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四海无人角两雄——辛陆异同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53 次 更新时间:2021-04-18 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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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 (进入专栏)  

辛词与陆诗是南宋文坛上爱国主题的最高典范,但是二人的爱国思想同中有异,前者以奏议为主要形式,是爱国将帅的平戎之策;后者以诗歌为主要形式,是爱国文士的讨胡之檄。就作品中表现的爱国主义内容而言,辛词与陆诗的最大差异是前者多为写实,后者纯出虚构;故前者只能对亲身经历如实叙述,后者却可以尽情地展开想象。辛词与陆诗的相同之处是把爱国主题弘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从而为宋代文学注入了英雄主义和阳刚之气,并维护了中华民族的自信和尊严。


前人论述辛弃疾与陆游之异同,大多着眼于词。例如最早把辛、陆相提并论的刘克庄,其相关的三段言论皆是如此。但是诚如刘扬忠所说:“陆游与辛弃疾是南宋文坛上齐名并峙的两个伟大作家,但二人在诗词创作上的成就各有所偏。与辛弃疾以毕生精力作词,虽有少量诗作,但其主要成就在词不在诗的情况相反,陆游一生倾其主要精力作诗,作词只是其诗之余事,因而他的词的成就远不能和他的诗并称,更与作为南宋词发展最高峰的辛弃疾词有一段不小的距离。”1如果仅从词作成就来论二人之异同,立论难免偏颇。当代学者偶有跳出词学范畴论述辛、陆异同者,例如崔际银的《陆游、辛弃疾爱国题材创作异同论》便以陆诗与辛词为主要的比较对象2。笔者认为,如果要比较公允地评价辛、陆之异同,应该对二人的生平行事与文学创作进行全面的考察,本文试作初探。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陆游出生,其时金兵压境,北宋王朝岌岌可危。十五年之后,即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辛弃疾生于业已沦入金境的济南。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即韩侂胄北伐失利的次年,辛弃疾逝世3。三年以后即宁宗嘉定三年(1210),陆游逝世。陆游享年较永,其生活年代囊括了辛弃疾的一生。但就其主要的生平事迹而言,辛、陆可称同代之人,他们的整个人生都处在国家危亡的动荡时代。


辛、陆的家庭背景异中有同。其异者是陆游生于世代诗书簪缨之家,从高祖陆轸、曾祖陆珪,到祖父陆佃、父亲陆宰,皆为通经博学之士。陆游自称“七世相传一束书”4,确非虚语。辛弃疾则生于将帅之家,据其亲撰的《济南辛氏宗图》记载,辛氏本居狄道(今甘肃临洮),至北宋真宗时方迁至济南。辛氏祖先中多出将帅,如汉代的辛武贤、辛庆忌,唐代的辛云京等5。故辛弃疾自称“家本秦人真将种”6,在崇文抑武的宋代,人们对“将种”一词避之唯恐不及,辛弃疾却公然以此自称,实属罕见。如果在天下无事的太平盛世,辛、陆二人的人生道路也许会差以千里。但由于他们同处战火纷飞的动荡时代,故从不同的家庭背景中接受了相似的教育与熏陶。试看二人的相关表白。陆游晚年回忆少时经历说:“一时贤公卿与先君游者,每言及高庙盗环之寇、乾陵斧柏之忧,未尝不相与流涕哀恸。虽设食,率不下咽引去。先君归,亦不复食也。”7“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虽丑裔方张,视之蔑如也。”8可见父辈们的爱国精神使幼年的陆游深受影响。辛弃疾虽然生于金人统治之下,其祖父辛赞且曾出仕金朝,但辛弃疾于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在《美芹十论》中回忆说:“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9可见辛弃疾幼年所受的家庭教育同样是华夏民族代代相传的忠君爱国思想。正因如此,辛弃疾才会毅然参加农民耿京领导的反金义军,力劝耿京归宋,并在耿京被杀后义无反顾地率众南归。


辛、陆二人的仕历同中有异。相同的是二人均是长期在外任职,基本上没有在朝担任过重要职务,而且皆曾落职闲居多年。陆游于绍兴三十年(1160)始任敕令所删定官、大理寺司直兼宗正寺主簿、枢密院编修官等职,前后不过三年。淳熙十六年(1189),陆游还朝任礼部郎中,兼膳部检察、实录院检讨官,不到一年即被劾去职。直到嘉泰二年(1202),陆游奉召入京任权同修国史、实录院同修撰,兼秘书监,次年致仕。可见陆游虽然三任朝官,但皆属史官之类,而且为时较短。相反,陆游入仕后曾四次罢官返乡闲居,扣除致仕后的六年不计,他在山阴故乡度过的岁月长达二十一年之久。辛弃疾入朝任职仅有一次,即于乾道六年(1170)任司农寺主簿,不到一年即出知滁州。此后直到开禧三年,辛弃疾方试兵部侍郎,因病辞免。又进枢密院承旨,未及受命即卒。与陆游相似,辛弃疾也曾长期退居乡村,他于淳熙八年(1181)落职退居上饶,其后虽曾两度复出,但闲居乡村前后长达十六年,直至去世。辛、陆皆曾长期流宦各地,皆曾担任通判、知州等职,但总的说来,辛弃疾担任的职务更加重要一些,曾任江西提点刑狱、江西安抚使、湖南安抚使、湖北转运副使、湖南转运副使、福建安抚使、浙东安抚使等职。所以辛弃疾外任期间的政绩也比陆游更加卓著,比如敉平“茶商军”,创建“飞虎军”,以及救灾严禁囤积闭籴与抢劫粮食等,此类快刀斩乱麻的处事方式,体现出军人的勇决性格及强悍作风,即使颇有英雄情怀的陆游也是相形见绌。


辛、陆人生经历的最大差异是前者曾经亲冒矢镝,驰骋疆场,而后者却仅能在梦中到达铁马冰河的抗金战场。辛弃疾二十二岁时聚众抗金,并投奔耿京任掌书记。“掌书记”的职责本是掌管书檄文告,然而辛弃疾不但能下马草檄,而且能上马杀贼。相反,陆游虽然在二十岁时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志愿,但毕生未能付诸实施。陆游所处的时代正是南宋小朝廷中投降路线占主导的时期,他壮志难酬,报国无门,陆诗《书愤》回忆平生云:“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前句指诗人四十岁作镇江通判时事,后句指四十八岁从军南郑之事,这是陆游生平最称豪壮的两段经历,但也仅是身临宋、金对峙的前线,并未参加过实际的战斗。陆游诗中诸如“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等豪壮之句,只是表示理想而已。


尽管存在着上述种种差异,辛、陆二人的生平仍有根本的相同点,那便是壮志未酬。南宋朝廷对于从中原沦陷区归来的“归正人”一向心存猜忌和轻视,辛弃疾当然也不例外。所以辛弃疾长期担任外职,且朝命暮改,很难在一个职位上尽心尽责。他披肝沥胆写成的《美芹十论》和《九议》虽未石沉大海,但并未达到震动朝野的效果。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英雄竟然长期闲居乡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真是血泪凝成的牢骚之言!在这些方面,陆游的遭遇与心态都与辛弃疾大同小异。如果说陆游应科举时因名列秦桧孙子之上而遭黜落事出偶然,那么他因“力说张浚用兵”10而遭罢免则是因力主抗金而得罪朝廷的必然结果。所以陆游长期沉沦下僚,甚至数度罢官归乡,奔赴抗金前线的梦想越来越渺茫。“少携一剑行天下,晚落空村学灌园”(《灌园》)的诗句,也蕴含着满腹牢骚。辛、陆二人最后都在漫长的乡居生活中耗尽了生命,陆游在《鹧鸪天》词中云:“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这是辛、陆共同的人生悲剧。


辛词与陆诗,是南宋文坛上爱国主题的最高典范。辛、陆二人高呼抗金复国,发出了南宋军民爱国呼声中的最高音。但是细究二人的言论,却是同中有异,各具特色。大致说来:辛弃疾的抗金主张主要见于其政论,陆游却以诗歌为主要表述方式。前者以知己知彼的形势分析与深谋远虑的军事韬略取胜,后者则以慷慨激昂的正义呼声与气壮山河的必胜信念见长。具体情况如下。


辛弃疾自幼熟读兵书,具备明察形势的雄才大略。南归以后,他接连向朝廷上呈《美芹十论》与《九议》,这两封奏议不是泛泛而谈的主战议论,而是在知彼知己的基础上提出的深谋远虑,堪称南宋初期最具远见卓识的战略纲领。这是他平生积储胸中的真学问,大本领。诚如朱熹所言,辛弃疾是一位难得的“帅材”11,他所倡议的战略在军事上具有重要意义,可惜历史没有给他提供一展身手的机会!


陆游的情况颇为不同,他没有向朝廷上过像《美芹十论》《九议》那样体大思精的奏议。《宋史》本传称陆游于乾道二年(1166)因“力说张浚用兵”受言官弹劾,当指他于隆兴二年(1164)任镇江通判时谒见张浚时所言。张浚其人,曾于南宋初年任川陕宣抚处置使,率军与金兵战于关陕,且力主“中兴当自关陕始”12。陆游“力说张浚用兵”的具体内容不可知,但揆以六年后陆游在南郑为王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13之记载,当与张浚所见略同。这个意见在陆诗中也时有表露,比如“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山南行》)、“公归上前勉画策,先取关中次河北”(《送范舍人还朝》)、“鸡犬相闻三万里,迁都岂不有关中?广陵南幸雄图尽,泪眼山河夕照红”(《感事》)。至于陆游于隆兴元年(1163)所作《代乞分兵取山东札子》中反对出兵京东以制川陕,并认为:“为今之计,莫若戒敕宣抚使,以大兵及舟师十分之九固守江淮,控扼要害,为不可动之计;以十分之一,遴选骁勇有纪律之将,使之更出迭入,以奇制胜;俟徐、郓、宋、亳等处抚定之后,两淮受敌处少,然后渐次那大兵前进。如此,则进有辟国拓土之功,退无劳师失备之患,实天下至计也。”14则是代兼枢密院使陈康伯而作,故力主采取守势以求安稳,表达的并非陆游本人的观点。若与辛弃疾相比,谋略并非陆游所长。


那么,陆游短于谋略又常高呼抗金复国,是否如后代学者所云是“好谈匡救之略”的“官腔”15?当然不是。靖康之变丢失了宋朝的半壁江山,连祖宗陵寝都沦陷于敌国,这是整个国家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抵御金军,收复失土,即恢复宋王朝的国家主权和原有疆域,就是对华夏民族的最大忠诚。绍兴八年(1138)胡铨在《戊午上高宗封事》中说:“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虏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金虏藩臣之位!”16前 引辛弃疾在《九议》中言:“且恢复之事,为祖宗,为社稷,为生民而已。此亦明主所与天下智勇之士之所共也,顾岂吾君吾相之私哉!”陆游诗中关于抗金复国的大声疾呼,与胡、辛的奏议体现了同样的爱国精神,义正辞严,气壮山河。例如《金错刀行》云:“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寒夜歌》云:“三万里之黄河入东海,五千仞之太华磨苍旻。坐令此地没胡虏,两京宫阙悲荆榛。谁施赤手驱蛇龙?谁恢天网致凤麟?君看煌煌艺祖业,志士岂得空酸辛!”《关山月》云:“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主题如此鲜明,语气如此激烈,风格如此雄豪,堪称南宋诗坛上爱国主题的最高音。更可贵的是,陆游诗中的爱国主题有极为丰富的具体内容,全面覆盖了南宋爱国诗歌的题材范围。对于南宋小朝廷的苟安国策,陆游深表痛心:“生逢和亲最可伤,岁辇金絮输胡羌。夜视太白收光芒,报国欲死无战场!”(《陇头水》)对于主和派把持朝廷的政局,陆游严词痛斥:“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对于朝中不顾国事只谋私利的大臣,陆游直言讥刺:“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追感往事》)对于朝野士气不振的现实,陆游忧心忡忡:“中原乱后儒风替,党禁兴来士气孱。”(《送芮国器司业》)对于南宋选都不当之事,陆游深为叹息:“孤臣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涕已流。”(《登赏心亭》)……忧国伤时之念如此深沉恺切,尚谓之“官腔”,可乎?


如上所述,辛弃疾以奏议为主要形式的抗金言论是爱国将帅的平戎之策,陆游以诗歌为主要形式的抗金言论是爱国文士的讨胡之檄。前者的主要价值是筹谋定策、决胜千里;后者的主要价值是鼓舞斗志、提升士气。虽然性质不同,其内在精神却是殊途同归。在半壁江山业已沦陷、苟安局面渐成定势的南宋,辛、陆二人的抗金言论犹如空谷足音,弥足珍贵。



辛、陆二人都是名垂青史的伟大文学家,但二人的实际身份差别甚大。陆游是一个辛勤著述的文士,生平作诗近万首,成就傲视整个南宋诗坛,其词、其文也卓然名家。此外,其《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学术著作也深受后人重视。陆游的文学创作成就与其沉潜书斋、白首穷经的书生生涯密切相关,正如元人刘埙所云:“凡此皆以议论为文章,以学识发议论。非胸中有千百卷书,笔下能挽万钧重者不能及。”17辛弃疾则是一位刚烈英武的军人,虽然他也曾流宦各地担任文职,且曾长期退居乡村,但他绝非舞文弄墨的文士。辛弃疾的奏议引经据典,其词作也能“用经用史”18,但那似乎是天纵英才导致的满腹经纶,并非埋头书斋的钻研所得。存世的辛文以奏议为主,除了《美芹十论》《九议》之外,如《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等皆为传世名篇,但其价值主要体现在政治、军事方面。存世辛诗有一百多首,其中偶见好诗,比如《送别湖南部曲》:“青衫匹马万人呼,幕府当年急急符。愧我明珠成薏苡,负君赤手缚於菟。观书到老眼如镜,论事惊人胆满躯。万里云霄送君去,不妨风雨破吾庐。”即使置于陆游、杨万里诗集中,也并无愧色。但这样的佳作数量甚少,多数辛诗则近于邵雍《击壤集》风调,文学价值不高。作为文学家的辛弃疾,其主要业绩就是一部《稼轩词》。所以当我们要从文学的角度来讨论辛、陆异同时,主要的观察对象应是陆诗与辛词。当然,对陆诗、辛词进行全面的比较研究不是一篇文章所能完成的任务,本文只想从抒情主人公的角度切入问题。


陆诗数量既多,内容也极为丰富,诚如清人所评:“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酒酣耳热,跌荡淋漓。至于渔舟樵径,茶碗炉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为咏歌,以寄其意。”19一部《剑南诗稿》,就是其整个人生的细致生动的记录,以至于清人王士禛评陆诗云:“读其诗如读其年谱也。”20所以当后人阅读陆诗时,能从很多不同的角度来领略他的音容笑貌。换句话说,陆游的诗歌为他自己描绘了多方面的自画像,其中至少有六幅堪称传神。我们先看四幅侧面像。第一幅是关心民瘼的士大夫。陆游长期在地方上任职,后来又长期村居,他对民间疾苦有较深的了解,他在《农家叹》中对农民终年劳苦却食不果腹的悲惨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有山皆种麦,有水皆种秔。牛领疮见骨,叱叱犹夜耕。竭力事本业,所愿乐太平。门前谁剥啄,县吏征租声。一身入县庭,日夜穷笞搒。人孰不惮死,自计无由生。还家欲具说,恐伤父母情。老人傥得食,妻子鸿毛轻!”他愤怒地谴责官府剥削的残酷:“县吏亭长如饿狼,妇女怖死儿童僵。”(《秋获歌》)他也对自己坐食俸禄表示愧疚:“齐民一饱勤如许,坐食官仓每惕然。”(《露坐》)第二幅是埋头书斋的学者。陆游一生中的大部分岁月是在书斋中度过的,黄卷青灯的读书生涯在陆诗中有充分的描写。他自嘲颇似终生藏身书籍的蠹鱼:“北窗暖焰满炉红,夜半涛翻古桧风。老死爱书心不厌,来生恐堕蠹鱼中。”(《寒夜读书》)《剑南诗稿》中径以《读书》为题者即多达十七首,其中作于五十八岁的一首中说:“放翁白首归剡曲,寂寞衡门书满屋。藜羹麦饭冷不尝,要足平生五车读。……倘年七十尚一纪,坠典断编真可续。”作于七十五岁的一首中则说:“年过七十眼尚明,天公成就老书生。旧业虽衰犹不坠,夜窗父子读书声。”第三幅是慈祥可亲的父亲。陆游诗中经常说到他的儿辈,以至于钱锺书批评他“好誉儿”21。其实陆诗中很少夸耀儿辈,要有也只是说他们喜爱读书而已。例如写他与其子同灯夜读的景象便反复出现:“自怜未废诗书业,父子蓬窗共一灯。”(《白发》)“父子更兼师友分,夜深常共短灯檠。”(《示子聿》)构句虽然稍嫌重复,但是所写的父子共读之情景相当感人。陆诗中有不少训诫儿辈之诗,感人最深的是《送子龙赴吉州掾》。这是诗人晚年送别次子陆子龙而作,诗的主要篇幅用来训导儿子到任后应该忠于职守、廉洁正直。最后嘱咐儿子勤写家书,以安慰老父的惦念之心:“汝去三年归,我倘未即死。江中有鲤鱼,频寄书一纸!”此诗就是一位慈祥的老父亲对儿子的临别赠言,至情流露,感人至深。第四幅是忠于爱情的丈夫。陆游与前妻唐氏的爱情悲剧凄婉动人,他的一曲《钗头凤》不知惹出了后代读者的多少泪水。感人最深的陆诗是他重游沈园时的感怀之作,例如《沈园》:“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清末陈衍评曰:“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22的确,宋诗中的爱情主题发展得很不充分,《沈园》二首是其中不可多得的瑰宝,永远受到后人的珍视。


上述四点中的最后一点辛弃疾生平未有类似经历,所以其作品中付之阙如。前面三点在辛弃疾的诗文作品中都有所体现。比如淳熙六年(1179)辛弃疾除湖南安抚使,上车之始则上奏痛陈百姓疾苦之状,且曰:“自臣到任之初,见百姓遮道,自言嗷嗷困苦之状,臣以谓斯民无所诉,不去为盗,将安之乎?”23如此一针见血地直陈民瘼,难能可贵。又如辛诗《读书》《读语孟》等作,前者且曰“闲把遗书细较量”,不过未如陆游那般苦读而已。再如辛诗《第四子学春秋发愤不辍书以勉之》《闻科诏勉诸子》等,语重心长地勉励诸子勤学,还曾在其子夭折后连作哭子诗十五章,以抒丧明之痛。可惜辛弃疾的诗文存世太少,这些内容未能充分展开,辛词中也基本没有涉及,只能让陆诗专美。


陆诗中展现了两幅最重要的正面像,其一是满腔热血的爱国志士,其二是长期闲居乡村的居士。无独有偶,这也正是辛词所展现的两幅自我画像。下文就此两点对陆诗、辛词进行对照。先看前者。


陆游四十八岁时从军南郑,亲临抗金前线。虽然他只在南郑停留了八个月,并未参加实际的战事,但那段经历仍然使诗人激动万分。陆诗中经常回忆南郑的戎幕生活,他难忘行军作战的艰苦:“我昔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江北庄取米到作饭香甚有感》)他也难忘边关传来的烽火:“客枕梦游何处所?梁州西北上危台。雪云不隔平安火,一点遥从骆谷来。”(《频夜梦至南郑小益之间慨然感怀》)值得注意的是,南郑那段短短的军旅生活经常出现在陆游的梦境中,例如刺虎之举:“我昔在幕府,来往无晨暮。夜宿沔阳驿,朝饭长木铺。雪中痛饮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兔。耽耽北山虎,食人不知数。孤儿寡妇仇不报,日落风生行旅惧。我闻投袂起,大呼闻百步。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从骑三十皆秦人,面青气夺空相顾。”(《十月二十六日夜梦行南郑道中既觉恍然揽笔作此诗时且五鼓矣》)刺虎的时间、地点皆有确指,应是实事,但整个情景却是出现在梦境之中。钱锺书对陆游诗中频繁出现的射虎主题深表怀疑:“或说箭射,或说剑刺,或说血染白袍,或说血溅貂裘,或说在秋,或说在冬。”24其实陆游确曾有过刺虎的壮举,无可置疑。问题的关键是陆诗中写到刺虎或射虎的作品不下三十首,对刺虎一事反复渲染,其中不乏夸张和虚构25。这种情形与陆诗中关于抗金杀敌的主题十分相似,陆游终生未曾亲自参加抗金战斗,“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醉歌》)是他最大的人生遗憾。陆诗中常用浓墨重彩描绘激烈战斗乃至捷报频传的场面,诸如“追奔露宿青海月,夺城夜踏黄河冰。铁衣度碛雨飒飒,战鼓上陇雷凭凭。三更穷虏送降款,天明积甲如丘陵。中华初识汗血马,东夷再贡霜毛鹰”(《胡无人》);“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无无恙。更呼斗酒作长歌,要遣天山健儿唱”(《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不是出于幻想,便是源于梦境。与此相映成趣的是,辛弃疾虽有铁骑渡江、亲冒矢镝的战斗经历,辛词中反倒很少描写战斗场面,更没有获胜的场景,例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此词小序云“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虽称“壮词”,其雄壮激烈的程度却远逊于上引陆诗。更有趣的是下面这对例子:庆元六年(1200)或稍后,六十一岁的辛弃疾作《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云:“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淳熙十三年(1186),六十二岁的陆游作《雪中忽起从戎之兴戏作四首》,其后面三首云:“铁马渡河风破肉,云梯攻垒雪平壕。兽奔鸟散何劳逐,直斩单于衅宝刀。”“十万貔貅出羽林,横空杀气结层阴。桑干沙土初飞雪,未到幽州一丈深。”“群胡束手仗天亡,弃甲纵横满战场。雪上急追奔马迹,官军夜半入辽阳。”两者在表面上颇有相似之处:作者都是年过六旬,内容都是抗金战斗的场面。然而辛词小序云:“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可见词人因听到有人谈功名而偶然怀旧,故其下阕即云:“忆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意即那些战斗经历早已成为如烟往事。陆诗则是在雪天联想到冒雪作战的情景,至于追奔逐北、直捣幽燕等具体内容,都是诗人的浪漫幻想。由此可见,就抗金战斗的内容而言,辛词与陆诗的最大差异是前者多为写实,后者纯出虚构,故前者只能对亲身经历如实叙述,后者却可以尽情地展开痛快淋漓的想象。


南宋小朝廷的总体国策是偏安求和,当时的国力也难以击败金国、收复失土,所以报国无路的悲剧是辛、陆共同的命运,抒写有志难酬的痛苦是辛词、陆诗共同的主题。但就具体的表现而言,辛词、陆诗又是同中有异的。陆词中有句云:“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诉衷情》)这句话便是陆诗此类主题的最好概括。且看几个写于不同年代的例子:作于五十二岁的《松骥行》:“骥行千里亦何得,垂首伏枥终自伤。松阅千年弃涧壑,不如杀身扶明堂。士生抱材愿少试,誓取燕赵归君王。闭门高卧身欲老,闻鸡相蹴涕数行。正令咿嘤死床箦,岂若横身当战场。半酣浩歌声激烈,车轮百转盘愁肠。”作于六十六岁的《醉歌》:“读书三万卷,仕宦皆束阁。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不得为长虹,万丈扫寥廓。又不为疾风,六月送飞雹。战马死槽枥,公卿守和约。穷边指 淮淝,异域视京雒。於乎此何心,有酒吾忍酌。平生为衣食,敛版靴两脚。心虽了是非,口不给唯诺。如今老且病,鬓秃牙齿落。仰天少吐气,饿死实差乐。壮心埋不朽,千载犹可作。”作于七十七岁的《追忆征西幕中旧事》:“大散关头北望秦,自期谈笑扫胡尘。收身死向农桑社,何止明明两世人!”作于八十四岁的《异梦》:“山中有异梦,重铠奋雕戈。敷水西通渭,潼关北控河。凄凉鸣赵瑟,慷慨和燕歌。此事终当在,无如老死何!”可见这个主题贯穿着陆游的整个创作过程,真可谓至死不渝。此类陆诗尽管诗体不同,长短不一,但结构模式基本一致:先陈述杀敌立功的抱负,再诉说有志难酬的痛苦。同样主题的辛词数量远少于陆诗,表现手法却灵活多变。例如《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上片追忆少时的战斗经历并抒发报国壮志,下片倾诉壮志难酬之牢骚,结构稍似陆诗。又如《满江红》:“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 休感慨,浇醽醁。人易老,欢难足。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酬黄犊。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通篇皆在诉说英雄末路的痛苦心情,未能实现的壮志仅以零星短句的形式散落篇中。后一种情况在辛词中相当常见,它们抒写的痛苦情绪也比陆诗更显深沉。


再看后者。陆游一生中闲居山阴长达三十年,过着清贫而宁静的耕读生活。陆诗中写到亲身参加劳动,像“夜半起饭牛,北斗垂大荒”(《晚秋农家》)那样的句子,未曾亲事稼穑者是写不出来的。刚开始过农耕生活时,陆游的心态是矛盾的,他五十七岁初归山阴后作《小园》,其一云:“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其三云:“村南村北鹁鸪声,水刺新秧漫漫平。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前者平和恬淡,后者却牢骚满腹。但总的说来,陆游对于农村生活是相当熟悉且由衷喜爱的。陆诗中关于农村生活的两大主题,一是隐居生活的闲情逸致,二是对农村风土的喜爱心情,都贯穿其整个乡居创作过程。前者如作于七十五岁的《杂兴》:“东家饭牛月未落,西家打稻鸡初鸣。老翁高枕葛橱里,炊饭熟时犹鼾声。”后者如作于四十三岁的《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阅读陆游多达两千首的农村诗,一位安贫乐道的居士形象宛然目前。辛弃疾也曾闲居乡村二十余年,但其生活状态及心态皆与陆游同中有异。辛弃疾热爱安定平和的农耕生活,当他看到江南的安宁、平静的农村生活,便感到由衷的喜悦。试读其《清平乐》(茅檐低小)与《鹊桥仙·山行书所见》,景色如此秀丽,人情如此美好,这是词境中难得一见的田家乐主题。而且词人自身也心醉于这个安宁、美好的环境,他从农村生活中发现了充沛的美感和诗意。然而辛弃疾虽然重视稼穑,认为“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26。他四十一岁时在上饶购地筑屋,即在上梁文中以“稼轩居士”自称。但是这位龙腾虎跃的豪侠之士不可能真心放弃驰骋疆场的理想而息影林下、躬耕垄亩,他退居乡村的行为比陆游更加无奈,其心态也更加不平。辛词有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其句意之悲怆,甚于陆诗的“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辛词又云“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其心态之悲凉,为陆诗中所罕见。总之,陆游是身栖农亩却不忘报国的文士,辛弃疾则是托身田园却难以销磨雄心的老将,这是陆诗、辛词所描绘的第二幅正面像。


陆游诗歌创作的巨大成就,在当时就受到广泛的赞誉,比如姜特立云:“呜呼断弦谁续髓,风雅道丧骚人死。三山先生真若人,独将诗坛壁孤垒。”27楼钥云:“四海诗名老放翁。”28戴复古云:“茶山衣钵放翁诗,南渡百年无此奇。”29刘克庄更誉之云:“譬宗门中初祖,自过江后一人。”30理学宗师朱熹则明确指出:“放翁之诗,读之爽然。近代唯见此人为有诗人风致。”31又说:“放翁老笔尤健,在今当推为第一流。”32及至宋末,国破家亡的时代背景更使高举爱国主题的陆游成为诗坛宗主,林景熙即将陆游与杜甫相提并论:“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龟堂一老旗鼓雄,劲气往往摩其垒。”33到了后代,陆游的地位从“中兴四大诗人”34中迥然挺出,成为足与北宋苏轼相提并论的宋代代表诗人,清人编纂的《唐宋诗醇》于宋代诗人仅选苏、陆二家,便是明证。


辛弃疾词创作的巨大成就,也在当时就受到广泛的赞誉。早在辛弃疾的壮年,范开就称誉辛词足与苏词媲美:“世言稼轩居士辛公之词似东坡,非有意于学坡也。……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此又坡词之所无,而公词之所独也。”35稍后,刘克庄赞辛词曰:“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36正因如此,辛词在南宋词坛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与其年辈相若的韩元吉、陈亮、刘过、姜夔,以及年辈稍晚的刘克庄、戴复古、陈人杰,乃至宋末的文天祥、刘辰翁等人,无不受到稼轩词风之浸溉,以至于清人陈洵云:“南宋诸家,鲜不为稼轩牢笼者。”37到了后代,“苏辛”并称,已成为词学界的定评。


陆游为南宋诗人之冠,辛弃疾为南宋词人之冠,已无疑义。由于诗、词异体,也由于陆诗数量多达辛词的十五倍,我们无法全面地评骘陆诗与辛词成就之高低,而只能叙说其风格之异同。如果要用一个术语来统摄陆诗、辛词的主导风格倾向,那就是雄壮豪放。但是仔细品味,二者各具个性,差异甚大,下文试作分析。


陆诗境界壮阔,风格奔放,常常凭借幻想与梦境来抒发胸中的豪情壮志,例如《胡无人》:“须如猬毛磔,面如紫石棱。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追奔露宿青海月,夺城夜踏黄河冰。铁衣度碛雨飒飒,战鼓上陇雷凭凭。三更穷虏送降款,天明积甲如丘陵。中华初识汗血马,东夷再贡霜毛鹰。群阴伏,太阳升。胡无人,宋中兴!丈夫报主有如此,笑人白首篷窗灯。”再如《中夜闻大雷雨》:“雷车驾雨龙尽起,电行半空如狂矢。中原腥膻五十年,上帝震怒初一洗。黄头女真褫魂魄,面缚军门争请死。已闻三箭定天山,何啻积甲齐熊耳。捷书驰骑奏行宫,近臣上寿天颜喜。门明日催贺班,云集千官摩剑履。长安父老请移跸,愿见六龙临渭水。从今身是太平人,敢惮安西九千里!”前者是正面抒发胸中壮怀,后者乃因夜闻雷雨而产生的联想,诗中洋溢着抗敌复国的战斗热情,甚至虚构击溃敌军、收复中原的胜利情景,堪称抗金复国的战斗檄文。辛词中没有此类想象胜利场面的作品,最多只是表现对于复国事业的信心,例如《水龙吟·为韩南涧尚书寿甲辰岁》:“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这是词人写给韩元吉的祝寿之词,寿词理应具有喜庆色彩,故基调奋发高昂,对于恢复大业充满信心。但词中写到神州沉陆、朝廷偏安的现实局势时仍然情怀沉郁。前引两首陆诗是以想象的胜利情景来鼓舞士气,此首辛词则是以胸中的襟抱与友人互相勉励;前者是针对大众的宣传,后者却是知己之间的倾诉。


上述两种写作倾向各具面目,并无境界高下之分。但从个人抒情的角度来看,后者抒发的感情更加深曲委婉,用来烘托心情的背景也更加细腻真切,从而表现出更加独特的个性。先看第一例:宋、金对峙,西线以大散关为界。兴元府(汉中)地近散关,成为南宋在西线抗击金人的前沿重镇。陆游曾亲临汉中,作诗云:“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将军坛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山南行》)辛弃疾则作词送友人出知兴元府:“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木兰花慢》)双方都视汉中为抗金前线的战略要地,也都关注到汉中乃刘邦建立大汉基业的根据地这个历史事实。但是亲临其地的陆游仅对汉中的山川形势及其战略价值进行比较冷静的客观叙述,举首遥望的辛弃疾却在怀古的幽思中情怀历落,泪满衣襟。再看第二例:陆游乡居时夜闻风雨,作诗抒感:“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辛弃疾则在投宿村店时夜听风雨,作词纪实:“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两者的主题都是夜闻风雨从而触发了隐藏心底的报国壮志,也都是感人肺腑的名篇。陆诗单刀直入地抒发强烈的报国热情,对眼前景物不著一字,第二句与末句之间的逻辑关系则清晰易睹,抒情比较直露。辛词用整个上片描绘荒村夜景,生动逼真,如在目前。下片转为抒情,亦不将报国夙志直接道出,仅用尾句暗示其梦魂不忘故国山河的爱国情怀,较为蕴藉。再看第三例:运用《列子》中关于鸥鸟的典故来形容人无机心,在宋代诗词中极为常见。陆诗云:“更喜机心无复在,沙边鸥鸟亦相亲。”(《登拟岘台》)辛词则云:“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陆诗正面用典,思绪简直。辛词却用曲笔,语意奇矫而情趣幽默。再看第四例:陆诗《书愤》云:“厄穷苏武餐毡久,忧愤张巡嚼齿空。”辛词《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鹈、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云:“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两者都是借古代忠臣烈士的事迹来浇胸中之块磊,但前者直接点明“厄穷”“忧愤”的情感倾向,后者却用生动真切的情景描绘来衬托古人的悲愤心态。上述差异固然体现了诗直词曲的文体歧异,但也是辛词风格更加委婉深微的证明。钱锺书云:“放翁高明之性,不耐沉潜,故作诗工于写景叙事。翁爱读《黄庭经》,试将琴心文断章取义,以评翁诗,殆夺于‘外象’,而颇阙‘内景’者乎。其自道诗法,可以作证。……自羯鼓手疾、琵琶弦急而悟诗法,大可着眼。二者太豪太捷,略欠渟蓄顿挫;渔阳之掺、浔阳之弹,似不尽如是。若磬、笛、琴、笙,声幽韵曼,引绪荡气,放翁诗境中,宜不常逢矣。”38此语乃论陆诗之短处,语或过苛。但如果用来评说陆诗与辛词主导风格之异,则深中肯綮。


当然陆诗中也有深情绵渺、兴会淋漓的佳作,例如《长歌行》:“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金印煌煌未入手,白发种种来无情。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哀丝豪竹助剧饮,如巨野受黄河倾。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与此诗风格相似的辛词是《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两者的主题皆是抒写报国无路的苦闷心情,也都达到了委曲细腻、回肠荡气的艺术境界,但风格仍然是同中有异。陆诗将激昂慷慨与苦闷失落两种心情融于一炉,从而全面、深刻地抒写了诗人的复杂心态。一位正值壮年的英雄竟然无所事事地闲卧在古寺中,眼睁睁地看着落日映窗,此情此景,人何以堪?无奈之下,诗人只好买酒浇愁。但即使在举杯销愁之际,诗人仍然盼望着收复幽燕失地,在庆功宴上雪夜痛饮。全诗以“手枭逆贼清旧京”为始,以“何当凯旋宴将士”为终,形成抑扬顿挫的情感波澜,有力地反衬出闲卧古寺的深沉苦闷。此诗风格雄壮而没有粗豪的缺点,感情喷薄而不乏细腻的心理描写,其艺术境界在同类陆诗中出类拔萃。辛词的主题更加集中,倾吐了一位盖世英雄满腔热血无处可洒、满腹经纶无处可施的深沉苦闷。全词纯属比兴手法,用“美人芳草”的隐喻意象来诉说心曲。暮春时节,落红无数。蛾眉见妒,君恩难冀。英雄失路的悲怆情怀竟以此等委婉柔美的意象表达之,而且低回悱恻,欲言又止,真乃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其意境之深曲宛转,已臻极境。故近人梁启超评曰:“回肠荡气,至于此极。”39上引陆诗与辛词,堪称春兰秋菊,各有千秋,也许这正是诗词异境而各极其美的典范例子。


元好问诗云:“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40此乃评论建安年间的曹植与刘桢,语或过当。若移用次句来评价南宋文坛上的陆游与辛弃疾,则千真万确。在南宋那样偏安一隅、国势衰微的时代,竟然产生了陆、辛这两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和爱国词人,真是“国家不幸诗家幸”41这个诗学原理的生动例证。陆诗与辛词把爱国主题弘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从而为宋代文学注入了英雄主义和阳刚之气,并维护了中华民族的自信和尊严,这是他们最伟大的历史性贡献。



1刘扬忠《陆游、辛弃疾词内容与风格异同论》,《刘扬忠学术论文集》上卷,江西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下册,第926页。

2中国陆游研究会编《陆游与鉴湖》,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73页。

3本节所及辛弃疾生平,参见拙文《英雄词人辛弃疾》(《古典文学知识》2014年第4期、第5期)。

4《园庐》,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六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册,第3499页。

5参见邓广铭《辛稼轩年谱》(与《辛弃疾传》合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11页;巩本栋《辛弃疾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2页。

6《新居上梁文》,辛弃疾撰,邓广铭辑校审订,辛更儒笺注《辛稼轩诗文笺注》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03页。

7《跋〈周侍郎奏稿〉》,《渭南文集校注》卷三〇,钱仲联、马亚中主编《陆游全集校注》,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10册,第266页。

8《跋傅给事帖》,《渭南文集校注》卷三一,《陆游全集校注》,第10册,第289页。

9《美芹十论》,《辛稼轩诗文笺注》上卷,第1页。

10脱脱等《宋史》卷三九五《陆游传》,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4册,第12058页。

11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三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册,第3179页。

12《宋史》卷三六一《张浚传》,第32册,第11300页。

13《宋史》卷三九五《陆游传》,第34册,第12058页。

14《渭南文集校注》卷三,《陆游全集校注》,第9册,第81页。

15钱锺书《谈艺录》三七“放翁二痴事二官腔”,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32页。

16《宋史》卷三七四《胡铨传》,第33册,第11580页。

17刘埙《隐居通议》卷二一《陆放翁诸作》,《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14册,第214—215页。

18刘辰翁《辛稼轩词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八二六四,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57册,第63页。

19乾隆《唐宋诗醇》卷四二,中国三峡出版社1997年版,下卷,第896页。

20王士禛著,张宗柟纂集,戴鸿森校点《带经堂诗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上册,第43页。

21《谈艺录》三七“放翁二痴事二官腔”,第132页。

22陈衍评选,曹旭校点《宋诗精华录》卷三,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5页。

23《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辛稼轩诗文笺注》上卷,第107页。

24钱锺书《宋诗选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308页。

25参见陶喻之《陆游打虎再探》,《汉中师范学院学报》1994年第4期;孙启祥《陆游“打虎诗”辨析》,中国陆游研究会编《陆游与越中山水》,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48—258页。

26《宋史》卷四〇一《辛弃疾传》,第35册,第12165页。

27《应致远谒放翁》,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二一三六,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8册,第24113页。

28《谢陆伯业通判示淮西小稿》,《全宋诗》卷二五四五,第47册,第29484页。

29《读放翁先生剑南诗草》,《全宋诗》卷二八一八,第54册,第33570页。

30《题放翁像二首》其一,《全宋诗》卷三〇六八,第58册,第36603页。

31《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六《答徐载叔赓》,朱熹撰,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3册,第2649页。

32《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四《答巩仲至》之十七,《朱子全书》,第23册,第3108页。

33《书陆放翁诗卷后》,《全宋诗》卷三六三三,第69册,第43526页。

34参见方回《桐江集》卷三《跋遂初尤先生尚书诗》,《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2册,第414—415页。

35范开《稼轩词序》,吴昌绶、陶湘辑《景刊宋金元明本词·景宋本稼轩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81—582页。

36《辛稼轩集序》,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九八,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9册,第4113页。

37陈洵《海绡说词》,张璋等《历代词话续编》,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上册,第194页。

38《谈艺录》三六“放翁自道诗法”,第130—131页。按:钱氏所云“羯鼓手疾、琵琶弦急”之语,乃指陆诗《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二句而言,参见拙文《陆游“诗家三昧”辨》,《莫砺锋文集》,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第3卷,第493页。

39梁令娴编,刘逸生校点《艺蘅馆词选》,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00页。

40《论诗三十首》之一,郭绍虞笺释《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与郭绍虞集解《杜甫戏为六绝句集解》合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58页。

41《题元遗山集》,《瓯北集》卷三三,赵翼撰,曹光甫校点《赵翼全集》,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6册,第621页。




此文原载于《文学遗产》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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