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离开北大才知此生是北大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01 次 更新时间:2021-09-15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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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进入专栏)  


待在北大,周围都是同类项,彼此彼此,大同小异,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更觉察不出别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什么异常。离开了,距离越远,时间越长,你会觉得“北大人”这三字就像贴在脸上,想揭都揭不下,想刮都刮不掉。

更顽固的是溶在血里,深入骨髓,你脑子可能根本没往那方面想,你的一举一动早让你原形毕露——你不喜欢这词,那没办法,“北大人”三字,亦褒亦贬,老百姓嘴里啧啧,八成是褒,官老爷眉头攒簇,多半是贬,是褒是贬你都不要当一回事,因为你像一块生铁,打北大这熔炉里一过,是方是圆基本就成型了,改也难。

一九七七年,我在长沙,经政府部门推荐,进入湖南省委理论刊物《新湘评论》,分工编辑杂文。

我中学酷爱写诗,一次写电影《刘三姐》观后感,我用一首长诗,把一本作文簿一次性打发。班里不少同学受我影响,以至语文老师纪锡生先生一再警告,高考只考记叙文、议论文,不考诗!

话说我到《新湘评论》之后,既在杂文之位,就得改写杂文。我把杂文界诸位高手研究了一番,然后,拿我与他们比较。劣势,我在长沙,别人在北京、上海,因为当年杂文主要是跟形势,中央的风吹到我这儿,已经比别人晚了几天。优势,我摆出的条件之一,就是“我是北大毕业的”。你可能觉得好笑,我在北大,读的是我自己都不爱的日本语,这对写杂文有鸟毛的帮助。我不是那么想,我体会到北大人有一种素质——我不说,说出来会得罪人——它终归和一般学校不一样。

当时还是试用,正式调进后,编辑部副主任何振国找我谈话,他说:“我们省里用人,喜欢用湖南师院毕业的,因为选的是学生中最好的。你是北大毕业的,分到我们湖南,我早先认为你是北大最差的,要不,怎么会分到我们湖南。”

这是我第一次得悉外界对北大人的看法。谢天谢地,我总算没有给母校丢脸。

八十年代初,我供职《经济日报》。一次出差去上海,我带了一篇报告文学《我将迎接一切风暴!》,主人公是当过右派、办过沧州化工厂、时任秦皇岛市副市长的王宏烈,稿子是给《文汇月刊》的。出发前已经写好,火车一出站,脑筋一轻松,顿时更加清醒,于是动手修改。越改觉得毛病越多,只好从头开始,一段一段推敲,一字一字斟酌。

坐的是硬卧,从出发到终点,我一直埋头干活,顾不上吃饭,甚至顾不上喝水。为了保持文稿的整洁,我动用剪刀和胶水,小心翼翼地粘贴,有些段落或字句,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胶水是自带的,剪刀是向对座的一位长者借的,用完归还,长者说:“我见过一个在火车上写文章的,叫叶永烈,北大的,我看你的气质、劲头和他相像,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也是北大的。”

叶永烈毕业于北大化学系,是我的前辈,当时已经成名,年前,我采访原子弹基地和卫星基地,听钱学森赞扬过他,如今,这位陌生的长者把我和叶永烈并提,使我受宠若惊,不觉心头一暖,感到北大数年没有白待。

二000年,随央视《同一首歌》去台湾。休息日,众人去看故宫,去游日月潭。我去看李敖,我说李敖是台湾最值得看的风景。

李敖当时正如日中天,牛气冲天。他带我看他的书房,有四百平米,数万册图书,上十张书桌。他说每写一篇文章,换一张桌子,语气间,充满了洋洋得意。

李敖正座的书桌后墙,挂了一幅他的裸体像,他说,这是冬天拍的,要是夏天,我的鸡巴比这更大。能做出这事的人,能说出这话的人,拥有何等强大的气场。李敖中午请我吃饭,他岛内岛外,天上地下,侃到神采飞扬之处,忽然来了一句,“我老爸也是你们北大的。”

我笑了,是暗笑,窃笑。在这之前,我已跟余光中通信,余先生说,他曾经考上北大,因为国共内战,妈妈怕路上不安全,硬让他留在南京,进了金陵大学。

我想,余先生如今何等名气,内心还很在乎失之交臂的北大这个符号。而眼前的李敖,比余先生更加名动江湖,他当年在北平只读到初二,无缘北大,饭桌上,却端出他爸爸在北大的经历飨客。此举,意在拉近主客之间的距离,你是北大出身,我老爸也是北大出身,咱俩之间都系着北大这根线;同时也暗含老子亦有来头,绝非等闲之辈的自炫。

本世纪初,以鲁迅为旗帜的散文奖开盘,出版社递交了我的《长歌当啸》参选。评审期间,不是一位,而是几位评委来电,大意是,你写得好,我这一票肯定是你的。我说“谢谢”,说完就完了。后来名单公布,没我的事。我也就忘了。

一日碰见给我来电的某位评委,我没问他,他主动说,“这事,你没活动,人家活动了,奖就被人家拿去。”见我没反应,他又悄悄说,“你有对手……”,我止住他,不让往下说。我告诉他,我写散文,只是觉得有话要说。说了,心里就畅快了,奖不奖的,无所谓。再说这种需要“活动”才能拿到的奖,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至于文坛对手,我眼里没有。人家若看着不顺眼,我让开就是。

顺便声明一下,有位朋友在微信公众号上介绍,说我获过“冰心散文奖”。我问他这消息哪儿来的,他说网上公布的,是《长歌当啸》。我说网上的消息不可靠,因为在这之前,我唯一送过的一本书,就是给鲁奖的。他说,也许是别人帮你送的。这事有可能,我说,但是事前事后,总该通知我一下吧。我既然没有接过任何通知,这事就不靠谱,请你不要再提。

旅途上,那位陌生的长者说我有点像北大人,我高兴,这是我生平得到的最高的褒奖。我不是没有拿过这种那种文学奖,有的,摞起来也有好高,但它们加起来,也压不过“北大人”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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