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新民:沚斋谒仙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191 次 更新时间:2024-03-26 16:23

夏新民  

夏新民 (一名:琴台散仙)



认识永沂老师是因为一篇文章。

那是四年前,我读到《南方周末》上一文,《寻常语构非常句---读何永沂对联选录》,作者马斗全,马上就被这篇文章中的人物与对联所吸引。文章写到,


《后点灯集》之《对联选录》,…堪称妙绝一时。

好的对联,自然要求工妙,而比工妙更重要的,是涵义、意境。…如某地邀何永沂月桥之联:“月我成三,何必问那边宫阙;天人合一,且来倚此处栏杆。”月我成三、那边宫阙,自然会使人想到李白的举酒邀月和苏东坡的对月遐思,又别出心裁地将天人合一的哲学命题用于人之对月,并极其自然地与桥联系起来,月夜且来倚此桥栏杆,何其妙也。

古来佳联,寓意能深者也不少,以称颂者居多。何永沂联尤令人喜爱处,在于时有入木三分抨击世风和讽劝人心者,…例如其偶有感:“且效许由洗耳;可怜新妇画眉。”字面说古,意却在今,而所可怜的何止是用心讨人喜欢的新妇。更有出人意表者:“补膜依然充圣女;阉春从此是诗人。”真是再辛辣不过了,数有名家以“奇妙”、“妙绝”赞之。

诙谐中见深意,轻松中含沉痛,为何永沂对联一大特点。传说于右任所书“不能随处小便”被人揭去裁改为“小处不能随便”。有人以此求下联,何永沂以“大家已被和谐”对之,大含深意,甚妙。

……

何永沂又擅集句联。如“三峡楼台淹日月(杜甫);九州生气恃风雷(龚自珍)”。“九派江声犹入梦(黄仲则);百年世事不胜悲(杜甫)”。“满地芦花和我老(文天祥);一天幽怨欲谁谙(龚自珍)”。“人世几回伤往事(刘禹锡);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之类。程千帆先生在武汉大学戴右冠十八年,刚摘帽,即退休为每月待遇不足五十元的街道居民。幸匡亚明邀为南京大学教授,使其学术生命得以延续二十年,而成一代大家。何永沂感其人生遭际而有联,此等联不宜诙谐,便集李清照、温庭筠、程夫人沈祖棻、罗隐句成之:“人老建康城,词客有灵应识我;花开旧游地,好云无处不遮楼。”上下联各含深意而典雅蕴藉,允为佳联。

……


我读此文有一种冲动,想读永沂老师更多的诗辞文联。那时,我还不认识此文作者。认识斗全老师,还在一、两年以后。彼时微信虽早已出现,但资深的网民,仍迷恋博客。我想到了不久前读到的《文华堂主人》博文,依稀记得博主陈和世先生与何永沂先生在诗词上,互有唱和。我与博主已互为博友。于是在其博客上留言,问他与永沂老师是否熟悉?有无其联系方式?他的答复是非常熟悉,并给了我永沂老师的电话,让我直接与他联系。很快,我找到了永沂老师,并与他建立了微信好友关系。



陈和世先生是湘江著名诗人。他出身诗门,在那荒谬的年代,家遇时变,少小失学,被放逐乡野。农村期间,砍柴卖薪,寒耕暑耘,赖以生活。樵耕之余,随父学习古文诗辞。诗词中,尤喜白乐天,龚定庵,黄公度三人。尝以“卖薪郎”自诩。尔后回城,计划生育,企业下岗,如影随形。九二以后,也曾下海经商,初有所得。本以为从此衣食无虞。不料遭遇乡中“软骗”,再入拮据。其人生经历,跌宕坎坷,令人唏嘘。

我有幸获得他惠赠给我的两本书。一本是《海岳弦歌集》,一本是《文华堂壬辰杂诗》。前者是五十位老年诗人的合集。其中周退密,饶宗颐,刘世南,熊鉴,何永沂,张宝林,杨启宇等当代诗词名家,均有作品入选。集中也选取陈和世先生诗二十四首,词八首。后者是陈和世先生的个人诗集。剑邑熊盛元先生序云,


龚定庵《己亥杂诗》写于清宣宗道光十九年,岁当己亥,共三百一十五首。程金凤赞之曰:“行间璀璨,吐属瑰丽”,“声情沈烈,悱恻遒上,如万玉哀鸣”,可谓的评。其后六十年,即光绪二十五年,黄公度又赋七绝八十九首,诗题亦曰《己亥杂诗》。前者作于鸦片战争头一年,后者则写于戊戌变法之次岁,均处于千年未有之变局,是以孤怀耿耿,百感茫茫,海水群飞笔底,天风尽拂胸间。不惟感伤国事,且欲验取将来。

……

长沙陈和世兄,高尚士也。幼承庭训,雅爱吟咏,尤嗜定公之诗。近以《文华堂壬辰杂诗》见世,凡选三百余首,语颇奇警,骨甚苍坚,悯生民之艰苦,刺权贵之骄横,继绝学于往圣,攻玉错于他山。壬辰年间之大事,靡不备矣;廿载而后之趋势,或可验焉。…真欲起定庵与公度于九原,共坐文化堂中,把酒论诗也。


陈先生有诗,“平生爱学定公吟,最羡风雷老将心。”我在读《文华堂壬辰杂诗》的同时,沿波讨源,顺便读了龚定庵和黄公度俩人的《己亥杂诗》。

龚定庵和黄公度俩人的大名,其实很早就知道。但在此之前,仅仅只读过他们的几首诗。其中,龚的两首。一首是中学时读到的,“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那是写入教材的,被动式阅读。另一首,主动读,已是几十年以后,“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而黄公度的,也是晚年学诗,刚刚读到,“拔地摩天独立高,莲峰涌出海东涛。二千五百年前雪,一白茫茫积未消。”“一路春鸠啼落花,十龄学步语牙牙。锦袍曾赋小时月,月照恒河鬓已华。”

再读《文华堂博客》,读到陈先生与永沂老师之间的唱和,永沂老师《甲午春夜读文华堂壬辰杂诗》,诗云:“也曾剑态也箫心,四海谁人对夕吟。一卷壬辰秋气老,不惊堂燕梦沉沉。”陈先生步韵一和,“少岁曾怀博浪心,每从泉上发长吟。老来惟与龚黄学,万马齐喑叹陆沉。”

但我没有想到未曾谋面的和世先生,晚年再次陷于贫病交加,家徒四壁的困境。这在我与他的文字交流中,在他的朋友圈中发布的诗文中,在他的个人照片中,都丝毫读不出来。所有这一切,是在他去世一年以后,我从宝林先生那里获知的。

宝林老师是我非常钦佩的兄长,诗人,前著名报人。几个月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相聚在帝都,热情开朗的徐岩兄做东。在那次小聚的场合,我才知道宝林兄曾专程从帝都赴长沙看望和世先生,并慷慨相助。他是和世先生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位诗人。



与永沂老师联系上后,让我非常高兴的是,马上得到他惠赠给我的《点灯集》和《后点灯集》两本大作。不久,又喜获他的《点灯十九首》和《“白头宫女斋”随笔》。前者乃永沂老师旧作,大部分取自《点灯集》和《后点灯集》。由他多年好友,中国书法协会副主席,中山大学资深教授陈永正先生书写成册。后者是他尙未出版的电子版文本随笔。

但紧随而来的是不安。为我的冒失深感不安。

之前,我在读完斗全老师的那篇文章后,在网上已经了解到,永沂老师是南国著名诗人,广州诗词学会副会长,本职工作是医生。但我没有想到,他的诗联,曾得到海内外众多名家,如余英时,程千帆,陈永正,熊鉴,刘世南等等一致的赞许。

余英时先生认为,永沂老师的诗,与龚自珍“精神相契。”

诗人罗韬写道,“东坡书能兼鲁公少师之美,诗有吞五湖三江之才,而其书屡录永叔之文,时尝效山谷之体。此岂止风流相尚而已,实永叔所谓君子同道为朋,而形诸翰墨者。今见沚斋先生书沂公十九灯,循其墨,咏其诗,皆稜稜有骨,其迹兀然而远俗,其声则迥异于一片宫商者。沂公亦异人哉!挟药人之术,秉药世之志,每发为诗,其美在刺。直燃犀作灯,光烛灵怪,却秦张楚,笔补阳秋者。当正声微茫,颂声竟作之际,沚斋濡墨出此,诗书相发,行间如睹元祐坡谷,而出于纸外者,则不尽鲁连子之倜傥高妙也!”

沚斋先生,正是永沂老师几十年的好友,中山大学资深教授陈永正先生书斋之名号也。

永正老师谈及永沂师之联时,曾说过,“……联语可分四等:其上者俗而能雅,次者雅而能俗,再次者则纯作雅言,最下者辞意皆俗。……然子之联,体微而道大,语浅而意深,既见志士襟怀,又具民间智慧。寓庄于谐,巧力俱绝,雅俗共赏。寻常字面,信手拈来,便成佳构,多俗而能雅、雅而能俗之作。古人所无,今人少见,……。”

此评,何尝又不是永沂老师其诗之论耶!

在我有限的阅读体验中,以诗为标签,诗人可分两派,一派是史家,一派是仙家。史家凝重,直面人生。仙家飘逸,天马行空。再读永沂老师的诗句,有读史家仙家之感。请看,

“平生不拜凡间佛,却爱名山乱坠花。”

“低吟长夜月模糊,好作秋声道岂孤。”

“借真名士一盅酒,配铁观音极品茶。”

“诗老变苍原白鹤,溪深流碧远红尘。”

“醉唱阳关三叠柳,笑拈春月一江花。”

“一生幸免投名状,两卷无须忏悔词。”

“所欲从心千片梦,花前古柳尙丝丝。”

“兴亡命也谁清醒,青史迷茫正可诗。”

不久,又在永沂老师的朋友圈中,看到过永正老师在南粤大地上的照片。他七十开外,一头银发,穿一棕色中式盘扣对襟衣,一根甘蔗权作扁担,肩挑一担秋色,缓行在一片甘蔗林之边。

这是著名学者的生活照。但我此刻,感觉他更像是山人。仙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于是向永沂老师提出,可否容我赴粤,专程拜访两位老师?我与永正老师没有交集,但求引见。

永沂老师说,看缘分吧。



永正老师是我十分敬仰的学者。高山仰止。他被称为中山大学一道独特靓丽的风景。

他的学术成就,诗词造诣,学界诗界均早有公论。程千帆先生称,“陈先生是一位学者兼诗人,故所作古代诗歌选注,时有胜意,不仅疏解典实语词而已”。孔凡章先生道,其“风韵飘洒,才情掩映,拟之现代侪辈之作,沚斋诗词得不谓为绝代风华,遗世独立者乎!”

而永正老师,对永沂老师的诗词,喜爱有加,称“久废吟事,惟睹佳什则爱赏不能释手。”他也喜欢同为南粤大地诗人邓步峰老师的诗词。他说过,他们两人的诗,自成一格,他写不出。

这当然是谦辞。

现在,永沂老师告知,我的“缘分”到了,于是专程赴穗,谒仙访师,顺便另会一友。

那友,也未曾谋面,但神交已久。他是少达兄,著名媒体人。我与他相晤后,也留下一段美好的瞬间记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永沂老师说过,读沚斋诗,需慢慢回味。他在《台风山竹入粤感赋》中唱到:

“老松期千春,什一足我偶。俯交四十载,荫我宫一亩。暮朝挹清芬,相知在深厚。悠然阅世变,大隐逃名薮。……”

我随温文尔雅的永沂老师来到沚斋,只见永正老师,银发鹤颜,仙风道骨,与我内心的想象十分吻合。他家客厅里满满一面墙,书房里满满一面墙,密密麻麻,摆满了古色古香的书籍,这也不出我的意料。但我内心,仍涌现一种莫名的感动。 “一闻简编香,如入芝兰室。”,“清芬蔼阶庭,賸馥沾党术。”尘世喧嚣中的心灵,即刻净化。

我请先生给其大作《沚斋丛稿》《诗注要义》《百年文言》等几本著作上题字。他问起我的名字,我答道,夏新民。他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我应道,我和我大表弟的名字,都是我外公起的。我叫新民,大表弟叫至善。

我向先生请教,《百年文言》序中,诗不可学的论点。请教《诗注要义》中,提到的“今典”问题,等等。他都一一循循答之。

先生说,注释“今典”,比“古典”更难。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诗人曲笔隐约,注家避嫌忌讳,诗中所涉及的其人其事,未足以在典籍中留下记载,即使有记载,亦未必能流传下来。事过境迁,集体记忆亦复遗忘,后人欲得当时真相,自然要花更多精力去钩沈索隐。我虽孤陋,也有此阅读的体会。稍远的,如聂绀弩。当代的,如何永沂,张宝林,杨启宇,陈和世,等等诗词名家,他们的诗,凡针砭时事处,皮里阳秋,曲笔隐约,随处可见。

言谈兴致间,又有邓步峰老师李经纶两位老师登门。他们几位,是多年好友。我原以为,来沚斋拜谒两位老师,意外惊喜的是,见到四位神仙。

几位老师言谈之间,我也了解到步峰老师坎坷的经历,可用八个字概括:一进一出,亦商亦文。进出不论,慧者自知。商文者,他先后担任澳门学人出版社社长,南京师范大学兼职教授,澳门《诗词净土》主编,南京市楹联家协会顾问等职。他的诗文尤显平淡,但韵味极深。有其《自题小照》为证:

劫波泳罢二毛生,

瘦骨缘何未识弯?

文见媚颜心顶肺,

事逢霸脸发冲冠。

挑灯枉读三千卷,

补履空爬四百山。

试问罗浮修道者,

世情能当白云看?

而经纶老师,以七绝见长。其叙事咏史,别有韵味。“兴到张弓如满月,弦声渺处一天诗”(述怀和永沂兄)。四十多年前,回忆那疯狂的年代,他曾有诗:

三更树影远幽明,

隐隐鸮鸣续断声。

踏月人归从僻径,

千峰雪满不知平。

《深夜郊行》1976年

几位老师,先后均有诗集惠赠于我,这是后话。

我在沚斋,大半天时间,聆听四位老师娓娓谈吐,如沐春风。五人中,我年龄最小,学识最浅。稍可自在的是,我与四位老师志趣相同,心境相同,三观相同。政治面貌,也相同。

中午,我们一起去珠江边一家粤式餐厅进餐。边吃边谈,意犹未尽,又一起去珠江边散步,以永正老师为中心,三三两两,分分合合,谈兴不减。五人中,他年龄最大,是智者中的智者。他神清气朗,古朴飘逸,犹有风采。

此刻,江边的人,江上的船,稀稀疏疏,不见往日的繁忙。江风轻轻吹来,惬意极了。我想合影,留下记忆。一位青春少女正好路过。我递上手机,对她说,来来来,请给少先队员们拍一个合影照吧。她眼睛四周一扫,怔住了,不见少年。我赶紧说,我们都是少先队员。

她一笑,我们也都笑了。于是,在珠江江畔留下了美好的瞬间。

我想,在这喧嚣的尘世,还有什么能比仙骨剑气,鹤颜童心,更弥足珍贵的呢?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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