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玺 谢韬:特朗普反对美国∶总统领导与分裂国家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77 次 更新时间:2021-06-08 17:25

进入专题: 特朗普   拜登   总统领导   分裂国家   民粹主义  

张国玺   谢韬  


【内容提要】在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尘埃落定、华盛顿权力更迭之际,重新认识和阐释"特朗普的美国"具有重要意义。解读"特朗普的美国"关键在于解构特朗普的总统领导。特朗普的总统领导既具有美国政治发展的普遍特点,又具有民粹主义、特殊主义和单边主义的具象特征。"反对美国"则是特朗普实践其总统领导的主要途径,包括反对美国固有的政治传统和主流的文化价值,以及反对美国根深蒂固的民主体制。特朗普反对美国的目的在于重建美国,实质上却迎合和固化了美国的分裂。"分裂国家"已成为"特朗普的美国"最大的时代特征和精神状况,并势必长期影响和制约美国政治的发展。

【关键词】特朗普 拜登 总统领导 分裂国家 民粹主义


2017年1月20日特朗普就职当日,奥巴马在白宫椭圆办公室的抽屉里给他的继任者留下了一封亲笔信。信中奥巴马期冀特朗普在任总统期间能够增进美国人民的福祉,护持美国全球领导地位,同时守护美国的民主制度与传统。四年过去,特朗普的"政绩"在其反对者(包括奥巴马)眼中可谓是满目疮痍、乏善可陈。截至2020年总统大选当日,约有970万美国人(包括特朗普)感染新冠肺炎病毒,23万美国人死于新冠,特朗普政府灾难性的疫情应对极大程度上导致他竞选连任失败。高举"美国优先"大旗的特朗普主义让美国的国际声誉持续下跌,美国对国际社会的影响力因此显著减弱。特朗普本人对总统权力的滥用。对美国一系列民主原则的排战与试探,尤其是他对2020年总统选举过程与结果合法性史无前例的质疑,则被其反对者视为美国民主制度面临的最大威胁。

如果说总统大选是选民对在任总统执政表现的"公投",那么在新冠肺炎疫情的巨大冲击下,被视为"美国历史上最差劲总统"的特朗普理应遭遇压倒性的失败。然而在投票率创下历史新高的背景下,拜登与特朗普之间4.4%的选票差距和74张选举人票的差距称不上具有压倒性。此外,特朗普尽管输掉了选举,却比2016年多获得1100万张选民票,整体支持率仍维持在40%左右,党内支持率仍处于接近90%的高位。有民调甚至显示71%的共和党人愿意支持他再战2024年大选,特朗普本人对此也持开放态度。

当前的种种迹象和特朗普执政以来美国政治发展的各种现象均表明,特朗普总统任期的结束并不意味着"特朗普时代"的终结,恰恰相反,拜登上任后仍将面对"特朗普的美国"。因此,在2020年总统大选尘埃终于落定、华盛顿权力更迭和政党轮替之际,重新认识和阐释"特朗普的美国"不仅能为研判本次大选的影响提供一种思路,也能为理解美国政治中一些既深且巨的变化提供一种参照。

本文认为,解读"特朗普的美国"关键在于解构特朗普的总统领导(presi-dentialleadership)。具体而言,特朗普的总统领导既具有美国政治发展的普遍特点,又具有民粹主义、特殊主义和单边主义的具象特征。"反对美国"则是特朗普实践其总统领导的主要途径,包括反对美国固有的政治传统和主流的文化价值,以及反对美国根深蒂固的民主体制。特朗普反对美国的目的在于重建美国.实质上却迎合和固化了美国的分裂。"分裂国家"已成为"特朗普的美国"最大的时代特征和精神状况,并势必长期影响和制约美国政治的发展。


一、重新理解特朗普的总统领导

如果说美国总统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决定了总统研究是美国政治研究的"制高点",那么总统领导研究可谓是解读美国政治的关键突破口。这不仅因为美国总统的领导具有独特的规律和运行的逻辑,更因为究其性质而言,总统政治本身就是一种领导政治。在政治实践中,总统领导更加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因为总统领导的成败往往与美国政治的兴衰紧密相连——研究美国政治发展(AmericanPoliticalDevelopment)的学者甚至认为,无论其成败与否,总统领导的"努力与缺憾"不断在"创造着美国的政治",不断在塑造着美国的政治图景和推动这个国家的政治变革。事实上,特朗普的总统领导一直是美国各界关注和讨论的焦点,尤其在新冠肺炎疫情演变成前所未有的危机并重创美国后,特朗普的总统领导(或者说"总统领导的缺失")更是成为评判其执政表现的关键性指标。因此,考察特朗普的总统领导理应成为我们正确认知"特朗普的美国"的重要维度。

那么什么是总统领导,又应该如何理解特朗普的总统领导?对于总统领导的界定,美国政治学界虽然众说纷纭、向无定论,但出于讨论的便利,我们可以捋其简单地二分为强调总统领导个体因素的"总统中心论",以及强调总统领导与政治历史大环境相互作用的"个体—结构互动论"。通常而言,持总统中心论的学者更多关注总统个人的领导特质,例如从心理学视角研究总统的性格以预测其执政的得失,⑦或者从行为学视角研究总统的领导风格以评估其施政的能力。当然,在强调总统个体发挥决定性领导作用的相关研究中,最具影响力的研究范式当数理查德。诺伊施塔特(RichardNeustadt)开创的总统"说服性权力"(powertopersuade)研究。

特朗普的总统领导显然并不具备美国政治学者普遍推崇的"说服性权力"的要素。事实上,自诩精通"交易的艺术"的特朗普,并不擅长借助总统的职业威望(professionalreputation)和公众声望(publicprestige)"劝说"和"哄骗"华盛顿的政治精英,反而更多依赖宪法赋予总统的特权(例如行政命令)推动自己的政策议程。此外,政治心理学显微镜下的特朗普则属于具有"自我毁灭"倾向的"积极—负面型"(active-negative)总统,这类总统视权力为自我满足的手段,不仅刚愎自用、极易树敌,总统生涯也往往不得善终,尼克松便是其中典型。聚焦特朗普的个人特质和执政风格固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其总统领导的特征,然而却难以解释在特朗普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我毁灭"过程中,其选民基本盘对他总统领导坚定不移的支持。须知即使在特朗普因为2021年1月6日的国会骚乱事件而被再度弹劾之际,仍有79%的共和党人支持他完成余下的总统任期,还有64%的共和党人相信他"赢得了总统大选"。

由此可见,理解特朗普的总统领导不能止步于总统个人的视角,而有必要将目光转向更宏大的社会政治语境,探寻历史性因素与总统领导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前者对后者的形塑作用。事实上,美国历史上的每一位总统都可以被当作特立独行的个体进行研究,其总统领导也势必在各个方面体现出专属自己的"现象"或"主义",然而任何总统都必须面对特定的政治环境,而不同历史时期的政治环境则可能存在一定的共性。因此。在特朗普的总统领导时,我们也应当注意其中体现的美国政治发展的普镉性。对此。美国政治发展学派的相关理论或许能够为我们解读特朗普的总统领导提供有益的参考。首先。美国政治发展研究学派认为,总统领导本身具有巨大的破坏作用,新总统对其继承的旧秩序总是怀抱着"天生的敌意","破旧立新""推陈出新"既是总统领导的题中之意,也是美国政治发展的原始动力。既然总统领导就是通过破坏现有统治秩序从而确立新的统治秩序的过程,那么特朗普执政以来种种"破坏原有统治秩序"的言行就丝毫不足为怪了。换言之,特朗普貌似"与众不同"的总统领导,事实上符合美国政治发展的基本叙事,甚至可以说本质上与其前任奥巴马的总统领导别无二致,都是基于"特定的政治理想或改革理念"、尝试推动美国政治变革的努力。特朗普的总统领导之所以广受诟病,一定程度上缘于他过分特立独行,乃至骇人听闻的行事作风转移了大众的注意力,而他本人与美国主流媒体之间的敌意又在无形中放大了其反对者对他执政得失的情感化评判。

其次,美国政治发展研究学派为解构总统领导做出的最大理论贡献,在于构建了以"政治时间"(politicaltime)为核心要素的总统类型学。该学派的主要创始人斯蒂芬·斯科夫罗内克(StephenSkowronek)认为,评判总统领导的关键在于判断其属于何种类型的总统。根据"政治时间"的不同,斯科夫罗内克从美国历史的长河中提炼出了四种总统领导类型,分别是作为现有政治秩序追随者的"跟随型总统"(affiliatedleadership)、作为现有政治秩序反抗者的"抵抗型总统"(preemptiveleadership)、作为现有政治秩序重构者的"重建型总统"(reconstructiveleadership),以及作为现有政治秩序分裂者的"断裂型总统"(disjunctiveleadership)。因此,借助美国政治发展的分析框架解读特朗普的总统领导不得不回答的一个问题是;特朗普的总统领导在美国政治发展的进程中属于什么类型?

有学者认为,当今美国仍处于"里根革命"建立的保守主义政治秩序之中,而特朗普既可能成为断裂型总统、做"里根政体"的掘墓人,也可能成为重建型总统、为美国带来"政体级别的改变",关键在于他能否成功回应时代的挑战。然而在斯科夫罗内克本人看来,作为里根革命确立的保守秩序的"末期追随者",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政策议程虽然表面上展现出重建型总统的某些迹象,但是实际上他却难以摆脱断裂型总统的命运,原因就在于特朗普推动的政治变革的"破坏性"远远大于"建设性",因此不仅无助于修复美国衰败的政治秩序,反而会引发全国范围的合法性危机。

虽然特朗普的总统领导在美国政治发展中究竟属于何种类型还有待历史的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特朗普推动的政治变革及其充满争议的政策议程,的确具有美国政治发展中从"打破旧秩序"(order-shattering)到"确立新秩序"(order-affirming)的普遍特点。尽管特朗普可能无法最终完成"创建新秩序"(order-creating)的伟业,但是抛开其支持者和反对者的个人好恶与价值判断不谈,特朗普的确在根据自己的政治理念、在以自己独特的领导方式"重建美国"——甚至可以说特朗普确实"在全心从事着改造美国以及改变世界的'大事'"。


二、特朗普总统领导的复杂特征

事实上,特朗普由始至终充满争议的执政和不断引发的合法性危机,不仅是由于他的总统领导混合了断裂型总统"分裂秩序"和重建型总统"重构秩序"的双重特征,还可归结干当下美国政治历中中结构性因素与特朗普本人领导特质的相互杂糅、互相塑造。具体而言,特朗普的总统领导在体现美国政治发展普遍性的同时,至少还表现出民粹主义、特殊主义和单边主义等三大特征。

第一,特朗普的总统领导具有鲜明的民粹主义(populism)特征,这几乎已是不争的事实。在2016年总统大选中。特朗普正是通过操弄民粹主义的竞选理念和动员方式,构建出美国社会"人民"与"精英"对立和抗争的政治图景,最终利用美国白人中下层选民对华盛顿建制派的愤怒与怨恨而赢得了大选。特朗普在其就职演说中更明确宣告,他总统生涯的开启意味着"权力正在从华盛顿政治精英手中归还给人民"。在其民粹主义的政治叙事中,特朗普时刻不忘将自己塑造为真正代表美国利益和人民利益的"反建制英雄",不断提醒那些"全球化的不满者"和"故土的陌生人",只有实行"美国优先"才能"让美国再次伟大"。特朗普民粹主义领导的另一体现,在于他属于某种意义上的"专制民粹主义者"(authoritarianpopulist),这类民粹主义者认为自己、只有自己才能真正地代表人民。因此每当特朗普的执政议程遭遇反对,或者其总统权力面临制衡时,他都会发出强烈的质疑和反对,因为在特朗普心中,只有他有权代表整个国家。在一定程度上,特朗普的专制民粹主义领导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一直拒绝承认选举结果、导致国会大厦的暴力事件最终发生——因为特朗普"作为人民的唯一代表"无法接受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能够代表人民的合法性。此外,特朗普的民粹主义总统领导与其反智和偏执的风格混合,导致其政府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时前后失据,甚至被视为美国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失败的罪魁祸首。换言之,特朗普的专制民粹主义总统领导也许更关心的是"如何继续并加强总统权威,而不是美国人的生命和健康"。

第二,特朗普的总统领导具有明显的特殊主义(particularism)特征,导致特朗普的领导充满"分裂"而不是"团结"的元素。与代表狭隘的地方利益、仅由部分选民投票选出的国会议员不同,美国总统向来被认为"不代表任何选区,只代表全体人民",因此总统作为全国性的选举公职,本身"不为任何特殊利益代言"。然而这种对总统具有普遍主义的美好想象,不仅忽略了来自不同地区的选民在投票后对于总统进行"政治分肥"(porkbarrelpolitics)的期待,也忽略了在美国现行的选举人团体制下,不同选区的选民在决定总统选举结果时所产生的影响实质大不相同的事实。换言之,不是所有选民对总统都是同等重要的,尤其是在美国选举政治的版图中红蓝越发泾渭分明的当下,巩固本党的票仓州和赢得摇摆州远比费劲争取反对党的大本营更具有价值。因此,所谓总统领导的特殊主义就是指总统在执政过程中出于赢得选举的强烈(利己)动机,而通过行政手段和政策倾斜,优先考虑特定选民和选区的利益需求,甚至更多照顾和扶持有利于自己赢得连任或帮助本党赢得选举的选区。在实际操作中,总统往往利用联邦资金和援助的调配以及"政策引流"等手段,聚焦一些具有政治影响力的目标州和选区,事实上却忽视了总统领导本该遵守的公平和效率原则。

总统领导中的特殊主义虽然不是特朗普的发明,但他却充分利用了这种特殊主义,并通过奖惩结合的手段奖励其支持者和投票给他的选区、惩罚其政治对手。例如特朗普执政伊始便联合国会的共和党人推出了一系列政策,旨在惩罚在2016年总统大选中投票给民主党的州。又例如在中美贸易摩擦爆发后特朗普给农民提供的数百亿美元的联邦补贴中,2016年投票支持希拉里的县得到的补贴最少,而2012年投票支持奥巴马但在2016年倒戈支持特朗普的县得到的补贴却最多。在其担任总统的近四年时间里,特朗普在国内的380多次行程或集会,目的地几乎都是支持共和党的红州或摇摆州。此外,特朗普多次威胁削减或扣留本该发放给一些民主党蓝州的联判邦款项,甚至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以不提供联邦拨款为条件,威胁密歇根州和内华沃州等意欲扩大由寄投票权的摇摆州,以阻止选举的天平偏向民主党。

特朗普总统领导的特殊主义与历届美国总统还有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那就是他的"政治分肥"蕴酒了尤为强烈的利己主义元素。特朗普上任不久就任命女儿伊万卡和女婿库什纳等家庭成员担任白宫重要职位,引起了是否违反1967年《联邦反裙带关系法》的争议,虽然美国司法部判定特朗普此举并不违法,但是却给人留下公私不分的负面印象。更重要的是。特朗普担任总统期间不仅没有因为利益冲突的避嫌而放弃对其商业帝国的操控,反而利用白宫的影响力通过各种方式帮助其生意的发展。相关研究显示,特朗普上任以来试图利用总统职位来促进自己的业务发展,因此发生的具有高度利益冲突的行为多达3700余例,包括与相关机构和个人开展政府业务,以政府的官方身份对这些机构和个人进行褒扬,或者向其提供与特朗普及其政府高层接触的特殊待遇和政府职位的任命等。特朗普的总统领导也因为捋自己的"私利"与国家利益混淆,被批评为"总统暴利"(presidentialprofiteering)的典型。

第三,特朗普的总统领导具有强烈的单边主义(unilateralism)特征,这一特征在帮助他快速推进政策议程的同时,也阻碍了他寻求和建立长久的政治联盟。早在2016年宣布接受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时,特朗普就曾宣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美国的政治体制,这就是为什么我一个人就可以修复它的原因。"在特朗普看来,美国人不需要彼此信任或者信任上帝,只要寄希望于他的总统领导便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换言之,对特朗普而言,单边主义的总统领导事实上意味着总统的权力可以足够强大、不受限制,类似于美国政治发展中的"帝王式总统"却更加孤立,更加强调总统领导与整个政治体系的分离和对立,以及强调总统权力的运用与扩张不需要受到这个体系的制衡。

在美国政治不断极化、跨党派府院合作越发困难的背景下,单边主义总统领导的最佳实现途径便是颁布行政命令。行政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总统立法",对总统而言政治成本极低而见效极快,正如美国学者形容的,总统只需要"提起羊来"便能"办成事情"。对于喜欢设定短线目标、追求政策立竿见影效果的特朗普而言,行政命令对于快速推动其政策议程或谋求短期的政治收益,可谓最为得心应手。事实上,特朗普对行政命令的依赖程度,无论在行政命令的数量或含金量上,已经远远超过克林顿以来的历届美国总统。特朗普四年总统任期内一共发布了210条行政命令,已快要追上奥巴马两届任期颁布行政命令的总和。就行政命令的内容而言,特朗普任内一系列重要政策议程都是通过单边主义的行政命令推动和实施的,包括上任伊始的"禁穆令"'"筑墙令",到签署行政命令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推翻奥巴马的气候政策遗产,以及多项针对华为等中国企业的"封杀令",再到应对新冠肺炎疫情而推出的多项纾解经济困境的行政命令等。

如前所述,特朗普"怼天怼地"的执政风格与美国政治传统推崇的"说服型"总统格格不入,他无法做到长袖善舞、众望所归,也无法利用个人威望和政治才能去团结和说服其他政治行为体,在民主党的强力掣肘下更难以通过两党合作和国会立法实现其政策目标。此外,驾驭了美国民粹主义情绪入主白宫的特朗普在运用权力方面体现出明显的"分而治之"(divideandrule)的特征,并且往往倾向于运用单边主义的总统领导来推行其充满强烈特殊主义元素的政策议程,甚至不惜为此招致非议和引发国会与法院等权力机构对其施政的强烈反弹。在特朗普特立独行的总统领导背后,事实上是美国政治深度分裂的现状使然,因为特朗普深知作为民粹主义总统,他的政治生存完全取决于其支持者,而不取决于反对党或舆论监督。

总而言之,民粹主义、特殊主义和单边主义三大特征,既是特朗普个人特质的集中体现,也是外部政治环境在他执政中的投射。三者在很大程度上相互裹挟、相互强化,共同构成和塑造了特朗普总统领导的复杂政治根源。


三、"反对美国"与特朗普总统领导的政治实践

与其总统领导具有的复杂政治根源相比,特朗普实践其领导的方式可谓相当的简单粗暴。无论是出于美国政治发展"破旧立新"的内生动力,还是基于民粹主义"划分敌我"的内在需要,反对甚至彻底否定原有的政治秩序是特朗普将其政治理念转化为行动与现实的必要条件和主要手段。作为高举华盛顿局外人大旗、以反建制、反精英姿态入主白宫的特朗普,主观上必须要"反对美国"才能不断巩固自身执政的合法性,只有不断制造分歧、挑起争斗才能持续净化和强化自己的民粹主义选民基础。此外,特朗普从竞选到执政由始至终充满争议、不断打破常规的言行,导致民主党和美国绝大多数主流新闻媒体从未停止过制衡其权力、阻止其连任的努力,甚至不惜在特朗普任期行将结束之际对他进行二次弹劾。因此,客观上特朗普又不得不同时反对另一个试图削弱甚至否定其执政合法性的"反对特朗普的美国"(un-TrumpAmerica)。因此,"反对美国"无论从何种视角观察,都成为特朗普执政的生存之道。换言之,"反对美国"作为特朗普总统领导的政治实践,既是符合其政治理念和领导风格的策略选择,也是美国政治极化加剧、内部对抗张力凸显的现实使然。具体而言,特朗普"反对美国"的政治实践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特朗普反对美国固有的政治传统。仅就国内政治而言,特朗普担任总统期间几乎打破了美国在任总统被期待遵循的所有政治传统。无论是出于总统特殊主义而声称其本人不受联邦法律中关于公职人员利益冲突规则的约束,还是以"总统特权"(executiveprivilege)的名义拒绝提供缴税证明和相关财务文件,特朗普都突破了美国政治传统对总统道德要求的基本规范。在弗洛伊德事件引发全美抗议示威升级后,特朗普威胁向各州部署军队以平息针对警察暴力执法的示威活动,则被视作模糊了美国政治传统中政军关系的界限。而在特朗普"任人唯亲"的特殊主义和"唯我独尊"的单边主义交互作用下,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政府创下了美国历届政府职位空缺率和离职率的记录。同时,特朗普对赦免权等总统权力充满争议的使用,例如赦免迈克尔。弗林和斯蒂芬·班农等与其关系密切但面临法律制裁的人士,甚至声称自己有"绝对的权力赦免自己",也破坏了美国总统应该遵守的基本政治准则。

尽管特朗普总统领导中有悖美国政治传统的言行可谓不胜枚举,但是"推特治国"可能是其中最具颠覆意义的"创举"。美国总统领导中素有"公共总统"(goingpublic)的传统,然而特朗普对推特社交平台前所未见的依赖——"特朗普需要发推特就像人们需要吃饭一样",使得推特成为他设置议程、引导舆论、政治施压、攻击异己、转移视线、巩固基本盘、传递政治信号的"独一无二"的平台,这无疑改写了美国总统政治的生态。可以认为,推特作为特朗普总统领导的传声筒和扩音器,在其"反对美国"的总统领导实践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

第二,特朗普反对美国主流的文化价值。如果说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是所谓"政治正确性"之争,那么特朗普执政以来的总统领导可谓是捋"反对政治正确"进行到底。特朗普一方面继续以民粹主义代言人的身份反移民、反难民、反全球化、反自由贸易,另一方面则充当白人种族主义的代言人,发布不当种族言论、煽动种族情绪,甚至纵容极端种族主义组织的暴力行为。事实上。特朗普在其总统领导的实践中总是在强调和强化美国社会的分歧∶无论是公开在推特上发表种族主义言论攻击有色人种的民主党女性国会议员,还是拒绝谴责夏洛茨维尔暴力事件中的白人至上主义者,特朗普对以种族问题为核心的多元文化主义以及相关的平权运动、种族平等运动,始终持有带强烈种族主义色彩的反对态度。

特朗普反对"政治正确"、煽动种族情绪的言行,实质上脱胎于民粹主义领导惯于操弄身份政治等相关议题,希望利用族群间的相互怨恨来达到巩固自身统治的目的。无论是淡化白人至上主义的威胁,还是采用"狗哨政治"等暗含种族歧视的竞选策略,特朗普反对美国主流价值文化的目的在于界定"我们与他们",借此达到利用分歧和分化谋取政治利益、巩固基础选民的目的,其反对的目的仍然在于"分而治之"。

第三,特朗普反对美国根深蒂固的民主体制。尽管特朗普本人从未公开表达过否定美国民主体制的言论,然而他混合了民粹主义和单边主义的总统领导,让他对美国民主体制中权力制衡与监督的宪政传统抱有巨大的敌意。事实上,特朗普在任内以不同方式美国总统宪政权力的底线。实出的例子包括他利用总统权力宣布全国紧急状态,以达到为修建美墨边境墙筹措资金的目的,以及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通过发布行政命令绕开国会、利用行政权力延长联邦失业救济和推迟支付所得税,达到刺激遭疫情重创的美国经济的目的。如前所述,在特朗普的民粹主义领导建构中,只有他本人才是"美国人民的真正代表",而任何反对特朗普的行为就是反对美国,因此他以一己之力将美国传统中新闻媒体享有的所谓"第四权"降格为"假新闻",并多次通过行政手段直接或间接干预可能对他及其亲信构成威胁的司法调查。

然而特朗普对美国民主体制的最大反对无疑来自他对2020年总统选举过程和结果的反对。在拜登通过合法程序确认当选新一任美国总统,且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证明选举不当行为存在的情况下,特朗普仍然坚持以"选举舞弊"等种种借口拒绝承认大选结果的合法性,并且拒绝履行美国政治传统的相关义务以确保总统权力的顺利交接,这在美国历史上实属罕见。作为在任总统的特朗普否认和抵制选举结果的性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1860年美国大选中南部蓄奴州拒不承认林肯当选的合法性,尽管后者赢得了18个自由州中17个州的选票以及大多数选举人团票,结果导致南方各州宣布脱离联邦,美国开启南北内战。如果说美国内战前夕作为总统的林肯不惜南北之间兵戎相见也要捍卫美国的统一,那么今天作为总统的特朗普则是为了赢得连任、不放弃权力,即使分裂美国也在所不惜。作为在任总统而拒绝承认选举结果、甚至煽动"政变",无疑将成为特朗普反对美国、破坏其民主制度和摒弃其传统的历史明证。

总而言之,如果特朗普的政治理念要求他"摧毁美国才能拯救美国"。那么其一脉相承的政治实践就是"只有反对美国才能重建美国"。曾任特朗普政府首任国防部长的詹姆斯。马蒂斯这样评论他的前领导;""特朗普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位不试图团结美国人民的总统,甚至都不假装尝试。相反,他试图分裂我们。"然而对于特朗普而言,反对美国的目的恰恰却在于"重建美国",或者说按照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理想中的美国"来"解决美国的国家建构问题"特朗普反对美国的政治实践无疑遭受了来自"另一个美国"的强烈反对,在"特朗普反对美国"和"美国反对特朗普"两种截然相反的巨大政治力量碰撞下,意欲重建美国的特朗普却事实上前所未有地固化了美国的国家分裂。


四、"分裂国家"与拜登的总统领导

2021年1月20日拜登就职当日,特朗普缺席了新总统的就职典礼,成为150年来第一位拒绝参加继任者就职典礼的离任总统。在特朗普以打破常规的方式为自己的总统领导画上句号之际,他也难得地遵循了一次美国总统政治的传统,在白宫给继任者留下了一封亲笔信。虽然信中内容尚不得而知,然而可以确定的是,特朗普给拜登留下了一个同时面临前所未有的新冠肺炎疫情危机和政治危机的"分裂国家"。

根据皮尤中心大选后的研究,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在经济、种族正义、气候变化、法治、美国的国际参与等一系列重大议题上的分裂日益明显,2020年总统选举的巨大争议性则进一步凸显了美国政治深层次的撕裂。同时,特朗普和拜登两人支持者之间的距离已经从政治和政策的分歧层面,上升到对美国核心价值观的认同分裂,而双方绝大多数支持者均表示,对方的胜利将导致对美国的"持久性伤害"。皮尤的调查还显示,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在几乎所有政治和社会议题上的严重分裂催生了前所未有的党派极化,也就是所谓政党"部落化"。这意味着美国两党选民不仅越发偏爱自己所属的政党,而且越来越厌恶他们眼中的对手,形成了所谓"情感极化"(affectivepolarization)的独特现象。更重要的是,种族、宗教和意识形态等议题与政党认同发生了更为紧密、更加同质化的相互裹挟,从而使得美国的分裂变得"异常的广泛与深刻"。另一方面,从2020年总统选举结果展现出的选举图景不难看出,特朗普执政四年后美国在政治地理上的分裂也得到了空前的固化,可以说美国选举版图上的红州与蓝州已经形成了"两个美国"。

毋庸置疑,特朗普执政四年不仅没有缓解美国社会的巨大分歧,反而因为他不断制造分化和对立、"反对美国"的总统领导,加速和固化了美国的国家分裂,导致美国今天陷入了所谓"冷内战"(ColdCivilWar)——"美国现在正日益为两种敌对的宪政、文化和生活方式所撕裂"。分裂的"两个美国"都视对方为美国的现实威胁,都坚信自己于是站在正确的那一方,互相都无法说服对方,也无法达成任何共识。可以想象的是,当一个国家分裂为两个各自具有高度的政治和文化认同的心理/地理区域,并互相认为自己坚守的价值观正遭受另一方的攻击时,这种结合了政治分歧、党派忠诚、地域特色、种族议题等众多元素的分裂正在变得越发难以弥合。2020年大选过程与结果引发的巨大争议,尤其是特朗普及其支持者坚称民主党"偷取了选举胜利的果实",以及2021年1月6日国会大厦的暴乱,无疑让更多美国人失去了对另一方乃至美国民主体制的信心。在共识难寻、"分裂国家"继续发展固化的情况下,拜登作为新总统进行领导的难度可谓空前。

在正式就任总统前。拜登智多次借批评特朗普一机.强调总统领导的重要性."这个国家现在需要总统领导,需要总统领导为美国树立榜样,帮助美国人拯救自己和家人的生命"。现在是拜登展现总统领导的关键时刻,然而其总统领导捋以何种方式呈现在美国和世界面前,其总统领导能否帮助美国重整旗鼓、走出危机,不仅捋决定美国是否会继续分裂,也捋决定"特朗普的美国"捋何去何从。

毫无疑问,拜登将会展示和特朗普完全不同的总统领导。有人曾这样比较过特朗普和拜登的总统领导;当特朗普咆哮、冲动和睚眦必报时,来自特拉华州的前参议员和副总统总是报以克制和微笑。正如拜登在胜选宣言中承诺的,他捋成为一个"不会寻求分裂、只会寻求国家统一"的总统,这就意味着拜登捋会彻底摒弃特朗普"反对美国"的总统领导,转而利用自己的个人风格和情感特质、回归美国总统超越党派抗争、弥合国家分裂的领导——而"团结"也正是拜登就职宣言的主旨。然而拜登能否真正实现国内团结、"重塑美国的灵魂",其最大挑战仍是如何重建"特朗普的美国"的问题。

拜登总统领导面临的严峻挑战在于,特朗普的下台并不会从根本上解决长期困扰美国的结构性问题,那些在2016年帮助特朗普赢得选举的因素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在特朗普"反对美国"的总统领导催化下得到了加强。斯科夫罗内克在展望拜登总统领导的前景时,形容拜登可能是"最难以想象的重建型总统"。如果拜登不能成为重建型总统,在美国分裂国家的现状下,则极有可能成为克林顿或奥巴马一样的"抵抗型总统",在"特朗普的美国"的处处掣肘下,在无法解决美国的国家分裂问题的情况下,尽量发挥总统领导的有限作用,寻求局部的政策突破。

此外,在特朗普四年总统领导下,一个充斥了阴谋论和种族主义的"分裂美国"的思想已经在这片民粹主义思潮仍然具有极强景象的土地上扎,根。即使在特朗普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在任期间被二度弹劾的总统之后,特朗普所代表的理念和政治遗产在其支持者中仍然具有强大的共鸣。为数众多的共和党人仍然相信特朗普不应当对国会大厦的暴力事件负任何责任,并表示他们希望特朗普能够继续在党内发挥领导作用。即使共和党建制派下定决心与特朗普彻底割席,特朗普对共和党的影响在短期内也无法消除,同时共和党不仅有可能付出流失数以百万计的选民的代价,其党内团结和确定新议程的能力也会被严重制约。

换言之,尽管特朗普的总统领导尚不足以完全撼动美国民主的根基,但是如果美国在新的总统领导下不能进行重大改革、不能真正弥合分裂和凝聚新的国家共识,那么"特朗普的美国"势必继续制约美国的政治发展,甚至加速美国的政治衰败。在美国政治发展中,总统领导的更迭一直是美国政治"推陈出新"的内在动力,总统领导也可能成为美国探索新的发展道路、推动国家转型的重要力量。尽管一个总统的执政是下一个总统领导的序章——正如特朗普颠覆奥巴马的政策议程,拜登也会否定特朗普的政治遗产。拜登作为美国历史上就任时年纪最大的总统,能否为分裂的美国带来新的希望,能否一定程度上解决美国政治制度的内生性、系统性问题,全世界都在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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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美国问题研究》2021年第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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