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英民:《乾隆癸酉日记》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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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英民  



邓之诚先生《骨董琐记·续记》卷一有《乾隆癸酉日记》条:


从厂肆见一《乾隆日记》,不署姓名。记中有 “拜先祖复圣位下” 语,当为山东之颜,行谊无可考。记有“观潜庵志传疏稿,因为先祖言行录”语;又有“观金谷《金石图考》,读孝靖祖遗诗” 语;又有“教场一巷故宅有来爽楼” 语。与纪文达至交,记中有“晓岚为七弟撰传” 语。检《文达集》无此传,而《怀人诗》有“曲阜颜明经懋侨”,不知即其人否?又称其兄字曰寰中。其人似是一孝廉,客居宋蒙泉家,为之集《山左诗钞》。记中屡称李铁锅斜街、王寡妇斜街,又称“往城内三和斋购靴”、“ 孙瑞人宫赞居贾家胡同”、“于敏中第在米市胡同”,皆可备掌故。称“西域戴进贤所制《日月五星躔度图》极精” ,似亦颇留心学问。最录三事于下:

梨园   广和楼,观和邸和成演平龄会,皆孙子不经之事。魏染孔户部正堂寓供奉梨园,则海大司农之善庆班,奏《红梨》《通休》《单刀》《茶坊》《钗钏》诸杂剧。

富户  故事,光禄岁豕,悉殷实编户典领供亿。豕户小马马、刘裕泰既籍没,以俞长庚代之,而俞岁供鹅鸭,例得别募。时称殷富若柴俞、烟郭、珠子袁、珠子张、铜吕、缎铺王、炉头赵、炉头任、花匠、刘米铺、祝园头、阎王张、瘦陈、穷张、黑臀刘、白脸张等,尚二十一户。石道西才三数家,悉占籍都城,故向有西富东贵之喻,谓前门左右也。

春联  李笠翁昔在京师,颜其门曰“贱者居” 。翌日,对舍亦增一额,曰“良者居”。又其门榜一联曰:“天下文章尽于是,漫劳车马驻江干” 。一夜为人易“天下” 为“红颜” 。晓岚少时于除夕书“不” 字若干,伺人定出,遇“出门见喜” 春帖,凡“见”字悉以“不” 字易之。自虎坊桥至猪市几遍。此与徐文长客苏州,见无字春帖,悉以“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事相类。


根据文中提供的信息,可以推测一下这本日记的作者是谁。

邓之诚先生已根据“拜先祖复圣位”推出是“山东之颜” ,即曲阜颜氏,这是不错的。

可以补充的是:日记中有“读孝靖祖遗诗” ,孝靖是颜伯璟的私谥。颜伯璟,字子莹,明诸生,乾隆《曲阜县志》有传。他是著名的“一母三进士”

颜光猷兄弟的父亲。崇祯十五年兖州城破时,他被拘受伤,后得知任河间知府的父亲颜胤绍阖家自焚殉国,历尽艰险去求其父尸骸,寻访走失幼弟,事迹感人,乡人谥“孝靖”。《海岱人文》中有《先孝靖公遗诗》一卷。

邓文说日记的作者“与纪文达至交”,纪文达即大名鼎鼎的纪晓岚。他从纪晓岚的诗集中发现了颜懋侨的名字,便怀疑日记作者是颜懋侨,这却是不对的。

颜懋侨,字痴仲,号幼客,以恩贡生官万善殿教习,后官观城教谕,在当时是著名诗人。据牛运震《观城教谕颜君墓志铭》(《空山堂文集》卷七),颜懋侨卒于乾隆十七年(1753)十一月十四日。此日记为乾隆癸酉,即十八年(1754),其时懋侨已不在人世,故日记决不会是他所作。

邓文又说日记中有“晓岚为七弟撰传”语。这个七弟即颜懋侨的胞弟颜懋企。颜懋企,字庶华、幼民,号西郛居士,选贡生,有《西郛集》。他比其兄懋侨仅晚卒四十一天,也是牛运震作墓志。

《颜氏家藏尺牍》卷四的一通书札,为解决《癸酉日记》的作者问题提供了答案,证明其作者应是颜懋侨的从弟颜懋价。

这书札全文如下:


真谷大兄足下平安。仲春一书,谅久入览。顷闻足下高尚不出,为乡先生授子弟、力田奉亲,此固可乐,益觉热尘中人违心干进不可须臾也。天津选诗之役,所望为名贤蒐采为多,谨奉《征诗启》十本,足下谈经之暇,出其余绪,共成斯举,亦不朽之盛亊也。《金石图》能否赐搨,亦望回示。附请老伯、伯母两大人近安,诸郎佳善。进明获隽可喜,可谓不体谅岳翁矣。附及,不尽。真谷大兄师席,弟功价顿首。

蒙泉太史谆属致候,以召对圓明园,不及专札也。癸酉清和廿六日,京邸书。


(《颜氏家藏尺牍》有中华书局1985年翻印《丛书集丛初编》本和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2006年上海图书馆藏珍稀文献本。颜懋价此札的释文在两种版本中差异颇大,以上所录是综合二者而成。)

书札的接受者真谷即牛运震。上文邓之诚所引日记中有“观金谷《金石图考》”语,其中金谷应是真谷之误,《金石图考》应即此札中的《金石图》。(“真”误为“金”或许不是原件之误,我使用的《骨董琐记全编》是北京出版社1996年本,各种错误不少),《金石图》是牛运震的著作。牛运震与曲阜颜氏家族关系密切且是姻亲,《颜氏家藏尺牍》所收颜氏兄弟致他的书信有6通,其中懋侨1通,懋伦3通,懋价2通,上录即懋价2通之一。

牛运震于乾隆十三年因事被诬劾罢官,十四年离甘返鲁,从此或外出讲学,或从事著述,即此书中所说的“闻足下高尚不出,为乡先生授子弟、力田奉亲”。此书款署癸酉清和,即乾隆十八年四月,据蒋致中《牛空山年谱》引《示门人王健书》,牛运震此年“家居课农授书,别无他状”,两者正合。书中的“天津选诗之役”云云,使人立刻想到邓之诚推测的日记作者“其人似是一孝廉,客居宋蒙泉家,为之集《山左诗钞》”。而颜懋价作此书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求牛运震为自己所参与编辑的书提供稿件。此书札中的蒙泉太史,即德州人宋弼,乾隆十年进士,任翰林院编修。他是《山左诗钞》一书的重要选编者。颜懋价的诗集《鸾台偶吟》中,有《答蒙泉太史见寄》诗。

卢见曾在《山左诗钞》的序中说,“是书征求草创,同里编修宋蒙泉弼之力为多,与共考订考核于京师者,庶吉士平原董曲江元度,明经曲阜颜介子懋价,编修献县纪晓岚昀……”证明颜懋价在这个编辑班子中。

由此可以断定,此日记的作者就是这通尺牍的作者,即颜懋价。

颜懋价在颜氏兄弟大排行中为第八(关于这一点,见文末附《颜懋侨兄弟的排行问题》)。但以上的结论中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就是懋价既然排行中是第八,按说当然比排行第七的懋企年龄要小,他应该称懋企七兄才是,可《乾隆癸酉日记》中却称为七弟,说“晓岚为七弟撰传”。这是为什么呢?

而且,懋价称懋企七弟还有两例:懋价诗集《佳木草堂稿》有《静海怀七弟》,《烟草亭诗略》有《病中答七弟见怀元韵》。可见称其为弟不是偶然的笔误。

懋企的出生年月可以从其墓志中推算出来,是康熙五十年(1711)。但懋价的生年不详。此事暂时无解。

后来,笔者见到了一份原藏北京图书馆的题为《颜修来日记》的复印件,不仅解决了懋价的生年问题,而且惊奇地发现,这复印件的原件其实就是邓之诚见到的《乾隆癸酉日记》! 



这个《乾隆癸酉日记》在很多年来都被错误地称为《颜修来日记》或《颜衡斋日记》。颜修来即颜光敏,是这份日记真正作者颜懋价的从祖父。颜衡斋即颜崇椝,为颜懋企之子,即颜懋价之侄。两种名称皆误,关于这一点,周洪才先生的《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曲阜颜氏著述辨误》(《图书馆杂志》2004年7期)一文已有辨正,此处不赘。

我见到的复印件只有十页,是乾隆癸酉腊月初一到除夕这一个月的日记。壬午(初二)有“书二兄、七弟挽诗。”二兄指颜懋侨,七弟指颜懋企,更证明此日记作者非颜懋价莫属。日记内容被邓之诚摘引的,如“得《哭寰中兄》二律”,“夜复阅《潜庵志传疏稿》,因为《先祖言行录》”;“如魏染孔户部正堂寓”“三和斋购靴”,“教场一巷故宅”“登来爽楼”“李铁锅斜街”等,以及和纪晓岚频繁的过从。邓文所“最录三事”中,“梨园”一条的部分和“春联”一条都有。不见于复印件的也有不少,如“拜先祖复圣位”,“观金谷《金石图考》,读孝靖祖遗诗”,“西域戴进贤所制《日月五星躔度图》极精”等,及“最录三事”中的“富户”一条。这说明复印件并非《乾隆癸酉日记》的全部,有可能只是最后的几页。

这个复印件的最后一条有:


庚戌除日,晴,稍寒,于是余始四十五初度矣!同人方窃窃私谋祝余,不知余怀之恶也……


可知懋价的生日是农历除夕。乾隆十八年四十五岁,其生应在康熙四十八年(1709)。

已知颜懋企生于康熙五十年,颜懋价比他大两岁。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称懋企为七弟的原因。

另外,这个复印件中有多次提到“泌阳家书”,如乙酉(腊月初五):“畏寒键户,乃作吾兄河南家书”;乙未(腊月十五):“巫鲁至自里中,得是月四日第十三家书及吾兄泌阳第六信”;辛丑(腊月二十一):“夜作家兄泌阳家书”;而懋价之胞兄颜懋伦曾任河南泌阳知县。这是《乾隆癸酉日记》乃颜懋价所作的又一有力证据。



颜懋价,字介子,又字慕谷,雍正乙卯拔贡。官泰安府肥城县教谕。光绪《肥城县志》载他“风流尔雅,冠绝当时,善饮酒,能诗工书,尤邃于理学,作《丧葬正俗说》以止流弊,真有功于名教者。后以卓异荐,遽捐馆舍。有才而不竟其用,士论惜之。”略可见其为人。

懋价虽有诗集传世,但有的一集(卷)存诗才两三首,如《烟草亭诗略》2首,《颜居诗略》4首,《余生后草》4首,《佳木草堂集》6首,《尾箕吟》6首,其余《吾有山房稿》16首,《近日吟诗略》21首,《易辙吟》《銮台偶吟》各22首,合计起来才一百首上下。其中的《佳木草堂集》有序有跋,《近日吟诗略》《吾有山房稿》也都有跋,《易辙吟》有小引,很像个诗集的模样,作品却少到令人诧异。唯一的解释是流传中佚失严重。例如此《乾隆癸酉日记》所记的《哭寰中兄》二律就不见于其中。

但是侥幸留存的《易辙吟小引》,可以从中了解他的一些情况。


琴不调,则改弦而更张;道不通,则易辙而驰。此阮生所以致叹于日暮途穷也。余少习帖括,不废吟咏,南北十一征,故我依然。乃悄然有虞渊之思。飘泊京尘,忽又二纪,欲舍己从人,即丧其怀来,诚私心痛之。凡有所作,悉名《易辙》,庶几求志于道不远也。乾隆乙亥冬維扬东隐禅院,慕谷价识。


乙亥是乾隆二十年(1755),这年冬天颜懋价在扬州一个寺院里写下的这段话,是了解他内心世界的钥匙。我们知道,乾隆二十年春,时任两淮盐运使的卢见曾在扬州搞了虹桥修禊活动,郑燮、袁枚、金农等一大批名士参加。在《易辙吟》里,有《卢运使召集平山堂,同惠征君定宇、万吏部厚存、沈布衣学子泛舟》一首,其中的惠征君定宇即著名学者惠栋,他也是《山左诗钞》的编选者之一。此文作于冬天,大概是懋价参加了活动之后,留下来继续《山左诗钞》的编辑工作?但《扬州画舫录》卷十所记卢见曾宾客中,没有颜懋价之名。此事待考。

小引中说“南北十一征”,是经常出门在外。胡二乐为颜懋价《佳木草堂集》所作序中,有“指吴会以南征,泝淮阴而东下。琼花台畔,羡何年枯蕊重生;桃叶渡头,怅此日凌波已沬……北度居庸,中还伊洛……”云云,序作于乾隆十年(1745)懋价35岁时,略可见其南北征之一斑。他现存诗中所涉及的地名,除江、浙和河北之外,还有山西的洪洞、并州,陕西的华山,河南的鹿邑等,确是足迹已半天下,大约是为了谋生而奔驰吧。“为虞渊之思”,虞渊是日落之处,隐喻人生老迈,应该回乡归养。下边说“舍己从人,即丧其怀来”,怀来,指来意,司马相如《难蜀父老》有“茫然丧其所怀来”,此指自己本来的人生愿景和准则。为了生存,不得不随人俯仰,丧失自我,这令他深感痛苦。

“飘泊京尘,忽又二纪”,按一般认为一纪为12年,二纪则24年,从上述他的行踪看,似不可能在京师如此之久。按《尚书·洪范》有“五纪,一曰岁、二曰日、三曰月……”的说法,这里的二纪,或指岁,即年。他参与编书不知起于乾隆十八年何月,如是下半年,则到作此小引时正是二年。且《肥城县志·职官》载颜懋价是乾隆二十年起任教谕,而二十年冬他还在扬州。这些细节,已很难考证准确。但说他在京从事《山左诗钞》的编辑工作,大约有两年时间,应是不错的。

《山左诗钞》是一部清代前期山东籍诗人的作品集,领衔主编是时任两淮盐运使的卢见曾。他长驻扬州,除自己动手外,主要依靠两个编辑班子,即北京的和南方的班子。北京的以宋弼为主,南方的以惠栋为主。宋弼和董元度都是官员,颜懋侨和纪晓岚应是工作人员,从上引卢序叙述的排列次序看,颜懋侨的作用应比纪晓岚要重要些。

《乾隆癸酉日记》中多有看稿校稿的记载。如辛巳:“宋公以所选《水明楼诗》属校……”,“复校董东湖《入山偶存》《岱游草》《耦耕堂诗》……”甲申:“复校黄邻庭《澹心斋诗》,黄嶽宗《石语亭诗》,黄朗生《紫雪轩诗》,已复三鼓。”癸卯:“复校《清止阁》初集庚辰上卷,漏下四鼓且尽”,等等。这是颜懋侨的主要工作。此外,他还要经常为人代笔,如壬辰:“代崑圃先生、曲江太史为汉龄、子翁者作书三联……复代曲江为质夫书联,则沈廷瑚所乞也。又因鞠廷和庶常为寿泉作书一纸,王颖长为明翁者乞书一纸”;戊戌:“宋公属代钱稼轩阁学维城作书《德州联句》”等。其中的曲江太史即董元度,进士,翰林院编修;钱维城是状元,官刑部侍郎,内阁学士。他们的地位都比颜懋价高很多。一起編书的几人中,颜懋价的科第地位是最低的。他甚至还要做一些家务事,如“涤置诸品食器”,“徙置粟米盎瓮”之类。这种为人作嫁甚至寄人篱下的境况,使其生存和精神状态是相当压抑灰暗的。


从日记看,颜懋价称宋弼为主人,每天都人来人往,好像是住在他家一个别院里。北京的腊月很冷,日记中常有“苦寒”,“苦寒特甚”,“寒不可支”,“寒重不任”,“坚冰在地”,“风寒尤冽”之类的记录。常不能按时吃饭,“时以迫夕,始独朝餐”,“主人已饭,独作晚食”,“夕食已暮”“夕食迫暮”的记载有多次。他身体很不好,有脱肛病,一个月的日记里记此病就有9次,如“作嚏而脱肛转甚”,“脱肛为苦”“如厕为苦”等,又有腕疼,鼻疾,气逆等毛病。他阅稿校稿常到“夜分”“四鼓”“鸡唱”,有时候还因与人产生矛盾而心情不好,如“复遇横逆,征包发声,逊受而已,因叹古人共事保终之难如此!”又如“主人怒形于色”,虽详情难知,总令人产生联想。日记中屡见“意绪不佳”,“意大煎迫”,“终觉郁结忽忽不乐”,“绪乱不寐”等,甚至“去志弥殷”,打算离开。前曾引除夕日记说私下准备为他做寿的同人“不知余怀之恶也。”既是年底又是生日,却远离亲人独在异乡,其心绪安得不恶劣?

颜懋价的科第身份是拔贡生。贡生是秀才中的优者,拔贡更是优中之优,因为十二年才从府学选拔出二名、州县学一名。成为拔贡后,名义上是贡与京师,在国子监肄业,经考试后授官,这在当地或许风光无限,但放在京师,就没有谁看得起了。颜懋价大约就是以国子监生员的名义而常住京师“打工”的(卢见曾称他明经,明经是贡生的别称)。日记中屡次说到“领膏火于国学不得”,国学即国子监,按规定每年国家会发给贡生若干费用,但往往是有名无实,所以去了多次都领不到手,腊月十六日日记说:“乃知膏火多为主者侵渔,迄不得给”,原来是被主其事者贪污了。对为数不多的膏火费也多次索要,看来,他经济上也是很拮据的。

《曲阜县志》说颜懋价“书宗颜柳,诗希杜韩,有文名。”并非过誉。从这日记看他的书法,信笔写来而飘逸生动,确实很精彩。难怪很多大佬要请他代笔。但就因为缺少那个进士的头衔,他侷促牢愁终生,恰似他笔下的老女:“一朝沦落无人识,流年销尽倾城色!”(《近日吟诗略·老女叹》)

所以,在大约两年之后,他在《易辙吟小引》中发出“悄然有虞渊之思”“欲舍己从人,即丧其怀来,诚私心痛之”的感慨,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乾隆癸酉日记》中频繁记录了纪晓岚的行止,一个月中竟有15次之多。如壬午:“晓岚以光禄岁贡已归……畅谈甚久。”辛卯:“过晓岚一话。”戊戌:“命烛同蒙泉、晓岚谈。”辛丑:“为晓岚书《予先花烛词》。”戊申:“为晓岚作书春联数纸,漏已四下,乃命沐浴,不觉五鼓鸡唱。”等等。两人可谓形影不离,无怪乎邓之诚先生称两人为“至交”。

日记中记纪晓岚少年时的恶作剧(见前邓之诚所引“春联”条),反映了他诙谐的性恪,和后来社会上广泛流传的很多段子一脉相承,无疑是研究其人的有用材料。按纪晓岚生于雍正二年(1724),颜懋价比他大十五岁。纪二十四岁中举人第一名(解元),三十一岁时金榜题名中了进士,距此日记所记仅四个多月。此后步步高升,虽然中间也有因与卢见曾的关系而获罪流放乌鲁木齐的事,基本上是官运亨通,最后官至礼部尚书、大学士、太子少保。而且因一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而名垂靑史。颜懋价的人生与他比起来,真可谓有云泥之别。

令人感兴趣的是,在纪晓岚发达之后,不知还会想起这位老朋友来吗?

看来未必。

如前所述,纪晓岚是乾隆十九年春中进士,颜懋价此时应还在宋弼处编书。纪中进士后,自然与懋价接触的机会就很少了。大约不到一年后,颜懋价到肥城县就职,直到病死(《肥城县志》载懋价的下一任吴坊乾隆三十年任职,其卒或在其前),两人没有了接触的可能。邓之诚先生曾“检《文达集》”,似没发现颜懋价的名字,我手头只有个《阅微草堂笔记》,浏览一番,也没看到有两人过从的任何蛛丝马迹。

但在纪晓岚主撰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倒有一处提到了颜懋价。

是在为黄千人(黄宗羲之孙)《餐秀集》所作提要中,说该书:


……又有颜懋价序。引严羽、王士祯之说,訾謷馆阁之士以抒其愤。懋价字介子,曲阜人,以贡生官肥城教谕,老而不第,故其词如是云。


訾謷,即攻讦诋毁。笔者目前见不到《餐秀集》,也不知道所引严羽、王士祯何说,竟惹得纪晓岚使用了“訾謷”这个甚至可以使人入罪的字眼;只知道纪晓岚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正是标准的“馆阁之士”。

“老而不第”,“以抒其愤”,是说颜懋价终生没能考中进士,必有无穷怨恨,乃借为人作序之机而发泄之。这说法或许不能说全不对,所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古人在文字中发牢骚者所在多有。不过如果了解了两人之间曾经的关系,总觉得纪晓岚未免太居高临下,摆出了一副以富贵骄人的面孔。

不禁猜想,也许两人在交往中曾有过芥蒂?否则为什么偶然提起这一生落魄的老朋友时,竟没有丝毫同情?

附带说一个疑问: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书的《书名索引》和《著者姓名索引》,并没有《国朝山左诗钞》,也没有卢见曾,只有宋弼编的《山左明诗钞》。不知为什么四库不收此书?是因时代太近,还是因为纪晓岚与卢见曾有亲戚关系或自己参与了編辑,要避嫌?



仅从我见到的这部分《乾隆癸酉日记》(正确的名称应是《颜懋价乾隆癸酉日记》或《颜懋价日记》,此沿邓之诚说)看,其史料价值也是很高的。如:

庚寅(腊月初十)记“如魏染孔户部止堂寓祝徐太夫人”条,魏染是位于宣武门附近的胡同名,孔户部即曲阜孔继汾,字止堂,时任户部主事。徐太夫人是其生母,就是若干年后逝世引发“孔继汾葬母案”的那位。为她祝寿的堂会参加者有三十多人,多是当时名人。供奉梨园即演出戏班,是戶部尚书海望家的善庆班,所演剧目除上引邓之诚文所记外,又有《浣纱记》和《桃花扇》。按孔尚任的《桃花扇》康熙三十八年脱稿,次年就被罢官,说者多认为此戏触犯了忌讳,而康熙帝看他是宣圣族人,故未予治罪,亦未禁演。这里的记载是四十年后的情况。包括所列戏班和所演剧目,都是治戏剧史的难得史料。

“望日乙未”(腊月十五日)记:“始闻策王不靖,遣大司马舒赫德将八旗兵三千防边,会边境雪没人,道阻,明年乃大兴师。而舒辎重已发张家口待命,所过諴和诸邸简阅驼马,多已戒严……”次日丙申(腊月十六日)又记:“闻舒司马兼程至自南河,明日即督师北出矣。”这里的“策王”应指准噶尔首领。绵延康熙 、雍正 、乾隆三朝达七十年之久的征讨准噶尔之战,是当时国家的大事。准噶尔大汗从康熙时的策妄阿拉布坦到雍正时的噶尔丹策零,以及乾隆时的策妄多尔济那木扎尔,大约因为他们名字中都有个“策”字,故民间称准噶尔首领为策王。大司马即兵部尚书,据《高宗实录》,“命尚书舒赫德赴鄂尔坤军营办理军务”,是乾隆十八年腊月丁亥即初七日的事。“兼程至自南河”,是舒赫德此时正以工部尚书处理黄河南岸决口问题。这里所记是王命发出八天后京城的民间信息,足以证史。

此外,还有乙巳(腊月二十五日):“徐州二闸决口,同日合泷,奏至,上大悦”;按《高宗实录》,乙未(腊月十五日):“刘统勋等奏报徐州张家马路堤工,于十二月十二日辰时合龙,堵闭断流。黄河大溜全复故道等语……朕心深为喜悦。”“满御史方泰言事,值准噶尔受降使至,忤旨受杖,卒议行之。”此事待考。“准噶尔受降使至”,《清史稿·高宗纪》载为十一月甲戌(二十三日)事。如此种种,都是当时人的记录,具有补史证史的作用。其他还多,不再介绍。至于邓之诚文曾引用的,如“富户”条,是了解清代都城和内廷情况的罕见资料。不知道现存的日记共有多少篇幅,相信其中重要史料一定不少。有关部门如果把其整理公布出来,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文中引日记文字,因复印件不甚清晰,释文或有错误,仅供参考。)



附:  关于颜懋侨兄弟的排行问题


在现存颜氏家族诗文集中,经常看到以行第称呼的情况。其中有的比较难弄清是指哪个具体的人,本文试图解决这一问题。

《海岱人文》三十三种四十五卷所收是伯璟及光猷、光敏和光敩三兄弟及后人的诗。伯璟六子,三兄弟是一母所生,但光敩年幼许多。另三子应是庶出,他们的孙辈未必参加这个排行。 所以这个排行是只在光猷和光敏的孙辈中进行。

孔尚任作《授奉政大夫吏部考功司郎中颜公墓表》(见赵传仁等《颜光敏诗文集笺注》附录,齐鲁书社1997),说颜光敏有四孙,即懋龄、懋侨、懋份、懋健;而《颜氏族谱》载光敏独子颜肇维有五子,即懋龄、懋侨、懋儨、懋企、懋仝。墓表作于康熙五十三年(1714)。可以想见的原因是,懋份和懋健早夭,所以族谱无其名;懋儨、懋企、懋仝则生于作墓表之后(但懋企实生于康熙五十年,见后。墓表未列,不知何故)。去其重复,知肇维共有七子。

排行第一的,应是颜懋龄,他是颜肇维的长子,也是颜光敏的长孙,颜伯璟的长曾孙,这个没有疑问。

排行第二的,应是颜懋侨。他字痴仲,这个“仲”字就是第二的意思。颜懋伦《癸乙编》有《送别幼客二兄赴浙》,懋侨字幼客。颜懋龄之子颜崇榖的《小颜家诗》有《送仲父之观城广文任》,懋侨官观城教谕。

孔尚任作的墓表说完懋龄和懋侨后接着说:“懋份聘予孙女,懋健聘朱氏。”所以排行第三的似应是懋份,但只是推测,未见文字证据。

但《颜氏族谱》叙肇维五子中没有懋份。而颜肇维的《钟水堂集》有署名懋份的跋,说“家大人宰章安之次年秋八月,份买棹南下……上章岁,自选《钟水堂诗》得上下二卷,授份录一过……”此跋大约作于雍正八年。孔尚任作墓表上说“懋份聘予孙女”,即使娃娃亲,当时也该有四、五岁,故懋份至少应生于康熙五十年前,到雍正八年已近弱冠。可能其时尚未婚,不久去世,故族谱未载。

懋健可能死得更早,所以族谱也未列其名(族谱上有一懋健,属于重名。此不论)。

排第四的是懋儨。颜懋价的《鸾台偶吟》中有一首《答质以四兄》可以证明:《颜氏族谱》载懋儨字质以。

排第五和第六的是谁不详。很有可能是肇维诸子中的早夭者。像前述的懋健,如果不是孔尚任那篇墓表,我们也不会知其存在。但在夭亡之前,参加排序是很正常的。

现知的颜肇维七个儿子中,就还有懋企和懋仝。故排行第七的应是懋企。颜懋侨《履月轩稿》有《和七弟赠别旧韵》,《半江楼稿》有《忆七弟》。但要确认这个七弟就是懋企,仍然须要证据。笔者认为,证据就在颜懋价《乾隆癸酉日记》中的“晓岚为七弟撰传”一句。

据牛运震《空山堂文集》卷七《西郛居士颜君墓志铭》,懋企卒于乾隆十七年的腊月二十四日,还有六天就是乾隆十八年。乾隆癸酉即十八年,距其去世未久,请人撰传,合情合理。可知“晓岚为七弟撰传”,是为颜懋企撰传,七弟,就是懋企。

值得注意的是,参加上述排行的,都是颜肇维的儿子,也就是说,是同胞兄弟间的排行(同父,未必同母)。颜肇维七个儿子中,懋企并不是最小(还有个弟弟懋仝),却排了第七,这说明,无从査考的第五和第六或许不是胞兄弟,这又说明,这个排行是堂兄弟排行。

但是肇维是颜光敏的独生子,并无兄弟。故这里的堂兄弟不可能是同一个祖父的兄弟,只能是一个共同曾祖父的兄弟。

颜光敏诸孙已如上述,颜光猷生四子,肇京、肇充、肇广、肇庆,孙辈却极不兴盛,只有肇广生二子,即懋伦和懋价。

懋伦字清谷,又字乐清,贡生,官河南鹿邑、泌阳等知县。他生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排行第二的懋侨生于康熙四十年(1701),按说懋伦有可能排为第三。但从未见过有称懋伦为三兄或三弟者。金农却称他为颜大,《冬心先生集》有《问颜大懋伦疾》,那是因为他是肇广的长子。大约在懋龄、懋侨兄弟排行之始,是在同胞兄弟间进行的。后来因某种原因才加入堂兄弟。加入的堂兄弟有懋价,他是肇广次子,在这个排行中为第八。

说第八是懋价,证据是颜懋价的诗集《佳木草堂集》前有胡二乐所作序,称“慕谷八兄先生”云云,懋价又字慕谷。其胞兄懋伦的《秋庐吟草》中有《早春怀八弟客都门》《将至齐州忆八弟河南》。

在颜懋价的诗中有称懋企为七弟的例子。行八而称行七者为弟比较奇怪。按懋价生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懋企生于康熙五十年(1711),确是应称为其为弟。只是七和八这个行第弄颠倒了。颠倒的原因就是懋价和懋侨等不是胞兄弟,而只是同一曾祖的堂兄弟,他的进入排行是后来加入的。

由此可见,这种堂兄弟之间的排行,大约随意性很强,约定俗成的称呼而已,不可太过较真。

还有第九,颜懋价《易辙吟》有《汉马河别友庐九弟》,笔者认为友庐应是肇维的最幼子懋仝。

友庐之名,在颜氏家族诗文中仅此一见,而《颜氏族谱》也只载懋仝字异我,并没说又字友庐。笔者认为友庐是懋仝的又一字,是基于如下理由:如前所述,肇維七子中懋仝最幼,其诸兄在排行中都有了位置,剩下一个自然是他。并且牛运震《空山堂文集》有两处出现友庐其名,一是卷二的《与袁代伟书》:“忆雨樵在日曾为我言,尝在西园琢砚山房与颜氏幼民、友庐兄弟语及真谷文字允堪传后,惜吾辈三人年后于真谷,不得真谷作志石耳!”其中的幼民即懋企,此话必是懋侨已死后说;二是卷四《孔孺人寿序》,孔孺人是颜肇维的继室,“友庐谋称觴为寿”。“行人公声望在乡国,遗泽在海陬,幼客、幼民兄弟遗文宇内,诗卷千秋,友庐独以少子承欢,循循寝门,孺人顾之,固可以怡然无憾也。”文中的行人公即颜肇维,幼客即颜懋侨,幼民即颜懋企,故这个承欢的少子友庐,必然是颜懋仝。

综上,我们确切地弄清了排行中的第一、第二、第四、第七、第八、第九,分别是懋龄、懋侨、懋儨、懋企、懋价、懋仝。还有第三、第五、第六不知是谁。因为在所见的颜氏家族诗文中,从来没出现过三兄、五兄、六弟之类称呼,所以可以不必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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