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美国民主遭遇病毒袭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900 次 更新时间:2020-05-09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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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之 (进入专栏)  


感谢“爱思想”及时翻译发表了诺贝尔奖得主、美国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发表在2020年4月10日《纽约时报》上的文章:《美国民主可能正在消亡》。这篇简短的文章不是对美国政治的全面评析,也不述及国际政治问题,但是它从美国内部切入到了一个我们这些场外人也能够经验到的事实,那就是:美国的民主出了问题,并且是很严重的问题。用我的话说,美国民主遭遇到了一场类似于新冠状病毒式的袭击,而发动这场袭击,或者说冲在这场袭击最前头的袭击者不是别人,正是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这目前已经成为美国乃至于全世界最贪婪、最无耻、最凶恶的人。


怎么就会发生这种事呢?这些事为什么会在美国发生呢?这些事的发生,将给美国国内政治和国际政治带来哪些深远影响呢?我是国际政治研究的门外汉,说话也许不那么严谨全面,我能够想出的,无外乎如下几种——


1.全球化造成国际间一定程度的贸易不平衡,本是正常的经济运行中出现的正常现象,完全可以通过世界现有的贸易争端解决机制(例如WTO)途径协商解决,然而患有霸权主义基础病的美国在特朗普领导下不愿意与各国平等协商,而是不顾国际规则,为自己一家私利,以邻为壑,悍然挥舞起了贸易战大棒,严重动摇乃至于破坏了国际贸易秩序,给全球经济和各国经济造成了巨大扰动和不确定性,甚至于造成无法挽回的灾难。而这在美国国内竟然没有造成很大的政治问题,反而成为了特朗普捞取的政治资本,这充分说明,美国的政治质地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严格说是与美国的传统价值观相违背的,它之所以仍要发生,只能说明美国的民主出了问题,曾经照耀着整个世界的普世观念让位给了资本的贪婪,曾经作为人类进步事业守护者的美国开始放弃自己的责任,变得极为愤怒,极为愤世嫉俗。这不仅是美国的国家愤怒,同时也是美国人的愤怒。


2.那么,美国人的愤怒是从哪里来的呢?真的源于特朗普所说“各国都在占美国便宜”、美国在国际贸易中遭受了严重经济损失吗?非也!美国人愤怒的根源在于国内极为严重的社会不平等——政治不平等,经济不平等,文化不平等。在这三个不平等中,经济不平等最容易被人感觉到,而最先感觉到它的人,一定是处在经济活动最底层、最少获得经济利益的人。这部分人构成了一个群体,这就是麇集在所谓“美国锈带”的传统制造业的“穷白人群体”。特朗普作为最刁钻最无德的商人(特朗普以及特朗普现象从一切方面印证了马克思对资本家、资本的经典描述和定义),在诸如班农、纳瓦罗这样的白人种族主义者的煽惑和鼓弄下,像苍蝇嗜血一样很快嗅到了从这个群体中散发出来的可资利用的民粹主义臭味,在竞选总统的过程中,巧妙地将这个愤怒人群煽惑成了支持他上台的民意力量。代表精英阶层坚持政治正确的希拉里根本无法招架这种非常规进攻手段的冲击,结果在2017年的总统选举中败选,特朗普胜利了。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将这一事件视为:民主成功地为民主制造了一个民主的敌人。


3.美国社会巨大的贫富差距,表面上看是全球化之结果,然而实质上则是美国社会在分配全球化带来的贸易好处(体现为社会整体经济利益提升)时,金融资本势力过度参与——用难听一点儿的话说是过度贪婪——工人阶级处在无力谈判的位置,中产阶级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从而导致大量财富肆无忌惮地流向了大资本家。这就好比两条并行的河道,流入其中一条河道的水多了,一定会形成富集效应,水越聚越多,与此同时,另一条河道的水则必然会越来越少,直至干涸。这意味着制造业萎缩所造成的穷白人群体收入必然逐年降低,造成中产阶级收入增长乏力、乃至于失去原有的社会地位,人们的愤怒不可避免,这也是2011年9月美国发生“占领华尔街运动”的直接诱因。据说这场运动的目标是要持续占领纽约市金融中心区的华尔街,以反抗大公司的贪婪不公和社会不平等,反对大公司影响美国政治,以及金钱和公司对民主、在全球经济危机中对法律和政治的负面影响。我不敢说是这场运动最终导致了特朗普2017年1月20日上台,但是我有极为严重的理由认为,“占领华尔街运动”无意识地将一条民意线(外在形式是民粹主义)延伸到了特朗普上台这件事上,至少构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在驱动力。


4.然而特朗普对美国政坛形成巨大冲击的原始动力或者说内在驱动力,绝非一个“民粹主义”现成词汇这么简单,这里还有一个粗大的文化根系,深深地扎根在美国社会之中,那就是始终在美国社会灰色区域徘徊的白人种族主义的幽灵。这个幽灵,可以追踪到从殖民时期就开始作祟的白人至上主义运动和基督教恐怖主义的民间团体、美国种族主义的代表性组织三K党。在某些时段,这个幽灵即使不以实体的形式出现,但是作为一种思潮却始终没有断绝,它潜沉到了相当一部分美国人的心里。这些美国人自诩为上帝的特殊选民,他们深信《马太福音》中“你们是世上之光,就像山巅之城,为万众景仰”的颂词是专门用来颂扬美国人的,自称美国是所谓的“山巅之国”;他们自豪地吟唱被称之为美国第二国歌的《天佑美国》:“愿上帝保佑美国,我无比热爱的国家,站在她身旁带领着她,让圣光引她通过黑夜,从崇山峻岭到草原,直到浪花如雪的海洋,愿上帝保佑美国……”若果从积极层面看,我们自然认为诸如此类的歌词是美国人的自我激励;若果消极层面看,我们隐约看到的是羞羞答答的种族优越感。在这部分美国人心里,世界不过是一粒任由他们抟弄的泥丸,其他种族不过是一些无价值符号,他们无法忍受其他种族和国家也获得尊严,无法忍受其他种族和国家也像他们一样拥有财富,过接近或相当于他们标准的那种生活。当美国的有色人种不再是供他们驱使的奴隶时,在崭新的世界格局不期然呈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的恐慌和愤怒可想而知。恐慌和愤怒,是所有美国极右翼政治势力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锥心之痛,也是他们丧失理智,诟病由他们自己创建的世界秩序,对其进行拆解乃至于进行爆毁的最主要根由。


5.特朗普上台是一个标志,这件事意味着美国传统的精英政治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特朗普不是一个将价值观作为精神支撑的人,严格一点儿说,这个血管里流淌着铜臭和人性中极为腌臜的东西的人,压根不知道价值观为何物,他眼睛里全部是金钱的流光溢彩,是像性欲一样不断折磨着他的利益占有欲,是街头混混那种欺软怕硬,可以将折腾对象蹂躏到死的那种兽性和恶德。他用这个打动美国人,收买美国人,他以此获取人们的允许和赞扬。为此他可以由着性儿混蛋,由着性儿撒野,由着性儿胡搅蛮缠。在美国历史上,不能说没有出现过流氓式的政客,然而像特朗普这样纯粹、这样粗野、这样刁蛮的恶霸级的流氓,却是绝无仅有。这样一个具有流氓品性的家伙自然与民主水火不相容,我们看他怎样跟美国媒体打交道、看他如何对待他的同僚和下属就可以知道,这个人骨子里有多么专横,多么霸道。极端自恋、极端蔑视他人、极端没有教养、极端倚强凌弱……所有这些用来形容恶霸和流氓的词语,都可以用到特朗普身上。如果没有美国严格致密的政治制度的制约,特朗普一天之内就会变成世界上最超级的独裁者、变成最超级的希特勒,一天之内就会对他的政敌、对不断找他麻烦的记者大开杀戒,一天之内就会取消任何不赞同他观点和做法的报纸、广播、电视的发行与播出,一天之内就可以发动毁灭整个人类的战争。


6.一个流氓不足以毁坏一个国家,不足以摧毁整个世界,即使是恶霸级的。问题在于,特朗普在白宫制造了一种有毒的气氛,这种气氛严重毒化了美国政府和民间的政治空气。在这种空气中,极端右翼分子、白人种族主义分子终于有机会进入白宫,进入国会,由是,在特朗普身边就形成了一个规模空前的右翼势力团队。班农、博尔顿、蓬佩奥、卢比奥、奥布赖特、纳瓦罗、姆努钦、莱特希泽等一帮子灵魂质地相同的家伙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充分而巧妙地利用特朗普的虚荣心和剑走偏锋的偏执人格,暗度陈仓,把自二战以来从来没有机会付诸实施的霸权主义国际交往主张变成了美国正式的国家外交政策。这些人倚仗美国超强的军事实力、经济实力和金融霸权,在全世界施行赤裸裸的军事恐怖主义、经济恐怖主义和金融恐怖主义。这种海盗式的国际交往方式,是对数百、数十年以来通行于世界、已经成为进步人类精神指引的传统价值观的直接背叛和摧毁。是美国自己放弃了全球领导地位——不仅仅是放弃,丫在离开办公室之前还要把房间里所有东西都砸个稀巴烂。我们还可以用比喻描述这件事:美国目前之于世界,犹如一颗进入死亡过程的恒星,显现出一种类似于“超新星爆炸”的毁灭性效应,以数亿度高温将周边的恒星气化、吞噬或摧毁。这就是说,数十年以来曾经是世界稳定之源,现在成为了世界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成为了最具破坏性的破坏性力量。


7.美国民主遭遇到的这场来自其内部的病毒袭击,不可避免会毒化国际政治空气,正是这种病原体在不期然之中,突然把中国推到了令人窒息的境地。这里面固然有两方面都有责任的价值观冲突的原因,然而也必须看到,国家利益的冲突,即我们通常所说的“修昔底德陷阱”,具体说就是美国一定要消灭“老二”的企图心,才是其根本。只有看到这个根本,才会理解完全撕裂的美国国内政治,为什么会在对华强硬这件事上共和、民主两党空前团结,才会理解一些美国政客为什么会完全丧失理性,说出一些国家间即使是在战争状态下也是公然敌视与挑衅的恶言恶语。美国对中国高科技企业的打压手段,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这已经无异于宣战。美国的对华敌视政策虽然不能百分之百影响西方国家政府的对华姿态,然而在被毒化的国际政治空气中,对中国不友好的声音正在加大,譬如在疫情追责问题上,很有可能会形成对中国政府公然的“群殴”局面,一百二十年前庚子年间曾经发生的事情,非常有可能再次上演。


8.不可否认,美国曾经是这个世界的灯塔,它曾经照亮世界上任何黑暗的角落,让那里的人们看清楚什么是他们穷困和不自由的原因,而现在,这座灯塔熄灭了,我们看到的仅只是一个难辨其貌的黑黢黢的立柱,这个立柱散发着颓唐的恐怖信息,它正在为一己私利把很多船只引导到极为危险的海域,它将制造一系列海难。最终这个灯柱也必将颓倾,这个趋势将不可逆转。我希望这是一个或然判断。美国是一个具有超强自我调节能力的国家,如果上帝还不准备像毁掉索多玛城那样毁坏美国,我仍然相信,这个伟大的国家终将还会返回正轨,然而这个局面的出现需要太多太多条件,美国还有机会得到这些条件吗?世界还有意愿给美国这些条件吗?这对美国是一个问题,对世界同样是一个问题。


在我开头提到的那篇文章末尾,克鲁格曼在列举匈牙利国内政治一步步转向独裁之后说:“今年11月,由于选民普遍受到压制,特朗普很有可能继续维持获得选举人团的胜利。如果他这样做了——或者即使他赢得了清白的胜利——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表明,他将用第二个任期来惩罚被他视为国内敌人的每个人,而他的政党将一路支持他。也就是说,美国将完全变成另一个匈牙利……威权统治似乎指日可待。”


特朗普如果赢得第二个选举任期,这当然是有可能的,甚至可以说是必然的,但是如果他赢不了,譬如拜登成为新的美国总统呢?美国会不会重新恢复传统价值观,重新成为世界负责任的领导者呢?我不抱希望,至于原因,我前面都说了,无须再说了。


让我们拭目以待。


202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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