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星:段正元思想学说渊源探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93 次 更新时间:2021-02-12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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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星 (进入专栏)  


段正元(1864——1940),原名德新,道号正元,取天元正午,道集大成之意。四川威远县望集乡堰沟坝(现镇西镇红林村)人。段正元十五岁时,因母病求医,遇一位八十一岁的老人姓龙名元祖。龙元祖一副汤药,使段母重病痊愈。段正元因此立志随龙元祖学医。但龙元祖不传医术,反劝段正元学道。于是,段即随龙元祖入青城、峨眉山学道。龙元祖授以先天后天、内圣外王、修齐治平、全体大用一贯之道。四年之后,段正元明心见性,即奉师命下山四处云游,寻师访友,交谈学道悟道的心得体会。民国元年于成都办人伦道德研究会。每周公开讲解四书五经,所讲内容皆由性分中发出,有问必答,百讲不穷,共讲123周。出《大成礼拜杂志》、《圣道发凡》、《上帝大中》、《外王刍谈录》等书。

为宏扬孔子之道,携弟子杨献庭等二上京华。民国五年,北京道德学社成立,弟子中多有军政界要人,实现了其布衣教王侯之志。民国早年出有《道德学志》、《大同元音》等书,民国六年,成立南京道德学社,讲学于大江南北之间。嗣后,杭州、上海、武汉、徐州、保定、随县、张家口、太原、孝义、奉天、天津等地纷纷成立道德学社,段正元于各地讲学传道不止。各地所办之学社不花公家一文钱,不占国家一锥地,不受国家一名位,不向社会劝募分文,纯是弟子自由助捐。其道德学社宗旨为:“阐扬孔子大道,实行人道贞义,提倡世界大同,希望天下太平。”

段正元虽然不是一个学者,但从其一生的演讲记录来看,思想极为丰富,学说思想涉及到伦理(道德)学、宗教学、哲学、儒学、儒教、中国思想史、传统经典诠释等领域。但是关于这位民间儒者至今鲜为人知,学界研究也不多。他虽然不是学者,但也有亲撰的书稿,更多是他的演讲、谈话、与弟子问答等被弟子编辑成册,有单行本、有系列丛书,曾在各地道德学社学习,在社会上广泛流传。段正元去世以后弟子又编成《师道全书》60卷,部分曾在香港启明书局出版。笔者有幸与其后人相识,得到全套《师道全书》以及相关资料。

本文试图对段正元的学说思想渊源问题进行探析,以抛砖引玉,深化对段正元与道德学社的研究。


一、段正元遇龙元祖

据《师尊故里纪要》一书记载,段正元祖籍福建省长汀县。清顺治七年(1650年)六世祖应桢公因避寇乱,迁离故乡,其后人于雍正元年(1723年)夏历三月进入四川。先到重庆,后到荣昌,最后落脚于威远县。此后,段氏后代繁衍,不下数百人。应桢公第六代孙昌陵公,勤俭持家,世代耕读,安居于威远县集望乡狮子山下堰沟坝村(现为镇西镇红林村)。

段家历代耕读传家,道德为本。当段正元祖父母在世时,因系数世同居,人口众多,家中请几位教读先生,分班教授。段正元七岁入私塾就读,初读三字经,过目成诵,老师惊而称为神童。当时他以为背诵后,即可出去玩耍。殊不知老师只是夸奖几句,并不让他出去玩耍。段正元渐渐心不在焉,如坐针毡,遭到老师斥责,遂感到读书的痛苦,决意不愿读书。而生来的聪明,也逐渐在严责之下反闭了。后来他回忆说:“七岁读书,闻师讲‘学而’,说学而时习,则心中喜悦,然见满堂学生,时受师之责打,痛哭流涕,何悦之有?遂以为圣贤亦有欺人之言,总想逃脱读书范围,免受读书之苦,不好学者在此。”

年纪稍长,段正元也常思索人生。想读书人都敬孔子,总有道理,如说学而时习之是骗人的话,何以孔子成为万世师表?心中有疑,乃去请教祖父:“人生舍读书而外,别有学问乎?有不读书而能明理者乎?不读书而能办天下之事乎?”祖父笑曰:“尔小子梦想天开。读书固有寒窗之苦,苦尽甘来,可以入学中举、中状元,功名成就,显亲扬名。”他说:“入学中举,仅为一身之荣耀。说虚名则可,何功之有?”祖父曰:“尔言虽有理,世俗人人皆然。尔究竟有何志向?有何解释?”他说:“有功于天下方为功,有德于万民方有名。将来如我得志,要造万世不朽之功名。”祖父莞尔而笑曰:“听尔小子之言,虽是大言不惭,亦是后生可畏。”由此家人知道段正元的志向,遂听其自然,不再要求他读书走科举之路。而段正元则发愤劳作,农工商贾,样样皆作。因来自田间,深知稼穑艰难,肩挑贸易,无不亲身为之。

段正元天性纯诚,孝敬老人,尊重兄长。不幸,祖父与段正元谈话后数月即谢世,这时他只有八岁。十岁时祖母谢世,十二岁父亲谢世。数年内连丧几位亲人,段正元心甚哀戚,又常常思量人生短暂,如何方能干一番大事业于世,心甚茫然。

自祖父母及父亲谢世以后,家道中落,姐姐出嫁,兄弟分家,段正元最小,与母亲同住,树立门户,母子相依为命。为了维持生计,段正元平时以耕种为主,闲暇出外做小商小贩,经历了各种艰难困苦。他自觉未能走读书做官的路,未能顺从亲人心愿,就勤奋努力地做事,借以安慰母亲。但他常常思索:农工商贾不是我终身追求,究竟人生在世当如何生活才是正道?听人说世上唯有神仙最好,因川中人杰地灵,学神仙者颇多,因而段正元心向往之。

光阴如梭,光绪四年(1878年)段正元十五岁,经历了农工商贾的生活阅历,积累了一定的生活经验,深知稼穑之艰难,生活之苦涩,但还不知怎么把握人生方向。一天忙完回家,见母卧病在床,即刻请医来家诊治。然母亲服药无效,病势日重。段正元遍访名医为母治病,均未奏效,不由得心急如焚,自思自问,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如有不测,抱恨终天,其何以安?又念苍苍者天,惟诚可格,书写文书,暗中咬破中指,滴血以申,夜间私自到后山黄菓树下焚香顶礼,焚化血书,对天祷告曰:“吾乃孤儿,惟母是依,誓与吾母共同生死,母在子在,母亡子亡。”这时,他心中忽有所感,“受无为中默示,感觉本县小老君山有一名医,可治愈母亲疾病。”第二天向兄长略作托付,便急急去老君山方向为母求医。

段正元走到离大老君山不远,遇到一位老人,自称能给人看病,段正元大喜,攀谈得知老人姓龙名元祖,道貌岩岩,段正元知其非常人,便邀请还家为母治病,龙元祖应允。到家后,即请龙元祖上座,先敬献香茶,龙元祖喝了。一会儿饭熟了吃饭时又敬酒,龙元祖也喝了。龙元祖很节制,献茶敬酒都以三为度,过三即辞而不受。吃了饭稍事休息,即拿出丸药一包,命母即服。母亲服下,口吐瘀血,顿觉病退,安稳入睡。

对于为母治病,道遇龙元祖,段正元在《正元日记》中有详细记载,后来在不同场合的讲学论道时也时有提及、补充,说明是他生命中的奇遇,人生道路的一个标识。


二、龙元祖何许人也?

龙元祖是段正元人生的指路明师,是他性命修炼的导师,是他学说思想的直接来源,由此他他一生常常提及,都充满敬意和感恩。但是,关于龙元祖实在太神秘,也没有多少资料,下面仅从段正元日记和演讲提供的有限信息作一梳理。

据《正元日记》记载段正元是在离他家不远的大老君山第一次遇见龙元祖的。老君山现在就是四川威远县老君风景区。该风景区位于镇西镇境内,由大、小老君山、寨子岩、河口水库等组成,距县城22公里,以其悠久的历史、深厚的文化沉淀和奇丽险峻的自然风光而闻名。老君山,据明嘉靖《四川总志·荣县》记载:此山原名“荣德山,在荣县东北四十二里。其高插天,又名老君山。”又据《乾隆四川通志》记载:“荣德山在荣县东北面,荣州府(县)以此得名”,“一名老君山,山中有仙人修道。”大老君山自隋威远建县以来就是威远与荣县的界山,为西周时周武王封周荣公之地,相传太上老君曾在此炼丹,唐末五代道士陈抟曾在此修真,故又名希夷山。老君山自唐宋以来就已成为道家的修炼之地和风景名胜,据说此山为“老君练丹灶”。

在山的西南面,有一古洞,相传是太上老君炼丹时居住之地,人称“神仙洞”。山上有石龛,老君手持法器,端坐正中,雕像栩栩如生,此乃“丹岩”,传说为老君炼丹之地。山顶原有老君庙,正殿叫“三清圣殿”,老君像脚踏荣县、威远两界,为唐朝石刻。老君山东面隔一条巨大沟壑,约6公里之外是一架凸起的山梁,山梁上有一座较老君山略高的小山峰,尖耸秀拔,山顶面积不过50平方米,整个山形似雄鹰展翅欲飞,相传为太上老君妹妹的修炼之地,名“小老君山”。

所以段正元在这里遇龙元祖本身就具有神秘性。据《正元日记》记载,这龙元祖给段正元的第一印象是“仪表非凡”,“道貌岩岩,对之不觉起敬”,显然是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龙元祖自述“吾自十四岁游历中外,至今八十有一”,这又人有点疑惑,从十四岁游历中外又似乎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高人隐士,但如何游历中外?游历了什么地方?游历了那些国家等等,又缺乏资料,难觅踪迹。

对于龙元祖段正元自述说:“吾今亦闻道于龙元祖。今之道,犹古之道也。盖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无始终,无内外,隐见无常,变化不测,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只露一鳞一爪,而不得见其全体,故称龙焉。然道有三龙,能于天道为天龙,能于性道为见龙,能于人道为渊龙。三龙即三道,即是三教之道也。自先天言之,为道道道;在后天言之,为名名名。三生万物,即万教之道也。在先天言之,为非常道。在后天言之,为非常名。今当泰运,天人合一,人神合一,道德合一,中外合一,三教合一,万教归一,以成大同世界,应当有集万教之大成,中外之大成,天地人神之大成者,立于中和至圣之师位。以是无极老祖、元始道祖、太上老君,三位一体,一体三位,打成一片,化出真贞师道之本源,此即吾师所以为龙元之祖也。”“吾闻道于龙元祖,行道于地天泰,会元仁于当今,传道脉于万世。”这段话以龙喻道,说道有三龙,于天道为天龙,于性道为见龙,于人道为渊龙。三龙即三道,即是三教之道。段正元常说道教主天道、佛教主性道、儒教主人道。“三教圣人,即天地精气神三宝。道重天道,佛重性道,儒重人道”龙元祖就是无极老祖、元始道祖、太上老君,三位一体的化身。无极老祖就是鸿钧,最早出现于于西汉王褒的《四子讲德论》,“夫鸿均之世,何物不乐?”在《封神演义》中为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的师父,是为了宣扬三教合一、佛道一家的思想。无极老祖鸿钧在早期道教并没有出现,后被纳入道教神仙体系。段正元经常提到鸿钧,如他说:“鸿钧一气传三教”这里“三教”即道儒释,这个说法从历史来讲是站不住脚的。关于“原始道祖”,见于《正統道藏》洞神部的《太上玄灵斗姆大圣元君本命延生心经》说老子成道之后,乘青牛东进寒谷关,又上昆仑顶上,得会元始道祖,是谈三才法令。”段正元也常提到三者,“三无为者,无极老祖、元始道祖、太上老君。三位无为,先天化生,散而虚无寂灭,合而至神至妙,无所不为。”认为这三者是三位无为而无所不为的神灵,化出真贞师道本源,就是他的老师龙元祖思想人格的的来源。所以他“闻道于龙元祖,行道于地天泰,会元仁于当今,传道脉于万世”,为他的思想渊源披上了深远而带有神秘色彩的外衣。

在《性与録注》中还提出了“龙灵之薪”:“龙灵之薪。龙,神物。灵,谓神之昭著。龙灵,喻师道。之,行也,又变成也。薪,析木为之,取其材之有成。龙灵之薪,谓此材为师道所寄,喻传道之据也……龙为神化莫测而实有之物,道亦神化莫测而实有,故以龙状之。开天明教之圣人,自是师位,而乾卦六爻称龙,天启伏義,龙马负图,龙已大易之师。龙为师象,显而易明。否泰之几,在天则关天地之交不交,在人则关师道之立不立。从前大道不开,阴疑于阳,龙灵不显,正赖有人立师道以战胜气数。《坤》之《文言》曰:‘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不言阳而称龙,盖仅言阳不足以穷尽师道之神相,而著其功也。应立师道之义,自在其中。至圣赞老子其犹龙,师尊称祖师为龙元祖。”这里还是以龙喻道,以龙灵喻师道,龙灵之薪就是以此薪材为师道所寄,比喻传道的依据或信物。当年孔子问礼老师,称老子为龙,今日段正元称其之师为龙元祖,寓意明显:龙元祖犹如今日的老子,段正元犹如今日的孔子。所以弟子们说:“孔子师老子,师尊师龙元祖。孔子曰,老子其犹龙乎。龙者神妙莫测之途,可见可隐,可一可万者也。老子与道为二为一,知龙之神妙,即知道之神妙。老子于数千年前,传道于远方,已预为今日之归一伏根。则今日之大同世界,不啻收昔日之果。传以一师者,仍归以一师。实传于一道,归于一道也。今世无老子,龙元祖亦非住世之常人。”这是弟子们对龙元祖的理解,他是一个具体的人,又是今日之老子,即凡而神。


三、龙元祖对段正元传道受业

段正元自己记载的拜龙元祖为师,龙元祖对他传道受业的情况主要见于他早年的《正元日记》之中。据弟子在日记序言中说:“夫子(指段正元——作者注)历游名山大川,凡三十年,跋涉险阻,无非为道……是日记不啻是夫子躬行实践之辑要,或受诸师,或得诸友,或察诸迩言与隐微之中,皆显天道。”《正元日记》记载他为母并去老君山寻医遇见龙元祖,在一起归途中龙元祖称段正元根器甚好,大可造就,并问他信奉何教何道?段正元虽幼时不喜读书,年稍长耕作之余也自己时常诵读圣贤经典,渐渐觉得孔子之言实乃至理,无怪世人尊孔子为万世师表。这时见龙元祖见问,乃据实回答:“在家稍读孔子之书,亦深信孔子之教。他教非所问津。”

龙元祖问:“信孔子之教,明孔子之道否?”

段正元答:“不明。”

龙元祖叹道:“甚矣!道之南明难行也!吾自十四岁游历中外,至今八十有一,曾未见一人深明孔子之道者,良可慨矣!”

段正元听了感到惊讶,自思历代弘扬孔子思想的有二程、朱熹这些大儒,怎么能说未见一人真明孔子之道,其中必有深意。遂接着问道:“孔子究系何道,难明若此?”

龙元祖答:“孔子是实行的人道。”

段正元又问:“何为人道?”

龙元祖答:“大学之道,即是人道的极规。子不明《大学》一书乎?在明明德者,智也;在亲民者,仁也;在止于至善者,勇也。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达德者,即下学上达之道,夫妇之愚不肖,可与知与能之人道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以此治世安民,开人道之始基。孔子继往开来,集人道之大成。当今环球交通,物质文明,将达极点,形下之器已著,形上之道将开。盖大道含三:曰道、曰释、曰儒,儒为席上珍,现时所必需也。吾游历中外,即为昌明儒道,而使天下万国得所依皈耳。”从这一段话来看,龙元祖到似乎是典型的儒家,且有以儒为主,和合三教,应对当今社会的思路,并不是固陋的乡野腐儒。

龙元祖来到段正元家,为其母亲治好了病,段正元深服龙元祖医术之精,想拜龙元祖学医,龙元祖则说:“医术易学颇难精。盖医为大道绪余,果明大道,识阴阳之妙用,握造化之枢纽,位育参赞,则医不待学而自精矣!”意思很清楚,医术乃小术,大道之绪余,他想教给段正元大道。段正元听了龙元祖一席话,也表示说我愿学道,但不识道如何学法?请明以教我。

龙元祖说:“果要学道,道不远人。《大学》一书,即是入道的门户。”

段正元疑问道:“现在国家以“四书”取士,《大学》一书,家喻户晓,人人烂熟于口,何以不见各各得道?”

龙元祖笑道:“言可若是之易乎!昔日杏坛设教,仅获四哲;达摩东渡,一花五果。修道如牛毛,成道如兔角。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耳!盖儒道心法,失传已久,大学之道,孟子以后,就无知道的真儒了。汉代考据,宋世理学,皆系研究儒道之文章,而性与天道,终不得其门而入。今虽五洲大通,百家杂出,然智者过,而愚者不及。小道可观,致远恐泥,而求其大中至正不谬不悖,无疑不惑之大道,二帝三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宏规,如凤毛麟角,曾未一睹。故孔子云:‘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非不能也,由中道不立,大学不明,升堂而未入室也。吾自阐道以还,深明大学之道,宜古宜今,宜中宜外,贯三教,统百家,萃群真之妙,为万教之纲。但非其时不明,非其人不传耳。孔子云:‘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如夏虫不可以言冰,井蛙不可以言海,道不同不相为谋。当今之世,所学非所用,所用非所学,只知理学文章,格物形下之小道,而不明性与天道之学,允执厥中之法,致治人者贼人,治世者乱世,上无道揆,下无法守,自然之理也。”

这段话表达了龙元祖对儒学发展的基本看法,后来段正元也是如此看法。即以《大学》为代表的儒道心法孟子以后失传,天下无真儒。汉代考据,宋世理学,都不过是儒道的文章,而遗失了性与天道。这与我们学界一般看法不同,学界认为宋明理学就是讲的儒家的性命天道。龙元祖认为大学之道就是二帝三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大道,宜古宜今,宜中宜外,能够贯三教,统百家,萃群真,为万教之纲,但当时人们已经不明此道。而此道的核心则是中庸之道,即尧舜以来允执其中,允执厥中的“中道”。

关于初遇龙元祖,段正元后来在别的地方有详尽回忆。他向龙元祖请教说:“人生除士农工商而外,尚有何事可作,方不虚生于世?”

龙元祖说:“学道。”

段正元又问:“学道有何用途?与士农工商有无区别?”

龙元祖回答说:“士农工商,乃普通常人之业,充其量不过得点虚名假利,为一身一家之荣耀而已。若是学道,不读书可以明天下之理,可以办天下之事。小而可以保全自己之身心性命,大而可以担当宇宙爕理阴阳,提天拔地,旋乾转坤,使人民安居乐业,成一锦绣文明极乐世界。至于光宗耀祖,改换门庭,尤其余事也。”

听龙元祖一席话,段正元从明白道有如此能力,于是发愿拜师学道。龙元祖说:“学道一事,关系重大,不可轻忽。吾暂问尔是愿学大道?抑愿学小道?”

段正元说:“大道如何?小道如何?”

龙元祖说:“小道者,即引人入胜之丹经小术也。因天地否时,天尚爱道,即知道者,亦不敢洩露天机,只能借道之名,或指玄关,或指丹田,教人茹素念经,戒杀放生,办慈善,施赈济,皆是有心为善,独善其身之事,于国家天下无关也。即令办的完善,只能保全一己之身心性命。扩而充之,不过成一云遊仙子。但贪、嗔、痴、爱未除尽,实功实德未圆满,仅由静坐孤修而成。纵无大过,而天神不收,地神不纳,仍是作一灵鬼而已。如此之类所志者小,所成者小,所得者小,所收之效果亦小,故为小道。至若大道,既可以保全身心性命,立德于人,挽回世道,救正人心,所志者大,所成者大,故为大道。”

段正元想到:“小道只为一身,我既脱离专制家庭之苦,又无士农工商之劳,若只为一身,辜负素志,岂不可惜!”于是求师愿学大道。龙元祖说:“尔愿学大道,真非常人矣。我怀抱大道,行尽天涯,无人可以付托,尔愿学之,吾即授尔。”当即将大道原原委委,一一传授。段正元听了以后,似知不知,似明不明,又想担当宇宙,燮理阴阳,如此重责,我何能负?正在疑虑之间,龙元祖督促他说:“尔愿学乎?不愿学乎?”他忽然“自觉人生在世,顶天立地,既想轰轰烈烈,成一事业,即杀身成仁,亦所应为。况我低头拜师,焉敢不信师也!”于是发下弘誓大愿,谨遵师命,舍身救世。

龙元祖高兴地说:“尔能如此,贞正吾弟子也。今届元午正中,否运将尽未尽。此轮甲子与二轮甲子,即是否泰交关之际,其间世界之糜乱,人民之痛苦,将有天翻地覆之势,古圣先贤所传之人道主义,似要化为乌有。但乱世者人,治世者亦人,尔能道为己任,恶气亦可减轻。”

这一段对话可以看出,龙元祖向段正元区分了学道与与士农工商的区别,学道有大道和小道的区别。学道要担当宇宙,燮理阴阳。当今元午正中,否泰交关,世界糜乱,人民痛苦,天翻地覆,故希望段正元以道为己任,挽救天下,救正人心。“甲子”是以天干和地支按顺序相配﹐即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与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组合,从“甲子”起﹐到“癸亥”止﹐满六十为一周﹐称为“六十甲子”,也称“六十花甲子”。龙元祖认为到了此轮甲子与二轮甲子转换之际,是否极泰来的历史转折,需要有道之人出来救世济民。段正元当时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想距离这种情势还有四五十年之久,未必实有其事。即有其事,而天下之大,何地无才,未必就该他来做。后来段正元经常讲“天元正午,大道宏开”即源于此。

光绪五年(1879年)正月十五,龙元祖又来到段正元家中,段正元请求讲《大学》及其实行的功夫次第。龙元祖说:“《大学》一书,乃儒门传授心法之书,至则近道矣,共五十八字,由先天说出后天,由后天说到先天,包罗万有,涵盖一切。此乃孔子问礼于老聘,传之于曾子者。初学似不易明,然上达必须下学,言行动静,务要踏实认真,即于日用伦常之中,合天人一贯之道,集义生气,性命双修,日新又新,德至而道自凝矣。《大学》在‘明明德’一节,即儒家穷理尽性至命之实功,内圣外王厥中之实学,先天之道也。故为全书纲领,其‘知止’一节,乃儒门之心传,至善之窍妙,炼凡身、了凡命,后天之法也。无后天之法,不足以还先天;无先天之道,不足以了后天。故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自来世儒多失后天之法,专研伦常之愚忠愚孝,固执不化,是欲尽人者,终不能合天。修炼家不明先天之道,专务顽空,寂寞深山,抛却人事,是欲明心者,而终不能明心。不能明心,即终无由见性。是以数千年来,修道之士,多昧本末终始之功,授道之人,尽失先后一贯之传,无惑乎世风日下,大道不明也。虽然当春秋之时,大道尚隐,是书虽著,不过浑言其理,甚难广传于人,故孔子于‘知止’一节之大旨,存之而不暇细论者,其有深意也。”龙元祖认为《大学》的来源是孔子问礼于老聘,老子传给孔子,孔子又传给曾子。

《大学》从一开始“大学之道”到“则近道矣”这五十八个字讲透了先天后天,后天先天,包罗万有,涵盖一切。具体讲“明明德”一节全书纲领,讲儒家穷理尽性至命之实功,内圣外王厥中之实学,先天之道;“知止”一节是儒门之心传,炼凡身、了凡命,后天之法。先天之道与后天之法是合而为一的。但是,后世儒者多失后天之法,只讲伦常,愚忠愚孝,固执不化,欲尽人而终不能合天;而修炼家不明先天之道,专务顽空,寂寞深山,抛却人事,欲明心而终不能明心。这是龙元祖对《大学》的基本认识,后来段正元讲《大学》基本围绕这一思路,如他说他年轻时时也持曾子作《大学》之说。“后遇龙元祖,才知《大学》非曾子所作,乃是上天之元气生成。”“实乃大道之元气凝结所化而成,为天之经,地之义,人之行也。”《大学》“其实非曾子所作,亦非孔子所作,是乃天经地义,历来大圣人递相传授之心法。至周时,孔子问礼于老聃,老聃举以告之,始著为明文。故原文载在礼经。其开首不标“子曰”或“孔子曰”,足以证之。”“孔子……问礼老聃,得闻《大学》至善之道。……后游历列邦,道不行而辙还东鲁,删订纂修而约以《大学》。”这种说法从学术的传承的角度看似乎有点荒诞不经。

龙元祖向段正元解释“知止”一节说:“儒道虽分内圣外王之学,其实二者之实功,均不外乎知止。果知止,则己日克,而礼日复矣。所谓知止者,即系收已放之心,入虚灵之舍,基命宥密,止而不迁,万念浑忘,定矣。由知止而浩然之气日生,盎背施体,由外太极入内太极,天空地阔,无挂无碍,静矣。由知止而私欲净尽,天理流行,明心见性,中和位育,安矣。由知止而元神返还太虚,性与天道,上下同流,知几其神,物来毕照,虚矣。由知止而真空炼神,太虚还无,包罗天地,养育群生,放大光明,照诸世界。如恒河沙数身,不生不灭,金刚道后,得矣。吾所言者,皆系儒道真传。子须发大行愿,中立不倚,死守善道,予有厚望焉。”这是对“知止”一节融合道儒乃至佛教的实修实证,其修证此第是知止→定→静→安→虚→得,与原典比较起来有出入,即把“虑”换成了“虚”,与道教内丹学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合为一体,他说这就是“儒道真传”。

关于三教关系,段正元又请教:“儒教尚躬行实践,不贵空谈,允矣!然天下不仅儒教,例如中国释道两教,与儒教对峙已久,党同伐异,势如水火。释教谈空寂,道教说虚无,皆与儒教南辕北辙,不能一致。如不立言辟驳,何以使之有教无类,进世界于大同也?”龙元祖道:“圣道之大,天下莫容,如万仞宫墙,汝未升堂入室,焉知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故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谓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谓而闻也。’盖圣人之道,虚实环生,先后一贯,得其道而用之于外谓外王,用之于内谓内圣。曾子曰:‘有若无,实若虚’,乃修道之要妙也。慨大道不明,人持一说以谈天,家宗一教以论化,分道扬镳,三教裂矣。不知天地有三道,故生三教之圣人以明之,同条共贯,分而三,合而一也。道家主天道,超脱一切;释家主性道,空诸一切;儒家主人道,踏实一切者,皆三教之权智出。然道言天道,天道之中,即含性人二道;释阐性道,性道之中,包天人二道;儒倡人道,人道之中,即准性天二道。责有轻重之分,故言有广狭之殊。三教经典,班班可考,非吾私言也。即以儒教论,孔子云:‘下学上达,知我其天。’《易》云:‘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孟子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孔子又云:‘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等,皆系儒家性与天道,略可考证之处。再以《大学》一书证之,亦可见三教合源,无可疑者。在明明德者,智也,儒家之事也,儒家之职责,在明明德于天下;在亲民者,仁也,佛家之事也,佛家之职责,在普渡众生;在止于至善者,勇也,道家之事也,道家之职责,在抱一守中。由此言之,三教合源者,合于道也。三教分派者,分于教也。人如不能躬身实践,体诸身心以证之,虽穷年累月,竭毕生之力,尚难究一教经典,况三教乎?况三教之源乎?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正是指后世仅知研究三教文章,而不能身体力行者,作针砭耳,可不三思乎?”

龙元祖分析了历史上三教为什么会有党同伐异,势如水火的情况,是因为大道不明,人持一说以谈天,家宗一教以论化,结果三教分道扬镳,分裂至今。在他看来,天地有三道,故生三教之圣人来明此三道,三教是分而三,合而一。说分是指道家主天道,超脱一切;释家主性道,空诸一切;儒家主人道,踏实一切。说合是指天道之中含性人二道,性道之中包天人二道,人道之中准性天二道。再以《大学》和合三教,认为明明德是智,儒家之事,在明明德于天下;亲民是仁,佛家之事,在普渡众生;在止于至善是勇,道家之事,在抱一守中。这把《大学》三纲对应于智仁勇三达德和儒释道三教,最后得出结论:三教合源是合于道,三教分派是分于教。这些讲法从学理来看,大概说不通,但从三教合源的修炼上来说似乎又相当圆融。

光绪八年(1882年)正月十三日段正元向龙元祖请教何为大道?何为智识?龙元祖说:“大道者,由一己之心,推至家国天下,爱人如己,与万物同体同源。凡言行可以对人对天者,是皆大道也。”“智识者,仁勇之用。人而无智,与禽兽何异?智识者,灵机巧变也。……智识而无仁勇者,奸巧从此出,鬼谋从此由此生。因有智识而害仁勇,小人常戚戚也。故大智若愚者,有仁以主之。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智也。”以仁为主,以智行之,勇以辅助。二月二十七日,龙元祖还给段正元讲上帝之道:“盖上帝好生之德,非好多生,乃好世人长生。故佛道以出家为乐事,即体上帝好生之德。然人物有生有死者,是数之有聚有散也。聚则成形,散则成气。人为万物之灵,得上帝完全一太极,当以太极立命,方不虚此生于世。”人得上帝完全的一个太极,应以太极立命,才不会虚度此生。

龙元祖还教段正元以大同之说:“吾将中华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授受相传,修齐治平之道德政治,文明大同之指南学问,付于汝。汝知道能行,为万国开太平,即是大道爱子,天地功臣。夫真儒道学薪传,孟子以后失传,今讲理学,空谈文章,骗得功名富贵,忘乎根本道德,以私心之聪明,敷衍取巧,欺人自欺,自杀主义,故难解时局,此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闻君子之道,用天智,实行道德,求事不如先办事,成己为要先成人。凡政治大公无私,上行下效,真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内圣外王,全体大用,不但修齐治平,并能希贤、希圣、希天。中华原是以真道德仁义为国体,所谓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也。因道德仁义失丧,真天下无道久矣。吾将红尘苦海,化为极乐世界,统一全球,协和万邦,文明大同实事托汝,汝当勉力行之。”段正元当时听了以后,惊恐不已,为尽弟道,不敢不受教。龙元祖最后希望他:“以天下大同为己任,将真道德发明,证诸实用,不分教派,不分国界,不分种族,挽回世道,救正人心。大同一定,时局可解,人人享道德共和之幸福。”龙元祖所讲的大同之说,是符合儒家道统体系的,是以道德为核心价值观的。但是,他认为真儒道学薪传,孟子以后失传,今讲理学,空谈文章,骗得功名富贵,忘乎根本道德,才造成了当今天下大乱,所以他寄希望于段正元以天下大同为己任,发明真道德,证诸实用,不分教派,不分国界,不分种族,挽回世道,救正人心,实现大同,使人人享道德共和之幸福。

以上是龙元祖传授给段正元的是思想学说,后来他还亲自在峨眉山、青城山传授性命修炼之功。段正元自述十五岁遇龙元祖闻道,几年以后,龙元祖对段正元说,你随我学道为时不短,还须入山林修炼,方能明心见性。让段正元去峨嵋山万佛顶等他,他到时候会去会合。

光绪八年(1882年)正月十八日,段正元带了简单的行装,告别母亲、妻子直奔青城山,第二天登上人烟稀少的轩辕台。相传轩辕台为轩辕皇帝问道广成子之处,为后世留下了问道亭、轩辕台等古迹。龙元祖特别选定此台,引段正元道台上为其讲道:“千古大圣大贤,都是一脉相承,大道提纲挈领,并无二人。汝今在此遇我,事非偶然。”于是他第一讲天,天现法身,显出道法齐天;第二讲日月,现法身,显出日月合明;第三讲道道道三字,现法身,显出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之广大精微。讲一句,即现一法身,越讲越精神,段正元也越听越明白。并亲传亲授大道,讲日月往来不息之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生不已,万殊仍归一本。讲天地,阴阳,凶吉,消长,祸福存亡,成败得失,万物生长收藏,各种道法并行之妙用皆尽传授,然后,命段正元在此闭关修炼。

段正元即一心在轩辕台修炼,春去秋来,待到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圆月高悬,皎洁明亮,段正元在轩辕台上一觉顿开,明心见性,开正等正觉。在《永生法语》里他回忆说:“初开觉悟之时,心子红亮亮,仿佛如火,似痛非痛,身如玻璃,光莹澈澈。后一旦豁然开朗,天宽地阔,万象毕呈。凡风生树动,枝叶飘摇,俱有天然妙景,令人心旷神怡。俯视红尘,人物如蚁,奔波劳碌,痛苦堪怜。斯时我身即天地之身,我心即天地之心,光光明明,干干净净,不但无丝毫恶念,硬是一尘不染,万境俱空。……常云:顷刻行千里,须臾到九州,尚不足以形容尽致。其实无需顷刻须臾,开窗见月,当前即是。三千大千世界,直如掌上观纹,故曰天地非大,吾身非小,上天下地,惟我独尊,先有吾神后有天。人到如此地步,虽王公之贵,亦不足以易其乐也。我于尔时,甚有逍遥物外,不与世事之想。后老师戒之曰:‘汝既发下宏誓大愿,大道即汝之责……将来世界之乱,非大道莫能挽回,尚须勉之。’当转念一思,我既发下誓愿:惟有毅然担当宇宙,于是以大道为己任,千辛万苦,以至今日。”段正元当即拜过四方诸神圣。明心见性后,他明白人生如一段旅程,生不足为喜,死不足为尤。凡躯如衣服,穿上不足为荣,脱了不足为辱。一时感到真是洒洒脱脱,无挂无虑,无入而不自乐,无往而不自在。这时,龙元祖告诉他说:

“真正修道,非但成己而已也,还要成物也。故求道先要知道、明道,而后方能行道、成道,了道。世人日昏沉于醉生梦死之中,网络于贪嗔痴爱酒色财气之内,只知纵情恣欲,放辟邪侈,作事损人利己,存心阴险测,胡行乱为,自以为是,日在过中而不自知。如在睡梦之中,糊糊涂涂,善恶不知,是非莫辨,真假得失,吉凶祸福,一概不晓。即有一线光明,悔而不改,仍是梦中作梦,不知自己是人非人。故不做人事,不完人格,不顾羞恶廉耻。设有旁人将他唤醒,眼已睁,心已明,在青天白日之中,谁肯行那无聊举动,作那无礼行为。故凡不讲修持,未见本来者,皆在睡梦之中也。原是昏愚无知,非同明知故犯,其情尚有可原,所谓不足责者也。尔今即已明心见性,知道本来,则是如梦已醒,知道明道矣。而大道责任,完全归尔,所有行道、成道、了道诸程序,即将从此发轫,尚须及时精进。尽尔天识,何得半途而废,自诩洋洋也。”

当时听了以后,惶恐不已,即求龙元祖指示前途。龙元祖说:“尔之凡命凡躯,均甚薄弱,难享大福大寿,必须脱骨换胎,方能载道载福。尔能舍尔凡躯否?”

段正元说:“只要于道有益,凡躯我能舍得也。”

龙元祖说:“尔真能舍,即能得矣。盖凡躯虽父母所生,而精气神乃是本来面目。若能将精气神打成一片,则凡躯即成衣服,穿脱可以自由矣。你既见了本来,常将三宝练成一贯,将凡躯视作衣服,任何事业,皆可达到目的也。但尔孽牵太重,不能享受祖业,尔能舍得否?”

段正元回答:“凡躯我尚能舍,何况身外之物,我更舍得也。”

龙元祖说:“尔真舍得,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则将来天下之大,四海之广,无地非尔产业也,无处非尔钱财也。”

可见,龙元祖教段正元明心见性,知道、明道而后还要行道、成道,了道,为了实现“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大同理想,还要求段正元舍凡躯,舍身外之物。后来段正元回忆说:“我当年入山学道,明心见性时……观天地如掌上观纹,三千大千世界,全在目前,真是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悠悠自在,快乐无边,谁愿再入红尘苦海!”

龙元祖说:“贞修持人,要三千功,八百德,方能证果。汝有何功何德?且宏誓大愿未了。昔释迦牟尼佛,见了本来,尚讲经说法四十九年。至圣孔子至诚前知,尚仆仆风尘,周游列国,无非立功立德。”于是特授段正元五大锦囊:一、见财不贪。二、见色不迷。三、见名不受。四、诸恶不作。五、贞善奉行。又告诉他:“将来两甲交关,人禽混争,上天择种留良之时,世界要成大同,人民要享真贞自由平等道德之幸福,集万教大成之事业,上天要假手于你,创办完成,不可怠慢。”段正元听龙元祖这么说,仍然要让他在红尘苦海中受生、老、病、死、苦的磨炼,心中万分难受,但又不敢违背师命,只得勉强下山。“自是之后,家境困难,上要事奉高堂,下要畜养妻子,既担负全家责任,又要出外寻师访友,其中之苦乐,难以罄述。”他尊师教,回到故乡后正遇旱灾,遂舍去家产,周济邻里乡亲。自己又为了验证明心见性之所见,出外寻师访友几十年,历尽艰难困苦,功苦勤劳。

自从段正元明心见性以后,在学术上就走上了与传统儒者不同的为学之道。他说:“嗣从龙元祖学道,明心见性,开正等正觉后,方知圣经妙用无穷,不似从前蒙师所言,及各家注解,狭小浅俗,有玷圣经,处处都与我心不谋而合。即或偶有参差,亦知那是此一时,彼一时或对特殊之人,或为特殊之事。道经云:得诀归来好看书,得诀归来不看书。这两句话,真是学道有得之言。如果得了心传,以之应事接物,自然头头是道。多读古人书,固能以意逆志,不被古人所愚。即不读书,亦自与前圣息息相通,此心同,此理同。”他认为得了心传以后,方知圣经妙用无穷,不用读书,就能自与前圣息息相通。

对于不读书也能明圣道,大概与他童年时期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有关。段正元七岁入私塾就读,初读三字经,过目成诵,老师惊而称为神童。当时他以为背诵后,即可出去玩耍。殊不知老师只是夸奖几句,并不让他出去玩耍。段正元渐渐心不在焉,如坐针毡,遭到老师斥责,遂感到读书的痛苦,决意不愿读书。而生来的聪明,也逐渐在严责之下反闭了。后来他回忆说:“我赋性明敏,开始读书,即过目成诵,六亲皆称为神童。后被理学不良之教,闭了先天灵明窍,遂以读书为苦事。当我就学之初,本认圣经,句句都是贞言,及听蒙师讲解学而首章,说学是读书,而是虚字眼,时习是时时温习,不亦说乎,是将书温熟了,自然喜悦。我闻之,觉圣经所言,果止于此,有何用处?且严被拘束,令人苦闷,何曾喜悦?遂疑圣人也是骗人,从此就不愿读古人书。”后来遇见龙元祖也教他不要读书,不立文字:“忆初从龙元祖时,即教我莫读书写字,凡事从心性中流露出来,方足与千圣万圣,同归一化。当时曾经默认,即是命已立定。”而之所以能够接受龙元祖与他的性情、志趣也有关,“遇龙元祖,竟谓不读书,可办下天大事,适与我之素性相契合。我笃信师教,奉行不倦,故至今百讲不厌,千讲不穷。”可以说师生之间志趣相投,故因为知己:“我当初思想特别,恐难遇知己。后遇龙元祖授教,恰是心心相印,得真知己也。”师生真知己,志同道合。

四、槐轩学派对段正元的影响

据段正元光绪二十年七月初十日记记载,经兰国臣介绍,他到三多寨拜入颜紫兰先生门下,颜告诉他:“讲修持,先在家实行日用伦常,勤恒做功,常看《感应篇》,行功过格,恪守戒规,存心忠孝,尊师重道,谨言慎行,济人利物,不可犯邪淫浪饮贪利杀生等事。”师从颜紫兰的事在别的地方也有记载:“川中刘止唐老先生,孟子以后,儒门之大贤。其再传弟子,颜紫兰先生,我曾师事之。”“颜紫兰夫子门中有一邓司,年轻学道愿尽苦劳,然目不识丁,无他能力。紫兰夫子教他管厨。原来颜家,人口甚众,每年碗盏,损失甚多,自他接管,认碗为道。……当年我从紫兰夫子时,同门皆不知我,独邓司对我,格外恭维。有人问他,如何不恭维别人,他说别人当不起。”这说明段正元曾经在颜紫兰门下学过。

但他在颜紫兰门下并没有得到重视,据《戊寅法语》记载:“前清乾嘉年间,四川有刘止唐先生,著书立说,门徒众多。又以神道设教,劝人为善,凡请求入道拜门者,小扶鸾请乩示可。颜紫兰先生,继掌其教,声势烜赫。我之族亲至戚,多拜列其门。我自学道后,即知我之前程。回在乡党中,无知己证实。意以为颜先生,既是老前辈,且设有乩盘,能将我之前根祖德证明,则知我者多,吾道可显扬于当时,未始非地方之福。乃往拜其门,当时同我去者亦多,是晚开壇请乩,见衣服华丽,在乡党中稍富豪者,恭维不暇。及判到我的名下,平平淡淡而已,并未说出所以然。试思我既有如此知识志向,岂无前根?何以当年鬼神不知?因在寒微故也。可见不但人是势利眼,鬼神亦是势利眼”这说明他在颜紫兰门下并不为人所识,不受重视。后来,他发现颜门弟子在家讲孝悌的不少,惟济人利物者寥若晨星,朝夕所谈都是静坐、吃素、念经。他见颜的弟子兰静安,便向其请教。兰静安遂详细讲明其中的道理。

段正元自以为得闻大道,归家途中遇到龙元祖,即将兰静安所解释的修道实功实德及效果向龙元祖一述。龙元祖说:“汝知其一,不知其二。颜之教,即刘之教也。三教同源,万教归儒。天生刘止唐于四川,所以开儒教修心炼性之风,为儒教之大,所言皆儒门上乘法也。但依门人程度,故所讲亦及下乘法。至静安之为人,忠实老成,持家可风,诚六亲中之第一信人也。但其言行,谨小慎微,以钱财为私物,只知保凡躯之安,惜哉!……试问尔有何功于世?何德于人?天上无不忠不孝之神仙,世上亦无无功德之圣贤。……今之言道者,皆入于道障。儒门所谓为何?命为何?修持为何?性命双修为何?通天地人方是真儒又为何?皆不得而知。且今之为师者,其门人程度不齐,不得已则因材施教,除慎终追远,超度幽魂之迷暗外,或吃素念经,为改过迁善,消前生之恶愆而已。此何足言知道?……尔将颜氏之教,由上乘法而推之;将刘氏之书,三思而行之,尊师重道。虽谨行一二,亦不失为好人。守其戒规,亦可为祖宗之肖子也。至欲作天地完人,则非知而躬行实践之莫由也已。”这是龙元祖对刘止唐开创的刘门教的基本评价,说明刘止唐开儒教修心炼性之风是儒门上乘法,但其弟子程度参差不齐,像兰静安言行谨小慎微,以钱财为私物,只知明哲保身,但在经世济人,立德立功方面就没有做到。

这里提到的止唐老夫子即刘沅(1767-1855),四川双流人,生平跨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朝,享年八十八岁,是清中叶重要的儒学大师、教育家、宗教思想家、医学思想家,其学术被成为槐轩之学,影响深远,被后世尊为槐轩学派、刘门教以及川中中医火神派的开派师祖。沅先祖君谟通易学,传之沅父。刘沅幼承庭训,复求学于私塾,熟悉四书五经等儒家典籍,很早就中举,然在30岁时命运逆转,会试三试不售。其时,沅兄芳皋已进士及第且远在京都为官,而沅母高龄且病,复为恶邻所欺,故沅不再应试,遂以师儒终其生。此后的几年,刘沅命运多舛,家贫,子殇,母病,一连串的打击使得他身心疲惫,极度衰弱,常有朝不保夕之感。此时,道号为“野云老人”的高道,以“仁者寿”“大德必寿”“长生不必药中求”等内丹心法授沅,实为其救命恩师和命中贵人。刘沅随野云潜心性命双修之道八年之后,不仅走出了生命的黑暗时期,还创造了人生传奇。59岁的时候,刘沅因学问、教学、德行的杰出贡献获得了“列贤书之荐,……截取正选知县”的殊荣。60岁以后,刘沅连得八子。此后,刘沅一直在成都隐居教授,治学不分门户,融汉宋、古今文、三教于一体,提倡以天理人情折衷是非,其学多有独创,被称为“槐轩学派”。咸丰五年以88岁高龄去世。

也有段正元的弟子记载他拜紫兰为师说:“时六亲紫兰夫子门徒多,因入其门。紫兰夫子,重家庭伦常,行功过格,看《感应篇》,静坐念经,超度扶鸾为定规,得止唐老夫子心法,故门人多。有邓司、黄孝廉,为师尊知己。其有嫉妒者,试问既拜紫兰为师,何倡别种学说?止唐讲太极,何必说无极,岂不忘师?师尊见有嫉妒,不以紫兰之学说,而问止唐老夫子出身,说是举人,子多科名。师尊说子进士翰林,驾父上,孝何在?他说扬名显亲。师尊曰:‘尔知道师徒如父子否?我不惟显扬止唐紫兰老夫子之学,并前圣有志未逮之道亦显扬。’”这说明段正元学说与刘门确有渊源,但层次境界迥然有别。他自己比较与刘止唐不同说:刘止唐“只讲太极,不讲无极,是欲以有为合无为,语多含而不露。我今讲无为心法,乃以无为合有为,合而一气,自无不为,无所不能,无所不至。”

刘沅《大学恒解》没有提过“太极”,而只讲“无极”:“‘至善’者,存心养性之地。天地之理,浑然无名,目为太极。太极,天地之中也。人身亦然。”这里将“至善”解释为“太极”、“中”,而这两者都是相似的人生之前存在于天地之间的纯然之理。“理气之浑然者在此。……血气不能累、私欲不能到,空洞无尘,故名之曰至善。”“至善”就是理气浑然未分的馄饨。晚年定本“至善:人身太极之所,即宥密也。大学之道,教人日明明其德而体察人情,以博其理。其用功之始,则在於止至善。”晚年定本对经的“贯解”说:“古者,大学之道其要在‘明明德’。盖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五常之性,粹然者一太极之体,我固有之,故称为德,本虚明者也。”刘沅以《周易》的“太极”,《中庸》的“中”来解释《大学》的“至善”。《大学古本质言》“乾坤性命,人得以生,性命统于一元,一元即是太极。”而段正元则既讲太极、也讲无极。他说:“无极动曰太初,太初动曰太微,太微动曰太一,太一动曰太空,太空动曰太极。太极生阴阳,阴阳分天地,天地生人物。”这个宇宙生成论与汉代有形生于无形的宇宙生成论颇有相似指出,《易纬·乾凿度》说:“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也。”《白虎通》继承和发展了纬书的宇宙生成论,它说:“万物怀任交易,变化始起。先有太初,然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沌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天地〉)北宋周敦颐继承了《易传》和《中庸》的思想,吸收道教和佛教的一些观点,描绘了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宇宙生成模式:“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太极图说》)可以说,段正元是整合了汉宋的宇宙生成论。

但他更多地还是谈无极、太极以及与理气、性命的关系。他解释无极太极说:“大莫载而小莫破,前无始而后无终,有不能状其所以然者,曰无极。无声无臭,而天地人物之理,无一不备,曰太极。一元运行,阴阳不测,变化各正,保合太和,圆满无亏,适以还其太极之体(无极者,太极之体;太极者,无极之用)。大学之道,弥六合,亘古今,无处不宜,无时不趣,无为而无不为者,即无极而太极也。”解释无极太极与理气的关系说:“太极为天地所胎,天地既分,太极即在天地之间。天地又为太极之体,生生化化,莫可端倪。太极一无极也。然无极在天地之间,复在天地之外,非若太极,只在天地之间。天地之间形有涯而气无涯,太极者,元气也。天地之外,气有涯而理无涯,无极者,至理也。由无生有,理生气也,道生一也,无极而太极也。孔子只言易有太极,盖浑理与气言之,俾学易者,得以尽性至命。无极者,中欲言而不可得,无从着力也。独言太极,已尽矣至矣。”解释无极太极与性命的关系、人与禽兽的关系:“性,即无极。无极,无为也。命,即太极。太极,有为也。有为者,始于无为,终于无为。盖乾性静,静极而动,天之命也。坤命动,动极而静,地之性也。浑然无间,息息相通,所谓性命合一也。”可见,段正元多讲无极太极,与刘沅不同。

段正元对颜紫兰及其弟子也有批评:“紫兰先生,循规蹈矩,人所不及。家常孝弟为人,大可为世师法。及门弟子,亦甚众多。当初因他一句话,弟子误会起来,所受恶影响不少。紫兰先生,原本大家,为自流井富商之一,其时又有钱,又捐官,又开道场,声势甚是煊赫,子侄辈流为奢侈,家道因以中落。先生有慨于此,因对弟子言,学道人要顾廉。但无钱不足以保廉,故有钱财,要看得贵重。此等善言,原为浪费子弟而发,非为守财奴言也,不意其弟子中,素有守财思想者闻之,反乃加倍悭吝,刻薄佃人。我曾力破其误,而彼等则以为师教,不可不尊。如此行为,明是尊师,暗是毁师。”“川中刘止唐先生门人,颜紫兰先生,我从他数日,听所讲有时圆通,有时不圆通。若听讲者无大智慧,则讲者负过。颜老师云:钱莫乱用。我有一亲戚从颜师之前,借贷则应。自从颜师以后,一毛不拔。我处困苦时,告贷,则云尊师之言,钱莫乱用。无钱顾不了廉,无廉道都修不成。考其原由,颜师先人为善,为大富翁,后因开教,四方人来,厨房都是三个,一年用度数十万,日日杀猪宰牛,厨后水田,油浮一层,其暴殄可知,以至盐店倒业,负债数百万,受苦难堪。其子弟出门,奢华如故。故教子弟,常讲俭约。转对弟子,亦如是云。弟子先有为善之心,后无为善之意,亦未尝不讲家富提携亲戚,岁饥赈济邻朋。弟子等收租,一谷不让,云为本分应得之物,佃户虽卖妻鬻子,给我为应得。还有收利息者云,我为立功之钱,将以办道,不能少我一文。今日想来,恐颜师未讲明之过。”这说明段正元的学说虽然受到刘门影响,但他的基本思想主要是龙元祖传给他的,在思想境界和人生追求上高于刘门。段正元后来在北京设立道德学社后并没有遗忘四川的先贤,他名弟子翻印了刘止唐的注经著述,流传中外。他曾经拜刘止唐门人颜紫兰为师,故在学社中悬挂刘止唐、颜紫兰遗像,并命弟子制成金版,印刷多张,寄回四川,散给刘门的族亲弟子,以作纪念。


结语

段正元的思想学说受龙元祖影响为主,受刘沅影响为次。而龙元祖又是比较神秘的一个人,非今非古,亦古亦今,特别是游历国外之说,更让人难以琢磨。刘沅融合儒道,著书立说,修身实践,基本上还是传统的儒者之路;而段正元从小因故不喜读书,遇龙元祖教其不读书,更走向性命修炼,同时体诸身心,明心见性以后还寻师访友,有了学问,还要问学,向社会上高明有德之人请教、学习、吸收,这样形成他思想学说。在后来的发展中,刘沅的后代,把刘沅思想往宗教化发展了,形成了刘门派;而段正元自己就形成了强烈的神化、神秘色彩,其办道德学社是讲学传道,但组织形式具有明显的宗教性。段正元所接触的主要是刘门后学颜紫兰,从他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颜紫兰门徒诸多弊端,这使得段正元不满意刘门,改而师从龙元祖,同时加上自己亲身体验、体悟,形成了自己的独特思想学说。


原载于舒大刚、尹波编:《蜀学–湘学与儒学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线装书局,201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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