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 俞灏敏:道教徒的沉迷
学道游仙最投入的人群自然数道教徒。如果把他们与帝王、士人作一比较的话,帝王在游仙中注入的通常是欲望,追求永恒的权力和享受;士人在游仙中更多注入的是理想,追求对社会现实的疏离和个体生命的超越;道教徒在游仙中注入的则是绝对的虔信与遵从,以求得长生不死和羽化登仙的最终实现,这决定了他们的游仙活动相对而言是一种比较纯粹的宗教行为。
前面说过,道教的核心信仰源自古老的宗教观念,为这种信仰服务的仪式与方法又多从原始巫术演化而来,故实践这些仪式与方法的道教徒身上不免带有巫师狂迷的基因。在狂热地掀煽游仙热潮,向帝王兜售不死之药,向士人传授修炼之术同时,他们自己更沉迷于这个虚幻的世界,一方面调动传统文化的各方面积累,将神仙学说和游仙理论扩张成无所不包的庞大体系,以寄托自己膨胀的信仰;另一方面通过对各种方术的神秘体验,将生理或心理上的收效验证成超神入化的境界,从而得到修炼精进的陶醉。因此他们的游仙可称作是这种宗教沉迷的实践形态。
洞天福地话访仙
道教徒的前身是秦汉间方士,故其游仙最早也可上溯到那些方士的活动。相关情况,通过《史记·封禅书》可以见到一些。只是因司马迁意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叙述重点多在朝廷政治而不在奇谈异术,间或记方士的事迹,也只为揭露帝王的沉迷,而备载其如何向后者兜售其术。当然,这并不能导出这样一个结论,似乎方士们仅仅是为帝王而非自己竭尽蛊惑煽动之能事的,事实是,依当时的神仙观念,再揆之以人皆乐生的情理,既然神仙可以升遐与天地同在,人可以通过一定的法术修炼成仙,那么通晓其术的方士是最不愿轻易错过任何长生的机会的。在这方面,传说中方仙道人因修形解销化术而尽成仙人,已透露了些许消息。
尽管后人无法知道这类游仙的详情,但从仅有的史料记载,可窥见其遗留给后世道教徒游仙模式的大致轮廓。具体地说,有所谓访仙与修仙两途。访仙首先要有仙可访,这就意味着凡构成神仙信仰的诸要素,如仙人、仙境和仙药的存在是必须的先决条件。故此,方士们最先构造了一个初具规模的神仙系统:有玉宇琼楼、流金泻银的仙境,有高蹈霞外、丰姿绰约的仙人,还有灵芝琼草、金液玉丹之类的仙药。最典型的就是所谓海外三岛十洲,乘船出海,到那些仙境去寻访仙人祈求仙药,可以说构成了后世道教徒游仙的基本雏形;而随着入海的方士一去不还,许多方士还争相跟进,这些人也就构成了后世道教徒沉迷仙道的先驱。
但这种海外仙境毕竟虚无缥缈,作为神仙信仰的象征,只具有彼岸的意味,方士们知道,要真正让人践行这种信仰,还必须将其在尘世中落实下来。换言之,需要将仙境移植到现实中来。此前论述神仙观念的起源,已指出仙与山的密切关系。升天成仙在以后演变成入山成仙,就是神仙思想现世化的一种表现。以此为基础,方士们再进一步由入山成仙衍化出仙人居山,从而很稳实地将仙境落实到了尘世,带入了人间。深山人迹罕至,幽谷云雾缭绕,在人们心目中本就具有一定的神秘性,将其改造成人间仙境是最容易也最适宜不过了。并且,这种将海外仙境移植到尘世中的山谷,因有神仙观念的历史承传及人对自然环境的切身感受,对方士们来说也最不费力,最足以取信于人。
这番移植具体通过怎样的途径完成,由于史料缺乏,今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后世流传的成仙故事许多都离不开山,如《列仙传》说王子乔本是周灵王太子,后由道士浮丘公接上嵩山,隐修三十余年后成仙,乘白鹤驻于山岭。《神仙传》说赤松子本是牧童,也由道士带至金华山石室,修炼四十余年,服松脂、茯苓,活到五百岁。上述神仙传记多成书于魏晋六朝,但那种故事模式源自更早,从中可以推测方士是借着仙话的编织创造了人间仙境的。而在向人指出切实的访仙之路的同时,他们也使自己的宗教热情最终得以有所投托。
最先成为人们神往的仙山大概要算五岳。基于古老的五行思想和山神崇拜,早在上古三代,中国人就有“望于山川,遍于群神”的祭祀制度,天子巡狩五岳修五礼[1],是国家大事,一时重典。这种由原始宗教的自然崇拜演化而来的山川祭祀,赋予了五岳某种神秘的色彩,天子的巡狩更使之获得不同寻常的显赫地位。把仙境置于这些名山,称东岳泰山乃天帝之孙、群灵之府,西岳华山是黄庐子真人得道之所,南岳衡山是太处真人得道之所,北岳恒山是长桑公真人得道之所,中岳嵩山是寇谦之真人得道之所,可谓源渊有自,顺理成章。[2]故在道教形成的东汉后期,就出现了一些关于方士访仙五岳的记载。如王真称自己“周流登五岳名山,悉能行胎息胎食之方,嗽舌下泉咽之,不绝房室”。想来他之访仙,主要致力于修道之术的搜求,所以年近百岁,“视之面有光泽,似未五十者”。鲁女生“初饵胡麻及术,绝谷八十余年,日少壮,色如桃花,日能行三百里,走及麞鹿”,后至嵩山采药,遇一女子,自称“三天太上侍官”,授他《五岳真形图》。时陇西封君达,因常乘青牛而号“青牛道士”或“青牛师”,“初服黄连五十余年,入鸟举山,服水银百余年,还乡里,如二十许者”,听说鲁得了《五岳真形图》,连年请求授图,可见该图在求仙者心中的分量。这两个方士本都靠服饵得长寿,但未能成仙。从仙女授图“并告其施行”这点来看,该图所载当是一些入山访仙的方法。后鲁女生藉此“道成,一旦与知友故人别,云入华山。去后五十年,先相识者逢女生华山庙前,乘白鹿,从玉女三十人,并令谢其乡里亲故人也”。而封君达只好入玄丘山继续修道。[3]
道教创立后,其他名山作为道派发祥地也渐被神化,成了访仙的圣地,其间神化与哄抬的工作皆是这批虔诚的道教徒干的。就拿青城山来说,它是连峰接岫的岷山第一峰,又名天谷山,后山为鹤鸣山。据道书记载,道教创始人张道陵曾“入嵩高山石室,隐斋九年”,后“周流五岳”,游至鹤鸣山,结庐修道,传五斗米道。[4]从此这里就产生了有关教祖的仙话,说山中石鹤鸣则仙人出,张道陵居山即有鹤鸣,后果真白日飞升,羽化登仙。山中还另有天师池及其手植银杏树、降魔的掷笔槽、试剑石等遗迹,而常道观内的天师洞则是其修炼之处。由此整座青城山在日后被附会成仙人栖居的仙境,黄帝时“积火自烧,随烟上下”的宁封子就栖于此山北岩上,黄帝曾向他求问飞升之术,并筑坛拜为“五岳丈人”,后称“青城丈人”,晋造丈人观,据说即为其修炼之所,宋时更赐名为“会庆建福宫”。见过东海三为桑田的麻姑也曾在此隐居,山上因此有麻姑洞,仙人李阿世称“李八百”,更是常游此山。[5]所以,后世道教徒纷至沓来,到山中访仙学道。十六国时,蜀地道教领袖范长生就在山中“岩居穴处,求道养志”[6],长生观相传就是他得道之处,观内古楠树即其亲手所植。唐孙思邈、杜光庭也曾在此隐居,后者修真处就在上清宫,那里还有他悠游的白云溪和读书台。此外,山上还建有大小宫观无数,较著者有朝阳洞、祖师殿、玉清宫。道教徒入得山中,真好像踏进洞府,访仙之想油然而生。其实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很可能是张道陵本人,是他怂恿门人故神其事的虚饰和浮夸。
魏晋后五斗米道从北方传入江南,由民间渗透到上层社会,由于能迎合士族需要而风靡一时。在这一道教史上相当重要的时期,南方道教世家相对集中的丹阳、吴郡一带,原称句曲山、也包括良常山和地肺山的茅山,经道教徒的哄抬传扬也成为圣地。茅山的仙话也颇丰富,传西汉景帝时茅盈与弟茅固、茅衷修道成仙,号“三茅真君”,留治句曲山。《茅山志》记三人乘白鹤来治此山,以鹤集处分为大中小三茅峰,因改山名为三茅,简称茅山。后人在山顶建起九霄万福宫,也称顶宫,就是供祀“三茅真君”的。过了三百多年,女仙南岳魏夫人,即晋司徒魏舒之女魏华存与众仙真降临茅山,授弟子杨羲《上清真经》,杨羲用隶书写出,又传于和自己结为神明之交的护军长史许谧父子,形成道教中著名的上清派系,以后再经陶弘景的弘扬,演为茅山一派,世称“茅山宗”[7]。
因有神仙的治理与光降,茅山就此摇身一变成了仙境,前来访仙者络绎不绝,住在附近的道教世家更是捷足先登。上述许谧父子是丹阳郡句容县的名门士族,与同县同乡的葛洪世为姻亲,和同郡陶氏即陶弘景祖上也累世通婚,他们在茅山建起别墅,专心研经修炼,陶弘景《许长史旧馆坛碑》所谓“爰暨东晋,二许怀真。裁基浚井,栖道接神”,即是他们当日访仙的实际写照。许谧兄许迈与王羲之为方外之交,也常“往来于茅岭之洞室,放绝世务,以寻仙馆”[8]。大茅峰北抱朴峰,传说是葛洪修真的地方,有炼丹井。永明十年(492年)陶弘景挂官归隐,也选中这里为修道之所,尝谓“此山下是第八洞宫,名金坛华阳之天”,故自号“华阳陶隐居”,并以山中曲林馆为“华阳下馆”。由其《茅山曲林馆铭》所描写的“层岭外峙,邃宫内映。仄穴旁通,萦泉远镜”可知,那里景致幽寂,确是游仙的胜处,所以历代来此访仙的道教徒,从唐吴筠、赵贵真、宋刘混康,一直到清郭长彬等不可胜数。唐以后随茅山派鼎盛,山中宫观日多,峰麓掩映间,逶迤达二百余处,较著者有万福宫、万寿宫(由曲林馆改建)与万宁宫,后者因藏有宋哲宗赐刘混康“九老仙都印”,又称“印宫”。
北方道教徒着力编派和神化的是终南山。终南山堪称道教史上影响深远的楼观派策源地,茅山地处建康附近,位置重要,终南山则距北方政治文化中心长安不远,对城中上层社会的信道求仙者很有吸引力。当然,这种吸引力还需要神仙传说的支撑。为此,楼观道士竭力仙化此山,说周朝时就有函谷关令尹喜在该山北麓“结草为楼,观星望气”,并随老子出关西去。《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尝记其受《道德经》后,“乃于草楼清斋,屏绝人事,三年之内,修炼俱毕,心凝形释,无有饥渴,不畏寒暑。穷数达变之微,形一神万之旨,悉臻其妙。乃自著书九篇,号《关尹子》”,后世称为《文始真经》,其人因此被称为“文始先生无上真人”。周穆王追仰仙踪,西巡至此,重葺楼观。以后尹轨、杜冲等十余辈道士“仰道德为生化之源,宗神仙为立教之本”,纷纷前来,最后皆修炼成仙。因此楼观成了“天下道林张本之地,自文始上仙之后,登真之士,无世无之。阅诸仙史,不一而是”[9]。
魏晋时北方道教徒更多来此。有梁堪在山中幸遇太上老君遣降尹轨,授予炼气隐形法与水石还丹之术,便隐居此山,最后丹成,能飞行变化。还有王嘉原隐于东阳谷,凿崖穴居,弟子受业者数百人,亦皆穴处。后“弃其徒众,至长安,潜隐于终南山,结庵庐而止”,师事梁堪,因门人闻至,才又迁于倒兽山。[10]北魏道士尹通据称是尹轨后裔,当天下寇难纵横,通履艰危,冒险至终南山,师从王嘉再传弟子、传能役使万灵制御群邪的马俭,北魏太武帝好道,钦闻其名,遣使致香烛以建斋行道,于是四方效法,进山请谒者不绝,楼观派由此走向兴盛。隋唐鼎革之际,又与李唐皇室建立了特殊关系,故在整个唐代与上清派同受崇奉,终南山也因此成了京师王公贵戚修真的胜地,玄宗妹玉真公主就在山中立有别馆,道教徒更是涌往此山访仙隐真,唐人诗集中,因此常常可以读到访终南山某道士之类的诗作。后来钟离权在此得《灵宝经》悟道,又于长安酒肆巧遇落第士子吕洞宾,见其才堪造就,授予道术秘法。吕即携家入山,修成鹤发童颜,步履如飞,世人叹为神仙。钟、吕二人的事迹史籍记载极少,民间传说却夥,以至于最后被列入“八仙”,终南山受此沾溉,神光仙影尤胜于前。
以后,随道教传播地域的扩大和游仙风潮的炽盛,到隋唐时,一个由道教名山推衍出的仙境系统、即洞天福地遂被隆重推出。[11]据道经的说法,“神洲者,中国也,王者居之,为域中之大。其中人民修行正道,升而为仙真。上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并仙官治之。洞天之中有五山,亦谓之五岳,作中国之镇。”[12]其他多以名山为主,兼有山水。道教认为此中皆有仙人主治,众仙所居,道士来此修炼或请乞,可得道成仙。“洞天”意指山中有洞室可通上天,并贯通诸山。《紫阳真人内传》谓:“天无谓之空,山无谓之洞,人无谓之房也。山腹中空虚,是谓洞庭;人头中空虚,是谓洞房。是以真人处天处山处人,(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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