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秀山:斯宾诺莎哲学的历史意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53 次 更新时间:2021-10-06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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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秀山 (进入专栏)  


摘要:斯宾诺莎从“自因”出发,对于“上帝-神”“存在”命题之“证明”作出小结,他 的“实体”“自因”说深入人心,有很大的影响;然而斯宾诺莎哲学的意义还在于,他 从这个前提出发,“推出”整个的世界,把感性情感世界包容在他的表面很枯燥的“几 何式”逻辑推理之中,使人们日常经验世界具有了一种意义。这一条“自上而下”的思 想路线,奠定了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的基础。在这条路线指引下,并开创了“现象学 -显现学”的道路,其重要性是不可动摇的。

关键词:自因/ 实体/ 向上的路/ 向下的路/ 理性/ Cause sui/ Substance/ Upward road/ Downward road/ Reason/


贺麟先生翻译的斯宾诺莎《伦理学》商务印书馆出版于1958年,至今已经四十多年, 期间也曾读过多遍,总觉得不大容易得到要领。因为抓不住主要思想脉络,对于他何以 有如此巨大影响,也心存疑问。表面上看,《伦理学》的论述方式是非常古老的,它几 乎完全模仿几何学的方法,先有一批“公则”,每一个“公则”下都有简短“证明”;然后有许多“命题”,“命题”下不但有“证明”,“证明”下还有一些“附释”,形 式上是很刻板的,现代的人读起来会有“枯燥”之感。

逐渐地,我从他那“枯燥”的“证明”过程中,体会出一些意思来了,觉得形式虽然 “刻板”,但是内容还是很过得硬的。只要你静下心来认真读,就会觉得他用“证明” 的方法把哲学-形而上学的命题“推导”出来,显得是那样的坚定不移,要想反驳它, 倒也是很不容易的。哲学不能舍弃“论证-证明”,这本是古代希腊为欧洲哲学奠定的 基础,基于一种确定性的寻求和追根寻源的精神,比起那种重“感悟”的方法来说,各 有长处。在读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时,我们深深感到他那种把“证明-推理”方式运 用到哲学问题上以求笛卡儿所谓的“清楚明了”的“知识”的努力,的确取得了成果;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斯宾诺莎是把自托马斯以来对于“神-实体”的“证明-论证” 的确向明晰化、坚实化方面“推进”了一大步。所以,不管你同意他的观点-结论与否 ,要想在他的“推理”过程中去“动摇”这个过程,却是不大容易的。

譬如他的基本命题“上帝-实体-自因”的“界说”,开宗明义的一句话,说明“本质( essentia)”即包含“存在(existentia)”,先设定“本质”“必然”“包含”“存在 ”,应该说,比起亚里士多德的“实体(ousia)”论,要“推进”了许多。这不仅仅是 思考的人多了,有了进步,而且也是拉丁文化的交融,使亚里士多德的“实体”思想, 有了一种更为精确的表达方式,把“existentia”和“essentia”更明显地标志出来, 在语词里找到了更恰当的表达形式;当然,正像后来海德格尔所指出的,也使得那原始 的、本源性的同一性被分割开来了。不过,在我们的思路历程上,这种“区分”,也是 必要的,实际上斯宾诺莎这个“自因”的基本含义,也正是强调那个原始-本源性的“ 存在”Being,esse,而不同于一般经验的“存在”(existentia),“自因”乃是“本 质”(essentia)和“存在”(esse)“必然”地“统一”在一起。“存在-本源性存在-

Being”,正是“自己-物自己”。“自因”即“自己”。

关于“上帝-神”的“存在”也必须-需要有一个“证明”,现在看来,也可以说是有 点自相矛盾问题,因为按照“神-上帝”的“定义”,它既是“绝对”的“完满”—— 全知、全能、全善,而且为天地万物之“创造者”,则就像它的本质-定义必然包括“ 存在”一样,它的“存在”,也就必然包括了自身的“证明”——“神-上帝”什么也 不“需要-缺乏”,更不接受外在-他者的“命令-必须”。

实际上,“神-上帝”“存在”的“证明”乃是“哲学”在向“宗教-神学”“下命令- 发指示”:你需要并必须作出“证明”。这时候,“哲学”是“法官”,“神-上帝” 居然处于“被告”的地位!

然而,“宗教”居然“容忍”了“哲学”的“质询-盘问-审判”,它自信“神-上帝” “经得起”这个“考验-考问”。果然,不仅哲学家,而且一些有哲学倾向的神学家都 致力于这方面的工作,亦即把“神-上帝”放到了“理性”的“审判”台前“盘问”。

这个“上帝-神存在”的“证明”,到了斯宾诺莎《伦理学》,似乎有了一个小结,“ 上帝-神”的“存在”,在理性上是“自明”的,“上帝-神”的“本质”必然包含“存 在”,因为“上帝-神”是“创世者”,是“自因”,“上帝”为“惟一”的“实体” ,因而,从“上帝-神”的“本质-定义”中,就能“推出”“神-上帝”的“存在”来 。这样,“上帝-神”的“存在”,在理性上没有疑问,不可动摇,是得到理性的支持 的。“神-上帝”的“存在性-实体性-实存性”受到理性法律的保护,在哲学中有了“ 合法性”。“哲学”支持-保护“神学”。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斯宾诺莎的“理性神 学”。斯宾诺莎这个哲学路线,经过康德-费希特-谢林到黑格尔,“理性神学”路线得 到深入的贯彻和发展。这就是为什么斯宾诺莎哲学受到德国古典唯心主义一致推崇的一 个原因。

斯宾诺莎的“理性神学”,以“理性”的“推论”“证明”“上帝-神”“存在”的必 然性,使基督教“信仰”受到“理性”的保护,在人类的“理性”中找到了根据,而不 必归于盲目的情绪和神秘的“天启”,这样,基督精神就根植在人类理性之中,成了人 人必须遵循的定律,像几何学一样,每个有理性的人都必须承认。从一方面来说,基督 教得到了一层保护色彩,接受了过去认为是异类的希腊哲学精神;另一方面,就哲学来 说,哲学的“理路”也进入了“宗教”的领域,以理性的方式,以理性的推论“化解” 宗教问题,显示着“理性”对于一切领域的可行性,同时也扩大、推广了自己的视野, 而且通过这种扩展,使自己得到磨练,使自己的理路得到深入。“理性神学”在历史上 有过一定的进步作用。

斯宾诺莎既然将“神-上帝”理解为“本质”必然包含了“存在”的“自因—自由者” ,他就把这个“神-上帝”和整个哲学从希腊以来的传统密切联系了起来,“神-上帝” 成了希腊哲学追求理解的“始基-根-理念”以及亚里士多德的“实体”。“神-上帝” 就是“实体”。这就意味着,宗教的“神-上帝”乃是哲学中的一个“概念”,尽管是 最为基本的概念;宗教的问题,终于“化解”为哲学的问题。

就哲学的发展来说,哲学引进了宗教的问题,努力化解它,这项工作也并没有白做, 对于哲学的传统来说,也是一个挑战。

我们知道,哲学自从提出了“始基、根、原子、理念、实体”等理论以后,常常遇到 一个理解上的问题,亦即如何理解这些“概念”就成了“问题”。“始基”是什么?早 期伊奥尼亚学派说,是“水”,毕达哥拉斯学派说是“火”,然后有四个“根”,然后 有“努斯”,然后有“原子”,然后有“理念”,然后有“实体”,好像是越来越“概 括”,但也越来越“抽象”。问苍茫大地,何处是“实体”?“实体”连同它自身包括 了的“存在”,都越来越“抽象化”,越来越“概念化”,最后只能到“思想”里去找 它了。

哲学问题的抽象化、理论化使它越来越“脱离”“现实世界”。哲学本以为“形式化 ”、“概念化”能够挽救哲学,防止它等同于一般的经验科学,然而这条“超越”的路 线却把哲学引导到一条死胡同。哲学要“回到”“现实”,要从“天上”回到“人间” (西塞罗语)。然而,“人间”已被各种日益发展的经验科学“瓜分完毕”,哲学何处存 身?

正当哲学在古代罗马时期一度“降格”于“实际事务”,身陷“折中主义”而不能自 拔,更由“大智慧”而“蜕变”为“小计谋”之紧急关头,基督教的传播,有如雪上加 霜,釜底抽薪,使哲学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传统,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看看自己长 期困惑的问题。基督教居然有一个简单明了的解决方式,尽管这种方式,在哲学看来, 似乎因缺乏理性而非常独断,但却在现实生活中显示了有顽强的力量。

哲学发现,就“终极性-原始性”关怀来说,宗教与哲学似乎有着相通的问题,但是思 路却完全不同。

“哲学”作为一门学科,起源于古代希腊,它的思想模式是经验科学。当时经验科学 有两个方面,一方面为靠搜集、观察、研究“感觉材料”加以总结概括的广义的“物理 学-自然学”;另一方面就是“数学”和“逻辑”的“形式(推理)”科学,当然在实际 上它们是结合在一起的。“哲学”要不同于它们,但是只能在已有的“基础”上“超越 ”出来。

什么叫“超越”?什么“需要”“超越”?“超越”就是要“超越”“经验科学”和“ 形式科学”,“需要”从它们那里“超越”出来。从这个思路出发的最高水平,是达到 “第一因”的观念。“第一因”可以说是这条思路下的一项最为重要、最值得称道的伟 大成果。

然而,“第一因”的原理,又是从何“推”出来的?“第一因”的思路显然来自“经验 ”的“超越”。我们知道,无论当代科学或哲学如何看待“因果”关系,在很长一个时 期内,人们对于“因果”的必然性在“现象-现实-经验世界”之有效性是相对地持肯定 态度的,当然,并不否认“怀疑论”在这方面的警策作用;特别是自然科学本身,一般 并不对“因果必然性”持怀疑态度。因果性-必然性被认为是解释自然现象的正确途径 。在这种思想笼罩下,“哲学”要“不同”于一般经验科学,就必须从这个“因果”系 列中“超越”出去,进入另一个境界-领域,这个领域,本身“不同于”“因果系列” ,是这个无头无尾的因果系列的“第一”个“原因”,也可以说是“最后”的“原因” 。亚里士多德很重视这个“最后”和“第一”,因为否则我们的知识就会失去“确定性 ”,就会陷于“无定”(apeiron),而得不到“真知识-真理”。

在这里,我们暂先“搁置”其他问题,——这些问题,过去已有不少哲学家讨论过, 我们的问题集中在这样一点上:这个“第一-最后”的“原因”是从经验科学那里“推 论”出来的,是经验(科学)的“概括-总结-抽象”或者叫“升华-超越”,都是一个意 思,即它来自于“经验”。

用中国人的成语来说,“哲学”从“经验科学”里“脱颖而出”,至少在思想的途径 上是如此,“哲学”成为“第一”,但就思想进程来说,它又是“最后”,是从“经验 科学”那里“超越”出来的。

这个思路本身隐藏了许多问题。在这种思路下,“哲学”原本“来自”“经验(科学) ”如何又产生了“超越”,或者像上个世纪“存在主义”说的那样是“跳跃”,然则无 论怎样,按照尼采的“谱系论”,“哲学”的出身不很“高贵”,它出自“经验”。我 们看到,有时往往是那“出身低贱”的,最“贬低”自己的“出身”,遗憾的是“哲学 ”有时也未能例外。“哲学”往往最看不起“经验”,从而使自己越来越“抽象化”, 越来越“概念化”,而以“脱离经验”为荣。

正当“哲学”要“摆脱”那“低贱”的出身,钻进象牙之塔,钻进牛角尖而出不来的 时候,基督教神学向欧洲人提供了另一条思路。

按照基督教义,“神-上帝”为“世界”的“创造者”,这就是说,“经验世界”乃是 “神-上帝”“无中生有”地“创造”出来的;而不是从原有的经验世界“超越”出去 的。这是一条相反的路线,是一条“自上而下”的路线,与古代“自下而上”的路线正 相反对;而在古代,人们认为“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的。“向上的路 ”是要努力“摆脱-脱离”经验世界,而“向下的路”则是要努力“开创-进入”这个世 界。两条路线,两种态度。

“向上的路”要“超凡脱俗”,尽量和这个世俗的世界“脱离关系”,因而它的态度 是趋向“冷漠-静观”的;“向下的路”则是尽量的“拉关系”,它的态度趋向于“情 感-爱与憎”。我们看到“眼睛向上”和“眼睛向下”之不同态度。“哲学”趋向于“ 冷静的理智”,“宗教”则趋向于“热情的情感”。这两种态度,发展开来,似乎都有 其“弊端”。“哲学”会过于“冷漠”,而“宗教”则陷于“迷狂”。

看来二者如何截长补短,就成为各自有识之士的努力方向。于是“理性神学”应运而 生。

从实际说来,无论“向上的路”或是“向下的路”在理路上都有些“独断”的地方。为什么“第一因”就不能再“推”,“第一”是你宣布的;而为什么世上万物全是“神 -上帝”“创造”的,要“论证”起来,也很费事。“理性神学”就是要把这两条路线 在“理性”上结合起来,在“理路”上打通。

“理性神学”是要把基督教“创世说”“理性”化,亦即“神-上帝”“创造”世界, 不仅是一个“实际-历史”过程,而且也是“逻辑”的“推理”过程,因而不仅仅是可 以“明证-evidence,witness”,而且可以“证明-demonstration”。“理性神学”是 把“向下的路”“理性-推理”化。这项工作,不始于斯宾诺莎,但是在斯宾诺莎手里 可以说有了一个小结,是他把问题说的那样清楚,那样严格,迫使后人不能不重视他的 理路。可以说,他开创了从康德到黑格尔这条哲学路线也不为过。

按照上面的意思,在这里,我还愿意说,斯宾诺莎的贡献,还不仅仅在于使“神学” “理性化”,以哲学的理性精神,化解了宗教的信仰;同时还在于他根据这条“向下的 路”,将“经验”“理性化”,开显了“经验世界-情感世界-道德世界”的另一种意义 ,所以他那充满“几何学论证”的书,叫做《伦理学》。

尽管这本书在斯宾诺莎生前并未出版,但《伦理学》显然是相当全面地阐述了他的基 本哲学思想;那么如何理解这本书会定名为“伦理学”,因为斯宾诺莎《伦理学》并非 论述一般经验伦理道德的书,他说的“伦理学”不是一般的“道德谱系学”,也不是“ 道德规范学”,而是“道德哲学”,是在一种哲学的视野下的“伦理学”,即在“向下 的路”中的“伦理学”。

当然,斯宾诺莎所理解的“伦理学”,也并不是一些抽象的道德律令或格言,而涉及 到道德感情、善恶标准等实际的经验问题,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哲学”如何走着 “向下的路”。

原来斯宾诺莎的哲学工作,并不止于“神-上帝”的理论证明,而且从天上走下来,进 入人间,从“理性”走向“感性”,在“理性”的光照下,“感性”世界——包括道德 的情感——会具有什么样的不同于一般经验科学的“意义”。斯宾诺莎既然在这本书中 大量的篇幅在讨论感性世界的道德情感-善恶问题,那么我们在研读它的时候,就不能 光注意他对于“神-上帝”的“证明”部分,而要注意他如何从这个“证明”过渡到对 于感性现实世界的理论的阐述。斯宾诺莎既然已使“创造者”“神-上帝”有了一层“ 理论”的“保护色彩”,他也要以同样的原则,使这个“被创造者-大千世界”,也要 有一个“理论”的“根据”。

应该说,这一层意思才是斯宾诺莎《伦理学》的主要着意的地方,也是为以后从康德 到黑格尔的德国唯心主义所特别看重的所在。如何真正在哲学上“走出”“向下的路” ,如何把神学的“创世说”揭去其神秘性和独断性,在理论上转化成为“现象学”,并 得以走向当代的“解释学-释义学”,斯宾诺莎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有创始之功,是始作 俑者。

“现象学”和“解释学”,走的都是一条“向下的路”。因为按照胡塞尔和黑格尔— —尽管许多学者否认他们的实际学术关系——哲学所理解的“理念-观念”,并非从经 验“概括”出来,而恰恰相反,所谓“经验”正是从“理念”“开显”出来的;是先有 “理念”,然后才有“经验”的“意义”。那种客观的纯感觉式的“研究”,是经验( 自然)科学发展了以后的事。我们说这朵花是“红”的,并不需要对“红”的光谱有多 少了解才能说得出来的;我们“感觉”它“红”,也不是先“感觉”它的光谱,然后才 “概括”为“红”的。在这个意义上,“观念-理念”是世界的基础,包括自然科学所 研究的问题和对象在内的一切所谓“纯粹感觉”的“经验”,都是建立在这个原始的“ 观念-理念”基础之上的,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开显-显现”出来的。甚至海德格尔,按 他自己的说法,他仍然是在“现象学”的道路上,他指出古代希腊的“phy(u)sis”不 仅是“自然-生长”的意思,还要有“开显”的意思,而他的“存在”当然决不是从“ 诸存在者”那里“概括”出来的,这些充分说明,他的确仍在“现象学”的道路上。在 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哲学”传统之路,并不完全在于“超越”之路,而在于“ 下降”之路。就强调“观念-理念”之“超越”于“自然感觉”言,可以如胡塞尔所说 ,欧洲哲学传统的毛病,在“超越”不够;但就“理念-观念”之“抽象-形式”性而言 ,则欧洲哲学传统的毛病,恰恰还在于“下放”得不够。只有在“理念-观念”顺理成 章地进入“感觉经验”,使其“呈现”出生活的“意义”之后,哲学才算是找到了自己 “安身立命”之处,而不会被悬在了“天上-空中”;而这正是使“创世说”转化成“ 显现-开显”学的过程,是“哲学”对“宗教”的批判过程,通过这个过程,“宗教” 得到了“哲学”的“化解”。而在这条“化解”的道路上,欧洲人不能忘记斯宾诺莎开 创之功。

就哲学的整体意义来说,从“理性”来看“感性”,也使“感性世界”在“理性”的 基础上,重新得到确认。由于斯宾诺莎哲学是从一个理路贯串下来,就不是采取你说一 个东-我说一个西的办法,你强调“理性”,我就另外来强调“感性”,而是在“理性 ”的光照下,使“感性”得到自身的“意义”。

我们知道,崇尚“理性”,贬抑“感性”乃是自古代希腊以来的逐渐加强了的传统, 于是有斯多亚主义发展为禁欲主义、苦行主义等等。基督教一方面强调万物莫不为“神 -上帝”所“创造”,对于自己的“创造物”理应“充满”“爱心”,然而,这个“创 造物”又是“不完善”的,因而隐含着尘世生活之“卑贱”和“无价值”的前提,于是 悲观厌世得以滋生,以便为进入“天国”留有余地。“哲学”进入“现实生活”,首先 也给“感性生活”带来“意义”,而增加了光彩。这在初创者斯宾诺莎那里,表现得尤 为突出。我们在斯宾诺莎《伦理学》的第四部分读到这样一段话:

所以能以物为己用,且能尽量善自欣赏(只要勿因过度而感厌倦,因享受一物而至厌倦 ,即不能谓为欣赏),实哲人分内之事。如可口之味,醇良之酒,取用有节,以资补养 ,他如芳草之美,园花之香,可供赏玩。此外举凡服饰,音乐,游艺,戏剧之属,凡足 以使自己娱乐,而无损他人之事,也是哲人所正当应作之事[1](P191)。

读上述这段话,我相信大多数哲学家都会感到欢欣鼓舞。哲学家得到“恩准(神的?理 性的?)”,能够名正言顺地、正当地“享受”“生活”,而不必囚首垢面奢谈诗文(苏 老泉批评王安石语)。

当其时也,斯宾诺莎要说出那样一段看似平常的话,我猜想,不仅需要智慧,而且需 要勇气。当然,这种勇气也是来源于智慧,来源于有理路作为根据,而并非盲目争取什 么生活的权利。斯宾诺莎既然在“理性”的道路上,找到“快乐-善恶”的根据,那么 从事“理性”工作的哲学家,自然在“享受-欣赏”生活上,就会“理直气壮”,“心 安理得”。

“理性”在“向下的路”上,经历了漫长的“逻辑-推理”历程。斯宾诺莎《伦理学》 的第一部分“论神”当然是他的学说的逻辑起点,论证-证明“神”为“自因-实体”, 以后的命题,都是从这个基本命题-定义界说,“推衍”出来的。这本书的“第二-第三 ”部分,从理性的眼光考察“心灵”、“情感”的起源和性质,或许有些仍有就经验论 经验的松懈的地方;但是从“第四部分”起,到“第五部分”结束全书,乃是“理性” “回到”了“自己”的“家园”(黑格尔的意思),此时“心灵”与“情感”得到了“升 华”,在“理性”的系统中得到了自己的“地位”,获得了自己的“意义”。这两部分 当然是研究哲学思想的重中之重(套用现在的话)。

把握这个“重中之重”,“重点”在于,这时的“情感”已由“被动”转化为“主动 ”。

我们从欧洲哲学发展的历史知道,“主动”和“被动”是涉及哲学基本问题的重要观 念,亚里士多德曾把哲学的任务定为寻求“纯粹的主动性(pure action)”。斯宾诺莎 在这个问题上也不含糊,他明确指出:“我们的心灵有时主动,但有时也被动;只要具 有正确的观念,它必然主动,只要具有不正确的观念,它必然被动。”[1](P91)这样, 就把主动-被动的问题与知识-观念的正确与否联系起来,也就是与“真理-真知识-正确 观念”联系起来。

为什么“主动性”必定意味着一个“正确的观念”?其根据在斯宾诺莎看来,凡“主动 ”的观念皆出自于“我们的本性”,他说道:“所谓主动就是当我们内部或外部有什么 事情发生,其发生乃出于我们的本性,单是通过我们的本性,对这事便可得到清楚明晰 的理解。”[1](P90)

身体接受外界的刺激,产生感觉和情感,这原本是极“被动”的事,如何“主动”得 起来?从我们的视角方面来看,斯宾诺莎哲学的问题重心,就是要使原本被理解为纯粹 “被动”的“感觉-情感”,在“向下的路”中,也要“主动”起来,而不像古代的哲 学传统那样,因其“被动”而被舍弃。斯宾诺莎说,如果我们有了“正确的观念”,我 们的“情感”就会是“主动”的;而所谓“正确观念”也就是出自“本性”的观念。何 谓“出自本性”?“出自本性”亦即“分享”了“神”的“实体性”,分享了“神”的 “自由-自因”。既然包括“人”在内的万物都是“神”“创造”的,或者说,都是“ 实体”所“显现”出来的,于是这种“显现”——这种“显现”出来的“意义”,当然 就可以“分享”“神-实体”的“主动性”,而不是单纯的“被动”。

“人”和自己“生活世界”的关系,不仅仅是“物理-心理”的“物质性”“交换-交 流”,而是一种“意义”的“理解”;而这种“意义”和“理解”,又不是“抽象”的 “概念”,或“概念”之间的“逻辑(形式)”关系,不仅仅是“逻辑推理”。在这个意 义上,斯宾诺莎哲学这个“向下的路”,并不是从“概念”到“概念”,不是一条“抽 象”的路,而是非常具体的、实际的道路。由“本质”“推”出来的,不是“抽象概念 ”,而恰恰是人人面对的真正的“生活世界”,“意义的世界”,而不是一个“死寂” 的世界。“本质-实体”“开出-推出”的世界是一个丰富多彩的花花世界。这里,我们 看到了后来费希特哲学的“雏形”——由“A”“推出”“非A”,“非A”不是“A”, 但它“属于”“A”,来自“A”;就像基督教说的,包括人在内的万物皆“属神”,因 为都为“神”所“创造”,都来自“神”。这样,扩大开来说,从费希特经谢林到黑格 尔,都是行走在这条“向下的路”上。

就斯宾诺莎的《伦理学》言,他的哲学体系的“首尾衔接”也是故意精心安排的。他 在“第五部分”关于“理智的爱”的强调,呼应着前面的“情感”“主动”,同时也呼 应着他在第二部分关于“观念-知识”分为三种的思路。

斯宾诺莎关于“三种观念”的思想,在哲学史上具有重大意义,这是研究者所公认的 。他说,第一种观念来自单纯的感官提供的感觉经验,未经理智的整理,因而是混乱的 ,一切“错误”概出于此;这种观念还包括从“记号”得来的,斯宾诺莎统称这两种为 “第一种知识”、“意见”或“想象”。此外,斯宾诺莎指出尚有一种对于事物的特性 的正确观念,他称为“理性”或“第二种知识”。

我们看到,关于这两种知识,都是欧洲传统哲学史上经常讨论的思路,斯宾诺莎的贡 献在于提出“第三种知识”,他叫做“直观知识”(scientia intutiva)[1](P74)。斯 宾诺莎认为,这种“直观知识”以及上述关于特性的知识,“必然是真知识”[1](P74) 。

斯宾诺莎的“直观知识”也可以看作“理智直观-直观理智”的雏形,尽管它们在含义 上有相当的不同。按照斯宾诺莎,“直观知识”不包括“想象-形象”在内,但它也不 是“证明”,而是“比任何证明还更明白”,“单凭直观”就能被判断为“真”的知识 。斯宾诺莎用来说明这个道理的例子是相当简单的数的比例问题,他说设有1,2,3三 个数,求第四个数,这个数和第三个数之比,等于第二个数和第一个数之比。斯宾诺莎 认为,在这里,“单凭直观”就能得知第四个数必定为“6”[1](P74)。或许说,在这 里原本有一个“推理”的过程,认知这个过程在这里很短,被“简化”为“直接的”。因此。这里的“直观知识”等于“直接地(可以)知道”,或者说,在“推理上”是“自 明”的。“证明”需要一个“过程”,而“直观”则“简约”了这个过程,成为“直接 ”“自明”的。“直观”相当于几何学里的“公理”,而斯宾诺莎所举例子,则是数的 比例关系,说明数的关系和几何中空间关系,也是相通的。无论如何,数和空间的关系 都不是纯粹形式的,不仅是逻辑的,而且是离不开经验的。数目多少,不可能单纯由逻 辑推论出来,而必须实际地去数一数,“数(去声)”是“数(上声)”出来的;几何的图 形,按后来康德的话说,是“图式”(Schema),乃是构成经验知识的必然的环节。

于是,斯宾诺莎这个“直观知识”固然不能与后来现象学“理智直观-直观理智”完全 等同起来,但是也可以说已经有了它的“雏形”。斯宾诺莎“直观知识”强调的是“直 观”之“直接性”,乃是“一目了然”;而“一目了然”的东西则离不开感觉的,经验 的。“直观知识”乃直接把握经验世界的理路,而无需“证明”的“过程”。在这里, “感性”和“理性”是“同一”的。“直观的知识”就是“哲学的知识”。

哲学之所以有这样、也需要这样的知识,在斯宾诺莎看来又是和“上帝-神的存在”这 个基本命题分不开的。“直观知识”是从“上帝-神的存在”这个命题“推衍”出来的 。

这样,我们跟着斯宾诺莎又回到全书的开头的“界说”,“神-上帝”作为“实体”, 其“本质”就包含了“存在”,因而“神”“必然”“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 以说,“本质”包含了“存在”的“实体”,就不仅仅是“本质”,它还是“存在”。这就是说,“实体”不仅仅是“抽象”的“概念”——无关乎“存在”与否的“概念” ,而具有“存在”的“现实性”。“神”-“实体”“必定是”“现实”的,由它的“ 本质-本性”就可以“推出”它的“现实性”。

“存在”“必定”具有“现实性”。“存在”必定不排斥“感性-经验性”。“存在” 并不是单纯的“物质-感觉”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存在”与“非存在”交替出现 ,引起对于“存在”的“怀疑”,这方面,笛卡儿为“前车之鉴”;由“神”之“实体 性”“推出”来的“存在”,则是“必然”的,它“无可怀疑”,“不容怀疑”,它的 “存在”有“理路”上的保证,“存在”决不会“变”为“非存在”,这是古代巴门尼 德的“铁律”。只有“向下的路”才能保证这条“铁律”颠扑不破。在这里,我们看到 ,欧洲哲学史上所谓“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之分殊,在某种意义上,乃是“起跑 点”的不同。它们走在“同一条”路上,但是“方向”却相反。

欧洲哲学从斯宾诺莎到黑格尔,走的是一条“向下的路”。这条路也不“一帆风顺” ,它也遇到许多麻烦的问题。在这条路上,“自由”只是“上帝的一击”。斯宾诺莎的 《伦理学》从“自因-自由”开始,但以强调“必然”而告终。“神-上帝”在“创世” 之后,人世间的一切都是由这个“自因-自由”“推衍”出来的,是一种“必然性”。于是,在斯宾诺莎看来,连“意志”也是如同其他心灵状态一样,是“必然”的。“神 -上帝-实体”真的成了“惟一”的“自由者”,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因”,今后所有一 切,皆为“结果”。黑格尔的哲学固然比斯宾诺莎哲学大大复杂化了,但是在大的趋势 方面也逃不过“必然性”的理路。当然,黑格尔哲学之所以需要“复杂化”,乃是因为 他面对着康德哲学的强大挑战,他无法忽略康德的“意志自由”,必须把“自由”与“ 必然”的关系更加往深处多加思考,他的成果是很值得重视的,需要专门的研究;而基 本思路,在现实存在的世界中,强调“历史”的“必然性”,则仍是和斯宾诺莎哲学在 同一条道路上。


参考文献:

[1][荷兰]斯宾诺莎.伦理学[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原发期刊:《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3 年第 01 期 第 5-11 页

人大复印:《外国哲学》2003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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