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骥:初唐七律之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85 次 更新时间:2021-06-28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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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  

初唐时期,有两位颇负盛名的诗人,一位是沈佺期,一位是宋之问,人们并称之为“沈宋”,相比而言,我认为沈佺期的诗作,更能体现初唐诗风的特点。


现存沈佺期的诗歌,据知有一百四十多首。而最受人关注,可以被视为精品的,不过是《独不见》《杂诗(其三)》和《龙池篇》三首。尤其是《独不见》,甚至被胡应麟视为“初唐七律之冠”(《诗薮·内编》)。从诗的特点和创作技巧看,这评价也不是没有道理。


沈佺期和宋之问,都是武则天的御用文人,写的诗也是“应制”居多。众所周知,御用文人要想得到帝王的恩宠,无非一是表忠心,拍马屁;二是用词遣句,富丽堂皇,色彩缤纷,让皇帝老子在鎏金缀玉的文风中自我满足,龙心大悦。其实,御用文人也是“人”,其内心世界,也有复杂的一面。特别是初唐政局还未完全稳定的年代,官吏们受到各方利益的牵扯,其大脑,便如斑驳的调色板。当然,歌功颂德是他们日常的必修课,而对上头的一些做法,却未必时刻紧跟,未必没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像沈佺期,一方面在《龙池篇》里,高唱“龙德先天天不违”,写到圣天子君临天下、万国来朝的威风;一方面,对王朝年年用兵,不知节制,他也是有自己的判断的。被人们称道的《独不见》和《杂诗》,便透露出他有一些忧国伤时的思想感情,而不至于只会一味大唱赞歌。




关于《独不见》,原来是古乐府的一首曲名,它以独特凄婉的曲调和节奏,表达相爱者无法相见之苦。看来,这种曲调和七言律诗的形式很接近。也可以说,七律的格律,很可能是受到《独不见》等乐曲的启发,其后进一步形成固定的形式。


有趣的是,沈佺期一面采用这首古乐府的曲名,而诗的内容,竟又真的是写相爱的人不能相见。这曲名和诗的内容,完全吻合。且看全诗: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独不见》开头的第一句,首提“卢家少妇”。不过,诗人所说的那位少妇,倒不一定真是姓卢。诗人不过是借用当时很流行的萧衍《河中之水歌》,其中说到的一位贵族少妇的名字“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为卢家妇”。后来,这名字用开了,唐代好些美女、歌伎,也被泛称为莫愁。而萧衍所写的那位莫愁,住的房子确是很华丽的,“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于是,沈佺期便把萧衍的诗意,顺手拈来,化而用之,泛指长安某些贵族之家的少妇。




沈佺期很聪明,他只用“卢家少妇”一词,却没有直接提出“莫愁”,这便属于泛指富贵人家的少妇。但识者又都知道,他这里用典,恰好是它暗藏着“莫愁”的名字。至于“莫愁”一名,按字面的解释,是让人不要犯愁的意思。于是,人们往往以它来劝解犯愁的人,乃至用作对发愁者的衬托或反讽。例如李商隐说唐玄宗:“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说他当了近五十年皇帝,却保不住杨贵妃的性命,让她悲苦忧愁,反不如作为平民的卢氏莫愁那样的无忧无虑。显然,在《独不见》里,沈佺期巧用萧衍的诗,暗含深意,这是颇具匠心的安排。


“郁金堂”,也是从萧衍写到卢氏居于“郁金苏合香”的居室而来。郁金,即郁金苏合香,是一种名贵的香料。以其涂堂,是点明这位少妇,居住在富贵之家。这一家屋梁镶嵌着玳瑁片,显得华贵光亮,富丽堂皇。在描写奢华设施的同时,诗人却又特别点出了一个细节:在以名贵的玳瑁片镶嵌的屋梁上,有一双海燕,在那里栖息。


海燕,即越燕,多飞翔在江南近海的地方。它胸前有紫色的毛,又被称为紫燕。这小燕子有一个特性,喜欢栖息在湿暖的地方。古诗即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南朝萧统在《饮马长城窟》中说:“胡马依北风,越鸟见日喜。”《吴越春秋》还说到:“胡马望北风而立,越鸟向日而熙,谁不爱其所近,悲其所思乎!”沈佺期特别注目于栖息在玳瑁梁上,喜欢温暖、依恋南方的海燕。在这里,他不是从首句顺流而下,例如直说“活色生香玳瑁梁”之类,而是引导读者注意到玳瑁梁上的海燕,当然是有用意的。




沈佺期写思恋南方的海燕,特别又拈出了“双栖”一语,这更值得我们注意了。要知道这是一双一对依在富贵人家梁上的越燕。它们俯瞰着“卢家少妇”家里发生的一切,却不是“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旧时王谢堂前燕”。而且,“双栖”两字和“独不见”相应成文。诗人凸显“海燕双栖”温馨的细节,明显和后文“含愁独不见”相对应。显然,沈佺期寻章觅句,是颇为考究的。这是他在谋篇布局时,有心设定的“诗眼”。


按照一般诗人的写法,诗第一、二句写这富贵人家的华丽,顺承而下,便应进一步描绘“卢家少妇”的幸福生活了。谁想到这诗的第三句,竟是“九月寒砧催木叶”,“寒”字一下,气氛变了。


在古代,九月已是深秋,家中的妇女,应该为外出的亲人制作棉衣了。制作时,需要有质地坚硬的垫子,垫在衣料之下,再用工具把布料捶得绵软,这便会发出嘭嘭的声响,所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捣衣砧上拂还来”之语;李白则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之句。而砧是物体,本身没有感觉,也无所谓寒与不寒,只是捣衣的女子在深秋要制衣给远方的征夫御寒,内心不免牵挂,不免凄然。这感情,外射到砧上,诗人便把砧也说成为有感知的东西,让它映照着闺中人的心声。


至于说“寒砧催木叶”,也是没有道理的。九月秋深,节候变化,自然是“无边落木萧萧下”(杜甫句),不可能是由砧声催下了木叶;其实,倒是木叶的落下,使人们知道秋的到来,该要制作寒衣了。沈佺期却将因果关系颠倒过来,这固然有平仄方面的要求,但更重要的是,让“寒砧”作为主语,把木叶的落下,写成由于砧声的催促,等于让无情的木叶也化为有情。由于作者把“砧”和“木叶”作拟人化的处理,也讓读者加深了对捣衣者同情。


当然,如果按照律诗格律的要求,这颈联以“寒砧”对“征戍”,以“木叶”对“辽阳”,两者词性不同,难免有“偏枯”之嫌。但是,这也说明在初唐阶段,律诗格律尚未有严格的规定。所以,即使像李白、崔颢等诗人,也往往出现格律不工的状态。即使是杜甫,也才是“晚节渐趋诗律细”的。看来,大致遵守格律的规定,又首先考虑内容的表达,不被格律所完全束缚,这往往是作家们具有创新的表现。正如明代的汤显祖说:“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这道理,与诗歌创作是完全一样的。




我们还需要体悟作者创作技巧的是:这诗的开首两句,用词遣句,如“郁金堂”“玳瑁梁”等等,瑰丽堂皇,五色并驰。但第三句一下,诗的意象,呈现出断崖式的变化,让人感到寒气逼人的凄清。正如《唐诗镜》说它“迥出常道”。这反常的描写,正是诗人们常常运用的所谓反衬的方法。运用得好,便能产生强烈的效果。


在我国古代的诗歌理论中,有所谓“赋、兴、比”的说法,赋即直陈其事;兴,是由一事引出另一事;比,则以一事与一事比较或比衬。但这三者在运用时,关系是复杂的,它们往往彼此纠缠融合在一起,所以有“赋而兴又比也”的说法。像《诗经·小雅》的《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既是直陈亲人过去和今天的相见时间,也是以今昔不同的景象,对比不同的心境。以昔日的“乐景”,反衬今天的“哀景”,这又更加突现今天凄凉的心情。因此《独不见》前两句,作者先极写卢家少妇居室的辉煌,和其后所写的状况相比,便起到让人心灵颤动的效果。


为什么在堂皇的郁金堂里,会出现“寒”字,出现阴冷的心声?诗人在第四句,便给予“十年征戍忆辽阳”的补足。


如果说《独不见》开头的两句,作者已经把那贵族少妇舒适的生活写足,那么,当她听到寒砧,便思绪翻腾,牵挂着离家多年征战辽阳的丈夫。这欲抑先扬的写法,一下子让读者的心,也掉进了冰窟。所谓“十年”,只是个整数,是表现年复一年的意思。至于辽阳,则在今辽西一带。在初盛唐时期,唐王朝和当地的部族,经常发生战争。特别在辽西、龙城一带具有战略意义的地方,双方互有胜负,包围与反包围的战斗,经年不断。而当唐王朝在用人不当时,东北地区的军队,或久攻不下,或长期被围,驻军也就长期得不到换防。所以,在初唐的诗坛上,我们经常看到许多与征战有关的作品。


人的思想是复杂的,沈佺期的仕途,有起有落,他也会关心社会普遍关注的问题。像他的《杂诗》(三首),“其二”说到“妾家临渭北,春梦著辽西”,也就和“十年征战忆辽阳”同出机杼。


沈佺期还写过《杂诗》(其三),这诗也很出色。我们不妨把它和《独不见》作一比较:


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这首诗和《独不见》一样,都是以征戍问题为题材,都是运用月色作为夫妇双方思念的媒介,结句也俱用诘问的口气。但是格调完全不同。如果说《杂诗》(其三)是从征夫对家人思念的角度,希望征战胜利,风格显得在伤感中包融着慷慨沉稳;那么《独不见》则是从思妇怀念征夫的角度,采用的是另一种创作手段。


《独不见》的颔联,接着三、四句,进一步写思妇忆念的原因和情景:“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白狼河,即今辽宁大凌河,是指当年征夫戍边的地方。这里与长安相隔千里万里,关山难越,音讯断绝。丹凤城,指的是当时的首都长安,也就是“卢家少妇”居住的地方。岁月悠悠,她一直收不到征夫的消息;长夜漫漫,在寒砧声里,越觉得秋天的夜,凉浸浸的,比白天更难抵受,更使她愁思倍增。这颔联,诗人运用得很巧妙,它既上承第四句顺流而下,强调思妇对征夫的“忆”,又可以让人感到,第五句和第六句,一写远在辽阳的征夫,一写居住在长安的思妇。行者居者,相互对应,这可以让人感到这两句是因果关系,是征夫没有音讯,让思妇满怀愁绪。就结构而言,颈联和颔联的关系,便如抽丝剥茧,思路钩联,而颔联本身的两句,既似分写夫妇两方,各有司职;又似互相衔接,欲断还连。这一来,在审美方面,也让读者感受到缠绵凄戚的意绪。


另外,在用词遣句方面,第五、六句以“白狼”与“丹凤”相映衬,着色鲜明,让人目眩。这固然是作为初唐时期的诗人,依然受到齐梁诗坛喜爱华艳诗风的影响。但也说明,就像这诗以“郁金堂”“玳瑁梁”开头一样,沈佺期一直注意运用“反衬”的手法,以华美的色彩和瑰丽的环境,映衬征夫思妇黯淡忧愁的心情,从而收到了独特的审美效果。




从颈联进入颔联,配合着表达女性在闺中默默无言、幽幽怨楚的情怀,沈佺期一直采取了平缓沉着、婉转舒徐的语调。可是到了第七句,语势陡然变化:“谁为含愁独不见?”这诘问的句式,像是奇峰突兀,使人心头一振。


“谁为”,即谁使、谁令的意思。“独不见”,直切曲名,而语带双关,直切题旨。诗人提出,到底是谁,让卢家少妇独守闺中,不见丈夫,只能惆怅含愁?这猛然一问,个中缘由,谁也明白,谁也不必回答。


第八句,“更教明月照流黄”。更教,“尤其是”的意思。这少妇,已经够可怜够孤独的了,又不知是谁,让夜晚明亮的月色,照入闺中,让闺中人倍感孤寂。流黄,有人解作窗帘的帏帐,有人解作床幕的流苏。我觉得释为后者更妥,明月照入空床,人去床在,少妇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她那“独不见”的情态,作者以含蓄的写法,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去思考。换言之,作者在强烈的提问之后,又细腻营造出一种迷离空灵的意境,像是乐曲,在一记响彻行云的敲击之后,紧接着,是余音袅袅,渐渐归于寂静。


明代评论家胡应麟从为,《独不见》是“初唐七律之冠”,即就此诗结构的精巧而言,诗人确是匠心独运,不同凡响。它跳出一般诗人写诗时采用起承转合之法,倒是忽开忽合,明丽与凄婉相衬,流畅与曲折相连。《昭昧詹言》说它“曲折圆转,如弹丸脱手”,确实,它用词遣句,流畅中又起伏不定,很能表出少妇幽幽的思念和忐忑难安的情态。


最后,我们还应注意这首诗的题目问题。


据五代后蜀韦谷所编的《才调集》和北宋时期所编的《文苑英华》,其中所收沈佺期这首《独不见》,题下有“赠补阙乔知之”或“古意呈乔补阙知之”的字句。很可能这首诗是作者特意要送给作为谏官的乔知之看的,不过后人把这一副题删去了。据毛奇龄在《西河诗话》中指出,乔知之与沈佺期,同仕于武则天掌权的时候。乔有一妾,被当时权贵武承嗣夺去。乔知之思念不已,沈佺期便以戍妇思夫的比喻,安慰悲伤的乔知之。


这故事不知是否属实。果如此,这诗便有隐喻的意味。不过,从沈佺期写过《杂詩》三首,说明他确是关注当时年年征战的现实,至于有关征夫戍妇的内心世界,是社会人士包括乔知之在内,也是共同关心的问题,何况诗中也直接点明“辽阳”“白狼河”等征戍的具体地点。这也是后人肯定这诗具有积极意义之所在。至于后人删去了诗的副题,无非是不想让读者把这诗的题旨,看得过于狭窄。退一步,即使这诗真如毛西河所说,有其特定的含义,但是,形象大于思维,往往是文艺创作的规律。文学作品所呈示的客观形象,以及它在审美受体心目中获得的意涵,往往远远超越作者原来的想法。从《独不见》描写的形象和抒发的感情看,删去了副题,反更能突出它在诗坛上的价值。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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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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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古典文学知识 2021年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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