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新民:我那远去的武昌得胜桥街记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59 次 更新时间:2021-02-06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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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新民  


夏新民 (一名:琴台散仙)


听说得胜桥街归入武昌城区整体改造项目,已经四五年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移居汉阳,我到儿时居住的积玉桥桥头,到紧邻的得胜桥街去,少多了。最近八年,客居上海,每次回汉,来到武昌,我都会邀上三五同行,或发小,或街坊,或好友,有时甚至一个人,到这两处,走走看看,寻找儿时的记忆。但每次,来去匆匆,未能尽兴。总想到还有下一次吧,不甚着急。去年12月中旬,我又短暂回汉,且要远行。那天,与京州、程勇、保安、智仁、李乾等10人相约,旧雨新交,到新州家附近小聚。其中还有一位女士,第一次见面,是朋友的朋友。新州是我多年好友。他家住积玉桥街锦江国际城小区,离得胜桥街口约10来分钟步行路程。我对约会向来守时,当天的聚餐,又由我做东,更不能迟到。于是,从家门口乘始发的542公交车,靠右而A坐,直奔锦江国际公交车站。当车辆行驶到中山路积玉桥街交汇处时,我忍不住,从座位上微微起身,扭头向窗右边的得胜桥街方向看去,发现其路口,已被红白蓝三色相间的大块塑料编织布临时封闭,一人多高,旧时的得胜桥街,全被遮挡,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一刻,我脑海里突然浮现的,不是近年来每每看到的,占道的街摊,斜搭的建筑,凌乱的菜市,摩肩擦踵,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是几十年前,儿时得胜桥街及相邻街道上,所见的,商铺民居,青石窄巷,名人故居,教堂学校,洁朗淡雅清明高远的画面。



得胜桥街,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窄街,宽约5米,南起粮道街口,北到中山路,长约800米,在我儿时居住的积玉桥街直线方向的延长线上。其主段,处老武昌城唯一向北的城门,武胜门内。


武昌古城有悠久的历史,相传始建于三国时期。明初江夏侯周德兴扩建,见城北螃蟹岬凤凰山二岭,东西横亘,为天然屏障,便依此二山,兴建北门。因面对沙湖,以草埠门命名。明嘉靖年间取"都武而昌,得地之胜"之意,更名为武胜门。城外有护城河环绕,一桥跨越。以武胜门桥为界,分别为东城壕和西城壕。两处地名一直保持至今。得胜桥街,也因此得名。


儿时,我到得胜桥街去玩,在老房子院墙之间,还曾见到过武胜门的遗迹,断壁残垣,隐隐可见。那时,长辈们对这一地段,不称呼其为武胜门,而称"草湖门",或"草和门"。这显然都是草埠门的讹音。但怎么演变如此的,不得而知。同时,得胜桥街也被长辈们简称为得胜桥。


从我居住的的积玉桥旧居走去,到得胜桥街口,不足60米,商铺林立。街口靠右第一家,是粮店。它三层楼高,白墙黛瓦,门面上刻有福禄寿三星浮雕,民国建筑风范,煞是气派。这是老武昌北一带最大的粮店。旧时米店的主人姓鲁。我去买米时,此店早已归公。但鲁家,仍然住在三楼。他家有三个儿子,一个个,身材修长,白白净净,温文尔雅。老二德华,是我9中的校友,高我两届。这里离9中较远,公交有6站距离。1965年间,我们都是乘11路车上学,月票队的,非常熟悉。老三德庵,是我38中初中校友,高中他考入15中,联系就少多了。他家老大,那时好像已工作,与我们没有更多的联络。


更早以前,我家对门的方家,隔壁的万家,也是做米生意的,1956年公私合营以后,店面不见,都并入到得胜桥街口,从前鲁家米店旧址去了。


我对这家粮店印象最深的是升降机。他家店面的地下是米库。不同种类的米,由升降机将其输送到二楼,一个倒四凌锥立方体的米仓里。称重时,米袋放在称上,由营业员手工控制仓口插板的进出。当斗内自然沉降的大米,到达购买的重量时,插板关上。记得我当时购买的,都是称作"97"的米,里面夹杂不少黄色米粒。所谓"97",是指0.097元/斤(以下,类推)。偶尔家里打牙祭,会吃上"108"。至于"121",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够享受得到的。多年以后,我学化学,才知道"97"的黄色,来自黄曲霉菌。它的次级代谢物,黄曲霉毒素,是一种强烈的致癌物质。听长辈们说,那是国家粮库库存三年以上的陈米。至于啖食清香可口的"新米",当年田间稻场,稻谷脱壳,米糠分离,亲历而为,那已经是若干年后下放农村时的事了。



在粮店对门,得胜桥街口东侧第一家商铺,是土产店。时称"篾货店",名号"李顺记"。主要经营筲箕,箩筐,箢箕,芦席,扁担,扫帚,草绳等等。再往南,依次相邻的店铺是,"汉华茶庄""王润茶馆",解家餐馆,"福昌生","张隆昌广货铺",烧麦店等等。过了东城壕,不到马道门,还有"张炎记"土产店。街道西边,粮店往南,则有"彭茂记"土产店,菜市场等。


那时的菜市场,因临近长江沙湖,近水鱼市,以水产品交易,三镇闻名。老人们常说,"草和门的鱼压断了街",并非虚名。


依稀记得,王润茶馆的门口,挂有一块小黑板,上面书写着当日评书的节目名单,"年羹尧"等等。我很想听,但因无钱,无法进去。都是听初中同学邻居"寄生"转述。他在得胜桥街口搽皮鞋,赚来的钱,除应付生计,多余的,全听评书。我在回忆初中生活中的文章,《当时只道是寻常》,曾专门写过。


我很晚才知道,地处得胜桥街口,毫不起眼的的福昌生,在武汉三镇工商业中曾经拥有的地位。


约120年前,青山人刘异卿,看中此处人口稠密,交通便利,便在此开生杂店。创店伊始,雇店员48人,多为乡亲。设酱园,置酱缸200多口。腌制各种酱瓜咸菜,并制作酱油白醋豆酱,批发零售。不久即成为武昌杂货行业大户。再后,融资扩展,分别在武昌斗级营开设栈房"一枝楼",长街(今武昌解放路)开钱庄。在汉口王家巷开"刘永昌川货铺",杨千总巷开"福昌隆杂货店",四官殿开瓷器铺,永宁巷开"瑞和酱油店"。一时长江两岸,大肆扩展,风光无限。以后经两次火灾,及抗战逃乱,屡关屡兴。直到1956年公私合营,旧时的主人刘异卿,及其后人刘楚臣,徐守臣(刘楚臣女婿),刘铸生,刘玉霖等,相继退出历史舞台,不为后辈邻人所知。


而三家土产店,从北到南,"李顺记","彭茂记","张炎记",他们三家的三位儿子,彭家老三,张家老三,李家老三,都是老三,分别是我同学,校友,和新知。其中一家,在上世纪商海汹涌澎湃到来之际,因洋烟生意,成为武昌地区的"饼干大王"。当地报纸曾整版报道。虽未点名,我一眼读出。其跌宕波折惊心动魄的情节,堪称大剧。丝毫不亚于当年福昌生店波澜起伏的故事。以后有机会,再讲吧。


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抄家行动,却是在得胜桥街上,一家最不起眼的小店铺发生的。那家店铺在东城壕口,与福昌生相隔三四家。主人姓范,经营皮蛋,小本生意。他家店内,仅仅摆放着几个陶坛和竹篾箩筐,小而简陋。陶坛是腌制皮蛋的容器。竹篾箩筐用于装载成品。店铺女主人,对家人的生活安排,极为苛刻。偶尔路过,朝她家看去,几个孩子的饮食,难见鱼肉和蔬菜,多以腐乳佐食。上下穿戴,都是洗白了的衣服,补丁累累。那事发生在文革以前,"四清运动"时期。抄家的理由是"投机倒把。"工作队在她家挖地三尺,挖出几个陶坛,里面装满了钞票和浮财。说是"期待变天"?!邻居们见状,对女主人行为十分不解。她家老三,文革期间是华工附中造反派组织头头,命也献给了那场革命,让人唏嘘不已。



我对得胜桥街最早的记忆,是离街口大约七八十米的得胜桥小学。


父亲劳教回来后,从原来的积玉桥小学,调到得胜桥小学教书,一度要他从事他从来没有教过的算术课程。那时我读小学五年级。放学以后,经常被父亲叫到该校,在那里吃饭,玩耍,有时还要学习。我对该校的第一印象是,似曾相识,却又几分陌生。


这所学校在得胜桥街上,从前的武胜门(马道门处)以北,东对戈甲营街出口,正西背靠凤凰山,老武昌城内。


依稀记得,进得大门,迎面而来的是一栋镶有彩色玻窗的欧式建筑,依山而建。沿着北边陡直的山壁,铺就石梯。拾级而上,那是父亲所在的教师教研室。教室有一半悬空。从这里,向窗外东边看去,可以远眺花园山昙华林一带,中西不同风格的建筑屋顶,参差不齐。几座教堂尖塔,耸立其间。其中一栋北欧风情的建筑,两层砖木,大坡屋顶,圆拱走廊,红砖墙面,特别醒目。那是基督教瑞典行道会的传道基地。


该行道会属北欧信义宗,信奉路德新教。1890年底,牧师韩宗盛受瑞典教会派遣,来中国布道,在一片天主教氛围的武昌花园山昙华林处立足。他们在此,兴建一大片花园洋房,形成了一定的建筑规模。其华中总会在此成立,辖省内荆州宜昌黄州麻城浠水等地区会。上世纪初,在这里兴办中小学校及医院。以后抗日战争爆发,武昌地区唯一的领事馆,瑞典领事馆,也在此建立,代理瑞典本国及其他国家外事业务。


得胜桥小学的前身,武昌真理小学,当时武昌地区的名校,即由该行道会,上世纪初,在此地创建。


说得胜桥小学,似曾相识,那是在我就读过的大堤口小学,及我父亲曾经任教过的积玉桥小学,也曾见过类似的彩色玻窗及欧式建筑。它们也都是教会学校。说陌生,是因为后两校都建于平地,都为天主教学校。而前者,是基督教新教学校。两者建筑风格,有些许差别。更深的印象是,我到大堤口小学和积玉桥小学时,要早六、七年。那时小,曾亲眼见过修女及礼拜堂。见过祈祷做礼拜。及至我到得胜桥小学去时的1961年间,武昌地区100多年来,天主教基督教在武昌大中小学的遗风,早已荡然无存,认不出昔日的风貌了。



儿时,老人们常说,武汉三镇,文化在武昌,商业在汉口,工业在汉阳。这显然是晚晴时期武汉三镇的格局。


晚晴以降,武昌一直是湖北,乃至湘鄂,甚至湖广的政治文化重镇。众多的政治文化遗址,在老武昌城内东西走向的蛇山,南北山麓展开。山南的,有两湖书院,在张之洞路一带。山北的,在以得胜桥街为南北轴,及与其垂直相连的诸多街道里巷上。


这其中,历史最为悠久者,当属武昌贡院,有近500年历史。


对老武昌人而言,那个著名牌楼,及牌楼上题词,一说门楣题词,"惟楚有才","辟门吁俊",比武昌贡院,更为有名。甚至引起湘鄂两省,岳麓书院和湖北贡院,两大传统文化渊薮,对此题词"原创权"的一段公案。


我的记忆,不由自主地,聚焦于武昌贡院旧址上的湖北省武昌实验中学。


该校乃百年名校,南向楚才街,西邻得胜桥,北靠凤凰山,与我父亲曾经任教的得胜桥小学仅一墙之隔,少年读书时期,可望而不可即。


我小舅,我孩子,都曾在该校就读。我的这两位亲人,都是在激烈的竞争中,高分考入该校的。


我想起了一个传言。


三年前,在我初中同班同学的聚会上,一位女同学说,几十年前,38中的一位老师曾亲口告诉她的母亲,我们初一(2)班,有30多位同学,进初中前,原本属省实验中学的一个班。因为时任武昌区教育局局长的彭玉谷先生,被要求调入市38中任校长,抓这个学校。彭赴任前,向教育局提出要求,必须带上这一个班学生,作为赴任条件。那是1962年时发生的事,彭的初衷,是想把38中办成武昌区初中名校,他想在学校搞一个重点班,作示范。


我父亲生前好交友,他后来与彭校长很熟悉。但我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过这件事。


不久前,我的一位原科研所同事老纪,读到我写我父亲的文章时,曾在网上对我说,幸亏我的初中就读的是38中。不然,像他那样,遇到省实验中学当时的极左,档案特别备注,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文革期间,被迫下放农村。这位好友,是朋友中公认的聪明人。当年在省实验,物理数学,在班上数一数二。七十年代返城,在街道工厂工作。在一次市里举行的象棋比赛中,曾让当年已崭露头角,以后的象棋特级大师柳大华城下结盟。


所幸这位好友,在78年恢复高考中高就。以后从事科研工作,有发明专利在手。再后,因生活所迫,转入一所普通大学任教,以一个他并非喜爱专业的教授身份退休。


但今天,有谁会想到,当年在省内,独占鳌头的湖北省实验中学,以后相继被华师一,武汉外校,武汉2中,以及省内其他名校,一个个,无情地超越!这是多少省实验中学校友们心中永远的痛!



我的名校情结,也许是源于我的二舅和外公。我的二舅,毕业于北大数学力学系。外公曾庚款留英,就读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那是一所举世闻名的研究型大学。留学之前,他毕业于武昌中华大学。但我之前不知,这所大学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赫赫有名。


这所大学,在得胜桥街东西两边的府后街和昙华林处创建。


1912年5月,黄陂人,晚清进士陈宣恺,辞圻水(今湖北浠水)教谕,息影家园不久,携其弟陈朴生,捐田二百石(石,亦为担。旧时计量单位。一石田为一亩),白银三千两,官票五千串,私藏书籍三千余册,先后租借府后街(自由路)、昙华林两处房屋为校舍,创办中国第一所私立大学--武昌中华大学。初名私立中华学校。该校分设男女生部。男生部开大学预科及专门部。后者设政治经济、法律两科,及英文专科。女士部开办师范及职业两专科。同时开办中小学部。陈亲任校长。聘教育界耆宿,前翰林张瀚溪先生为名誉校长。其子,留日学生,同盟会员陈时亦加盟其父事业。同年10月,副总统兼鄂督,黄陂人黎元洪,拨粮道旧署给中华大学为永久校舍(今粮道街得胜桥,文华中学,原市33中旧址处)。


陈时,在其父1917年去世后,接任校长。陈留日期间,曾先后就读早稻田大学,庆应大学,获庆应大学法学士学位。深受该校创办者,日本思想家福泽谕吉影响。陈以福泽教育理念办学。延揽名师,招募先进。一时大江南北,名声鹊起。时有"南陈北张"之美誉。四九以前,先后在该校任教及讲座的中外名流有,泰戈尔、杜威、康有为、章太炎、蔡元培、黄侃、胡适、李大钊、顾维钧、蒋百里、张君劢,严家淦、沈昌焕等。先后就读的,则有国共两党先驱及海峡两岸学者,如恽代英、林育南、陈昌浩、王亚南、李焕(黄陂人)、余家菊(黄陂人)、江海东等等。


以后,南开大学虽后来居上,张伯苓对陈时,却心悦诚服,曾亲口表示"自愧弗如。"


张为办学,募集资金,不分中外。陈眼睛向内,讲究名节。一次,他为中华大学发展,四处奔波,找到当时湖北巨商,武昌总商会会长,裕华纱厂董事长徐荣廷处募捐。徐在募捐薄上仅仅写上区区五百银票,竟往地一扔。陈见状拒收,愤然离去。


更令人钦佩的是,1938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留日时的同学,时任日本外务大臣的重光葵曾密函劝降,许以优厚,要他与学校,同留武汉。陈断然拒绝。迁校陪都。


1952年,毁家兴学的陈时,因"抗交农民清算果实罪",被判有期徒刑12年,缓刑2年。次年在武昌病故。1984年平反,撤销原判,宣告无罪。


近查资料,我发现,武昌中华大学毕业生中,黄陂籍的学生相对多。该校留英的学生,也相对多。这在当时国内,享誉一时。


我的外公留英回国,曾在家乡置产办学。以后,又经留英同乡王世杰推荐,到武大任教。再后,到中科院武汉分院工作。他工作过的经济研究室,所在办公楼,在中华路上,户部巷隔壁。离当初中华大学创办时的自由路租借处,近在咫尺。儿时,我多次去过该处。若干年后,我的汉口土生土长的内弟,成家后居住在这栋楼及其后院中。我那从未见过她曾外公的女儿,也因去他舅舅家,多次到过此处。



在得胜桥街戈甲营口,往南走去,不到五十米有一条小窄巷,叫全安巷。从巷口进去,南边墙壁的第一个门,常年紧闭。开门进去,是一庭院,里面有一栋独立的两层木石结构小楼。那是当时得胜桥街上为数不多的,仍由原主人居住的独立宅院。这就是我初中好友余同学家。


少年时代,我常去他们家玩。印象深的有两项。一是,他们家有一辆"三枪牌"自行车,锰钢,倒刹,极为抢眼。听说,是他父亲英国留学后带回来的。二是,他们家二楼书房里,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有一位女生,头戴一顶挂有流苏的帽子,非常美丽。余同学说,那是他的姐姐,在美国留学,是哈佛大学博士。那时我们年少,分不清博士和硕士。也分不清哈佛和耶鲁。反正,在美国留学,戴上流苏帽的都是博士。而且,都是哈佛大学博士。


1965年中考,余同学考入市15中,他父亲曾经就读的学校。我就读市9中。我们就读的两所高中,在当地都很有名。他的学校有名,是因为其前身是教会学校。1885年,英国基督教循道会在武昌创办"Wesley college WuChang(武昌博文书院)"。以后又改为"博文中学"。再后,又改为市15中。我们9中,则以篮球、田径、划船和斗殴,在社会上闻名。


但我们一直保持来往。文革期间,余同学和读武测中专的刘同学(重点中专,以后并入武大),"弃明投暗",来到9中,参加我所在的"新华工"组织活动。和我的同班同学一起度过那充满热血的青春岁月。我的这些同学,对余同学家里那栋独门独院的二层阁楼充满好奇。他们经常被我带到余同学家里去玩。他们家,但有访客,需要报名并得到认可,方才开门。


我是被认可的人之一。这是当时同学们中很高的"荣誉"。不久,这个秘密为我9中同班同学"胖老鼠"(牟同学)等所知悉。一次,我去余同学家不久,"老鼠"他们随后赶到。


问:"哪个?"


答:"夏新民!"


里面传来疑问,黄陂口音,"怎么刚才来了一个夏新民,又来了一个夏新民?!"


但这个名字管用。开门纳客。"老鼠"们,大摇大摆,"鱼"贯而入。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余父幼年入读私塾,以后就读武昌博文中学,并在此期间受洗,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1918年,他考取北京大学地质系。毕业后,随李四光教授到地质研究院工作。再后,到英国剑桥大学留学,攻读古生物专业。再后回国,在武汉师范学院(湖北大学)工作,直至退休。


余同学的母亲,16岁从黄陂乡下来到汉口协和医院,半工半读。同时,也受洗成为基督徒。几年学习结束,参加全国医生资格考试,以全国第2名的成绩,拿到医生资格,并曾担任协和医院难产科主任。新政以后,自己挂牌开业,成为一名妇产科私人医师。


余同学的姐姐,中学就读美国圣公会创办的希里达女子学校(市25中前身)。以后考入湖南湘雅医学院。毕业后赴美留学。获耶鲁大学医学博士。


余的姐夫严开仁,湖北人,哈佛医学博士。著名的华裔口腔专家。他们一家也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尔后,余同学,还有他的孩子,澳大利亚医学博士,也都成为基督徒。



在得胜桥街,余同学一家几代,从乡下走进武昌,以后又相继走向世界,东西南北,既非个案,也绝非偶然。


老武昌人,尤其是积玉桥一带的,说起得胜桥,首先联想到的是,与其纵横相连的街衢巷陌。从北到南,昙华林、三义村、戈甲营、花园山、崇福山庄、楚才街、新华村、四衙巷、后补街、海马巷、粮道街、自由路,以及向南延伸的青龙巷、横街等等。这里有星罗棋布的教堂、医院、学校、名人故居,如崇真堂、圣家堂、嘉诺撒修女堂、仁济医院、文华大学、真理中学、石瑛故居、钱基博故居,等等。加之一百多年来,与此息息相关的风云人物,张之洞、杨格非、刘静庵、张难先、陈独秀、周恩来、郭沫若、伍修权,王元化,…等等。这些包含历史沧桑和文化沉淀的符号,都令我魂牵梦绕。


一百多年以来,中外文明在此相互交汇与碰撞,以后扩散到汉口汉阳等地。我的一位作家朋友胡发云,浸染其间,深受熏陶。


发云是汉口人,童年时期搬到武昌,曾居住在新华村,与得胜桥街相邻,近在咫尺。以后高中就读市14中,省重点,在昙华林东端。他曾说过,他少年时代喜欢文学和音乐,是受其叔叔的影响。他的叔叔在武汉市第二医院行医。该院前身为汉口天主堂医院,由意大利人明位笃于1880年所创办。明是当时天主教主教,兼管武昌汉口两处教区,终日往返于花园山和南京路之间。


胡是我初中同班吉同学的高中同班同学,又是我高中同班牟同学的初中同班同学。那位吉同学,我曾在两篇回忆文章中写到过她。另一位牟同学,就是前面提到的"胖老鼠",现在早已是"瘦老鼠"了。


我在五十多年前,就从这两位同学那里,知道他的大名。也很早在网上读到过他的大作,《如焉》,《死于合唱》,《周文之死》,《想爱你到老》,…等等。并向我的很多同学朋友推荐。若干年后,又读到他惠赠给我的大作,《迷冬》和《隐匿者》。他的作品,先后得到章诒和、邓晓芒、朱学勤、傅国涌,…等众多作家学者及读者的高度赞许,一时洛阳纸贵。


但我与发云,一直未曾谋面。直到2008年,我到美国探亲,在一次孩子们聚会的party上,在她的好友黎黎家,突然看到胡发云在她家别墅的题词,大为惊奇。


黎黎的爸爸,一位丰神飘逸极有风采的家长走出来,对我说,发云是他多年的好友。这让我更为惊奇。


我与黎黎的爸爸,一见如故。并随即知道,他是著名京剧编剧习志淦。而志淦兄的大作《徐九经升官记》,早在四十年前,我读大学时,就已经读到,当年便非常震撼。再后,又拜读过他的剧本《膏药章》、《洪荒大裂变》、《襄阳米芾》,…等等。以后,又读过他的一些回忆文章,均文采斐然。


我与志淦熟悉以后,曾惊异于他少时聪慧,老来睿智。他小学尙未毕业,为生计,为前途,考入湖北戏校学戏。文革期间,学习写作,成为著名编剧,乃自学成才。


晚后,我才知道,他的聪慧睿智,家有渊源。


黎黎的爷爷习文德,早年曾与中共领导人周恩来邓小平同船赴欧,勤工俭学。以后回国,任孙中山先生秘书。抗战结束,先后任中央立法委员,湖北省参议会副议长等职。新政以后,去了海峡对岸。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


以后,志淦兄的好友发云,还有恩普,希安都成为我的好友,相见恨晚。我们每年一次,在发云家聚会。他给我们演唱。他拉得一手好大提琴,弹得一手好钢琴。有一副好嗓子。聚会上,听他一边弹琴,一边吟唱《伏尔加船夫曲》。那是男中音,磁性,沧桑,高远,包含深情。我在他的作品《红鲁艺》《迷冬》中读到过。他还有一手极为出色的木匠手艺。他们家阁楼上的音响的回音墙壁,由他自己亲手打造。不由地让我心生新的钦佩。


恩普的祖父,庚子年间,曾帮助过不少山西逃难来鄂的外籍传教士。在此之前,英国传教士杨格非在应山传教时,与其相识。杨格非是汉口和武昌仁济医院的创建人。该院是武汉协和医院的前身。


希安是志淦戏校时的同学。志淦多次私下赞许希安在戏校读书时的才华。惜文革期间,他误入学生派系活动,因家庭出身坐庄,在京山"面壁"10年。以后回汉,做过8年武汉电视台编辑。其间,采访过发云和方方。他送过我一本他的大作《给我一个春天的人生》。书名取自于他父亲多年前所写的一首诗的名字。那首诗,当年曾发表在鲁迅先生主编的《奔流》杂志上。


发云的朋友保安,也是新州的朋友。他是我的新交。保安少年时代居住在三义村。他的父亲,一位著名教育家,新政以后,曾是市14中首任校长。这所学校的前身,省1男中,曾有一位非常有名的校友,令人敬仰。而今,却鲜为人知。



我没有想到,近代史上风云人物之际会,会使武昌得胜桥街上的粮道街和昙华林,与数百里之外的黄冈林家大湾,具某种联系。


黄冈林家大湾,在我的青少年时代,有"林家三杰"之说,林育南及其两位堂兄弟林育英(张浩)和林育容。其中林育南,曾追随中共早期领导人恽代英参加革命,来到武昌粮道街,进入当年私立武昌中华大学,就读中学部。


黄冈林氏乃当地望族。其祖上,宋淳祐年间进士,福建福清人林崇清,殁于崖山之难。其后一支,北迁于此。八十多年前,蔡元培曾应其后人林逸圣将军之请,序其族谱。曰,"黄冈林氏,以素封之家,守儒礼之教,自晚宋以来传世二十余,计丁数千,继继绳绳,俨然钜族。"


林逸圣,青年时起,追随先贤。先后就读过保定军校及陆军大学,参加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以后因战功,衔中将职。再后,曾任民国湖北建设厅长。彼时与其堂兄弟三人,被乡人誉为"林家四杰",并名列其首。


黄冈林姓,由民国"四杰",再新政"三杰",今复又"四杰",因时而异,让人唏嘘感叹。


四杰之首的林将军,是我多年好友林子序先生的亲伯父。


子序儿时住昙华林,市14中隔壁,少小聪慧。他的母亲是日本名校早稻田大学毕业生,画荻教子,循循善诱。儿时,他从武昌名校昙华林小学毕业后,进入省实验中学,从初一到高三,成绩优异。他在省实验,遇到过很多优秀的老师。其中有一位是唐翼明。唐先生50年代从湖南,以第2名的成绩考入省实验中学。以后高考虽取得全省第2名的佳绩,却因父亲在海峡对岸,而不被录取。易校长惜才,将唐先生揽入麾下,教授俄文。若干年后,唐先生以第一名成绩考入武汉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再后留美,师从夏志清教授,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再后成为魏晋文化史大家,书法家。这是后话。


子序当年曾亲炙唐先生教诲,何其有幸。


70年代起,林曾先后在市4中,武汉国画院,及武汉理工大学工作。对音韵,篆书,说文解字,均有心得。近年来,供职于上海。其间,有大作《小篆习法举要》、《散氏盘习法举要》、《毛公鼎习法举要》、《小篆正形》等专著问世。并从小篆入门,推行传统文化中的汉字理念及书法实践。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53年前,子序在省实验中学的校友李乾,曾在得胜桥街附近,主演过一场非常有名的事件,轰动一时。他个人,曾为此付出过沉重的青春代价。他也是希安的"京山之友"。我读过他多年以后所写的回忆录。我读出了他少年时代的理想、迷失和盲动。读出了那个红色年代,残存于青少年心底的人性。也读出了他晚年反思与求索。


子序的亲伯父林逸圣将军,在陈诚主鄂时,曾兼任政府委员,算是同僚。我的新交,智仁兄之父王建华老先生,追随"武汉保卫战"总司令辞修将军多年。以后又曾是林逸圣将军的部属。2020年3月,老人家在武汉辞世。他是参加过沪松会战和武汉保卫战的最后一名抗战老兵。子序兄与智仁兄两位,至今尚不相识。


智仁与我中学同学京州,同为当年鄂豫皖根据地老乡。后者是老红军的后代,红四方面军子弟。他们因我而相识,更因共同的爱好而相交。他们相晤,永远的话题,都离不开红四方面军历史的交流与探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而我在得胜桥街上纯个人的记忆,则发生在它向南的延长线,青龙巷及横街上。那两条小街,都是青石板路。凸凹不平,麻麻点点,古韵悠然。横街口有一家武昌区最大的书店。儿时放学,我经常去那家书店看书。从小学,一直读到八十年代。我在那里的书架上,翻阅过《走向未来丛书》等我喜欢的书。在青龙巷,我记得有一家很小门面的煨汤店。听老人们讲,他们家有一个百年老罐,即便放上清水,也能煮出鲜美的排骨藕汤。这家店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我因囊中羞涩,无法品尝。每次路过,总是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并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就像我在横街口上书店里书架上,读到一本心仪的书,久久不肯离去。


注:本文在记录武昌中华大学等处时,参阅了肖志华先生文章及华师部分档案等资料,不一一列出,但一并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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