。但当你写一个与个人经历有关的主题时,不管它是什么,你选择它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没有,你就不应该写它。

所以,在我们的课上,我们使用了“内心的恐惧”这个词。当你写你的个人经历时,特别是在写初稿时,总是倾向于避开(away)冲突,要么会说“那些根本不重要”,要么说“写这些根本没有人会愿意看的”。但这往往正是一个信号,告诉你这正是你的脆弱所在,你只有直面 “内心的恐惧”,才能写出一篇更好的文章。就算文章没那么好,至少你明白了你不愿意面对的是什么。一个很好的例子是两年前的一个中国学生,我好像在课上提到过。这个学生交了男朋友,她写了一篇文章,是关于她父母在谈恋爱这件事情上给她的建议。大家很好奇,在她父母的婚姻关系中什么因素对她有着重大的影响。后来我们明白了,在这个女孩和男朋友开始谈婚论嫁时,男方提出婚后自己的母亲要与他们同住。这好像是中国的一种习俗吧,男方需要照顾自己的母亲。但女孩不想和婆婆一起住,原因是女孩的母亲就经历过这种婆媳之间的冲突,所以父母在这方面给女孩的建议是从他们的自身经历出发的。女孩真正聚焦的是她所关心的问题,是聚焦在她和她所爱的人之间的矛盾上,这使得这篇文章非常精彩。她“内心的恐惧”是担心写这样的文章会不会显得她不孝顺,但因为她直面了“内心的恐惧”才成就了这篇好文章。而且其实当你有所隐瞒的时候,读者总是会发现的,并且会专门问你这方面的问题。

十、关于学术规范:写作应具创造性和探索性,须杜绝“剽窃”“抄袭”

赫&于:我们想知道,在指导学生写作时,您如何告诉学生学术规范方面的内容?

萨默斯:好,我给你们举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不知道这在中国是否正确,不过去了解这些将是很有趣的——我们称之为“学术写作”(academic writing),这是学生要在大学里学习的,也是他们被告知而且要去学习的,即当你写一篇研究论文的时候,你要使用原始资料(sources),你要从其他作者那里学习你研究的这个主题。你必须引述(quote)作者,你必须作总结(summarize),你必须转述(paraphrase)作者,然后你必须引用(cite)原始资料。但我不知道,在有些文化中,是否已经出现类似的事情,因为他们没有我们美国所拥有的同样规范。我不知道这在中国文化中是不是真的,不管学生们是否被教导,未加引用就把别人的话写进自己的文章里是不可接受的。在美国,我们称之为“剽窃”或“抄袭”。对于把其他作者的文字放到你的作品中,不同的文化都有不同的观点。

赫&于:现在我们中国越来越多的人也在讨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可能也有文化差异的原因,因为有些留学生在完成课外作业时,有被判定为“抄袭”的现象。也许是因为美国的学术历史距离现在都比较近,而中国有着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很多话追溯到很久以前可能已经找不到具体是谁说的了。

萨默斯:我不知道。我认为有些文化的理念与这个截然不同。我可以讲一个例子。我参加过一个国际会议,会议上来自各个国家的教师共同探讨写作。其中有位老师来自前苏联,她说,“我们会把学生教育成好同志”。你们知道,在共产主义社会里,学生要被教育成好同志,而且好同志意味着团结协作、互相帮助,所以他们不认为,像“你给我一个想法”或“某个人说,你用我的想法吧”是剽窃。他们认为那是好同志,这是协作。但是在美国学术界,我们认为你的作品是你的个人劳动成果;如果是一个团队的成果,就必须要表明这个团队中都有谁。总之,这是一个不同之处。

不知道中国是不是如此,我了解的是,在一些亚洲国家,比如日本和新加坡,写作很少被看作是一种个人的劳动,也很少被看作是创造性的和探索性的劳动,而是更多地被认为是对一件事进行总结。老师可能会给你一些材料让你读,然后要求你进行总结,在这其中没有个人输出(no individual input)。我非常想知道,在中国是不是也是如此。如果在中国仍然是这样,这将是非常有趣的发现。我很想知道:在中国哪些人关心写作?他们认为最有趣、最有创意的作品是在哪里完成的?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希望你们能告诉我,我很想知道答案。一定有某所大学,已经在教授写作课程上,受到了这种美国思维方式的影响。如果能找到答案,那将会非常有趣。我很想知道这些。因为在我们的全国性会议上,总是有来自中国的人来了解美国对写作是怎么想的。

很好,我想你们访谈提纲上的问题,我全都讲到了。

赫&于:非常感谢您!我们会留意中国的写作教育,找到受美国写作思维方式影响的大学,届时联系您。


(致谢与说明:衷心感谢支点团队顾问Helen Haste对整个访谈工作的指导,成员Sonia Maria Pereira Vidigal、林怡对访谈提纲的参与设计,陶正(Justin M. Thomas)对英文转录文本的补充与校对,王连江对中文翻译的校对与规范。南希?萨默斯工作邮箱:nancy_sommers@gse.harvard.edu;于海琴为本文的通信作者,工作邮箱:jndxyhq@163.com。)


注释和参考文献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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