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世安:“性恶”说的实质及在诸子人性思想中的位置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36 次 更新时间:2019-02-22 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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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世安  

内容提要:《荀子·性恶》篇是荀学派作品,未必是荀子作。该篇提出“性恶”说,可是在政教问题论述中,却相信人易于教化,愿意向善,与儒家主流人性观一致。“性恶”其实只是立说,并非思想。《性恶》篇的来源,有墨家《尚同》篇到秦法家的初始人性判断,儒家传统的教化乐观主义,以及荀子性、为相分说和情欲界定人性说,在诸子人性思想脉络流变中,可看出“性恶”说的特点。《性恶》篇是古代唯一“性恶”论,却不是对人性恶真有认知的学说。墨、法、道、儒诸家对人性之内在问题和危险各有洞见。

关 键 词:性恶  荀子  墨子  法家  庄子  幽暗意识


《荀子·性恶》(以下简称《性恶》)篇,属荀子派作品,却未必是荀子作。“荀子性恶说”历来冠以荀子之名,若理解成荀学派提出的一种观点,并无不可。但事实是,“性恶”一直被理解成荀子基本人性主张,而且是荀学政治思想的基础,这就有很大问题。近年来,不断有学术论著质疑“性恶”说,讨论的问题主要是《荀子》其他篇没有“性恶”说,并且人性观与性恶思想不一致,以及《性恶》篇可能是荀子后学所作。本文提出一个新问题,《性恶》篇本身,其实也未必真有性恶思想。该篇只是立一个“性恶”之说,对人性的真看法,却是人易于教化,愿意向善。可是“性恶”说一直被误认为是一种思想。这样的误解,长期遮蔽了先秦思想史一些重要问题的真相。

《荀子》各篇皆无“性恶”说,理解“性恶”说特征,只需讨论《性恶》篇。《性恶》篇第一章,提出了“性恶”的主要理据,以下各章讨论全由此展开。讨论荀子性恶思想的学者,也都是以这一章的论述为主要依据,我们来看这一章是怎样说的: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这一章对性恶的界定,是说人生而有“好利”、“疾恶”、“好声色”的天性,顺着这样的天性,必定导致混乱凶暴。所以一定要有师法礼义,人才能向善。其主要意思是,善不是来自天性,是来自后天教化,人的天性是恶的。以此为中心论点,贯穿全篇,辩驳孟子的性善说。

同时,这一章又含另一个意思,人虽性恶,只要有师法礼义的教化,一定能向善。这就包含一个预设,人是易于教化的。这个预设没有明确说出,从其叙述可以看得出来。“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这就是说,因为性恶,所以要有师法,人才能向善;同时,只要有师法,人一定能向善。这里一个关键是,在教化中,性恶的因素自动消失,礼义师法之教不用面对来自性恶的麻烦和问题。所以《性恶》作者对人性的实际倾向,其实是怀有乐观期待。①也许有人会说,作者也说到了性恶的危险,“从人之性,顺人之情”,会导致混乱凶暴。但是这里说的是一种假想的自然状态,不是真实,说到实际的政教社会,这个危险就自动消失。所以作者虽称“性恶”,并不真的认为“性恶”是政治教化要面对的一个问题。

《性恶》以下各章,反复说人之性恶,善来自教化,未有一处提到性恶是教化的障碍,是政治要面对的问题。不仅如此,后面有一章还明确说人是愿意向善的,并且正因为性恶,才向往善:“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这段话有人认为有道理,是对人性特征的一个洞见。人总是向望自己没有的东西:穷想要富,丑想要美,所以恶想要善。实际上这根本是一个错误类比,丑愿美,贫愿富,是人之常情,恶愿善却不是。有谁见过性情恶的人反而特别向往善?这个错误类比是故意混淆,还是思想敷衍,这里无法判断,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作者想把“性恶”和“欲为善”这两个本来冲突的东西调和起来,一方面界定性恶,一方面相信人易于教化,因为人的内心有向善之愿。

这里就涉及《性恶》篇的关键,为什么要调和“性恶”和“欲为善”?从道理上说,界定“性恶”意味着相信人有恶的内在倾向,在政治教化中必成为一个需要面对的问题。可是《性恶》作者却相信,人性实际倾向是好的,人虽有“好利”、“嫉恶”、“耳目之欲”,顺其发展会恶,但实际上只要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就会“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且内心根本就是“欲为善”。可以确定,《性恶》的作者在实际社会生活和政治问题的理解中,其实是持一种性善观,就是相信人性易善、愿善。这就是作者何以要调和“性恶”和“欲为善”的原因。因为作者必须要宣布“性恶”,这是他要立的“说”,是用来与孟子性善论相争胜。可是作者的实际见解,又不认为人性之恶是严重的问题,或者说根本不是问题,人性的实际倾向是易善、愿善。这就是“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奇特说法的来由。把“恶愿善”这样的荒唐推论与“薄愿厚,恶(丑)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的人之常情放在一起类比,思想上的敷衍是一望可知的。但重要问题不是揭示这论证的荒唐,而是弄明白作者何以有此荒唐推论。那就是,作者其实不认为人性恶,或者说在社会生活中不认为人性恶,但需要以“性恶”来立一个“说”,与孟子分庭抗礼。

《性恶》作者实际上相信人易于教化,愿意向善,这是理解《性恶》篇的关键。《性恶》篇后章还有其它说法,表达同样的见解。如“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人人都有知仁义法正的天然能力,这就如同孟子说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人人内心有向善的种子。所以戴震《孟子字义疏证》说,荀子这个说法“于性善之说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发明。”②又如:“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开篇以“性恶”立说,后面说人有“性质美”,乍看像是讹误,但是从上、下文看,可信原文就是如此。③和前章说人“欲为善”一个道理,一方面要确立“性恶”说,一方面相信人性实际上是好的。

《性恶》篇实际上相信人易于向善,有学者提出一些解释。例如说荀子性恶论其实是“性恶而心善”,还有说荀子性恶论不是说人本质恶,而是“顺是”将为恶,等等。这些说法都言之成理,但都有点绕。这些解释有一个假定,“性恶说”是一种思想,必有内在逻辑,所以尽管《性恶》的论述缺乏前后一贯,可是现代荀学研究一定要替它解释成有前后一贯。事实可能就是,《性恶》篇之界定“性恶”,只是为与孟子相争,硬立一“说”。这个“说”并不代表作者真实的人性观,所以实际上并不是一种思想。

宋代苏轼曾作《荀卿论》,批评荀子是:“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者也。其言愚人之所惊,小人之所喜也。”④这样的批评对于《荀子》大多数篇章都不公允,但苏轼是针对《性恶》篇和《非十二子》中非思、孟章,这就切中要害了。《非十二子》非思、孟章古代学者已怀疑非原文,系后人添加,因非关本文主题,这里不展开。⑤《性恶》篇当真是“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不让”就是抢出风头,“不顾”就是不思合理。现代学者也有人注意到《性恶》篇这个特点,郭沫若就曾说:“大抵荀子这位大师与孟子一样,颇有些霸气。他急于想成立一家言,故每每标新立异,而很有些地方出于勉强。他这性恶说便是有意地和孟子的性善说对立的。”⑥这位“急于成一家之言”而标新立异的人,郭以为是荀子本人,这不一定对。但“性恶”说是故意标新立异,“急于成一家之言”,为荀学张门户,这是有道理的。郭沫若此说一语带过,没有展开讨论,以后在荀学研究中也没有什么回响。现在看来,“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急于成一家之言”,议论虽简,却可能击中了问题的本质。

《性恶》之论述没有真思想,从该篇的叙述已可看出。《性恶》篇在思想史上有其来源,考察其源,则《性恶》为立说而非真有思想的特点,可以看得更清楚。

《性恶》篇首提“性恶”说,此前文献从未见,常被理解为首创。其实在此之前,早已有文献说到初始人性是恶的,只是未明说“性恶”二字。刘家和曾作《关于战国时期的性恶说》一文,指出在荀子之前,已经“有过性恶说或近似于性恶的思想”。⑦他提到《墨子》和《商君书》,这两家都不曾明确提“性恶”,但对初始人性的看法,都和《性恶》的说法相似。而且《性恶》对初始人性的见解,很可能就是源于《墨子》和《商君书》:

《墨子·尚同上》:子墨子言曰:“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商君书·开塞》:天地设,而民生之。当此之时也,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亲亲而爱私。亲亲则别,爱私则险,民众而以别险为务,则民乱。当此时也,民务胜而力征。务胜则争,力征则讼,讼而无正,则莫得其生也。

《墨子·尚同》说人天生只知己意,相互冲突,发展到敌对仇恨,乃至“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若禽兽然”。《商君书·开塞》说人最初只知亲爱母亲,对其他人一概排斥算计(别险为务),具体说法有不同,基本见解却相似,都认为初始人性自私并相互仇视。刘家和因此认为几种说法前后之间有相互影响,他特别指出“荀子的性恶说显然受了墨子的影响”。《尚同》和《开塞》都早于《性恶》,基本见解一致,这没有什么问题。⑧几篇文献有前后之间的相互影响是很有可能的,至少基本人性见解一致,放在一起比较,可看出各自的特点。

《尚同》、《开塞》与《性恶》篇放在一起比较,可以看到两点:第一,前两篇没有明言“性恶”,也不以性恶为论述中心,在性恶认知的思想史上,名声远不如《性恶》大。实际上只有少数学者留意这两篇文献对于性恶认知的思想史意义。第二,前两种文献的性恶观,人天性自私相仇,尽管不是论述中心,却是真实的思想,贯穿始终,性恶导致的问题是政治思考要面对的真问题。《性恶》篇明确提出“性恶”说,以此为论述中心,可是在教化政治的论述中,性恶却消失于无形,性恶不是政治思考要面对的真问题。

这两点比较,后一点尤其重要。我们分别考察一下在《尚同》和《开塞》中,性恶认识怎样贯穿在政治论述中。《尚同》认为初始人性是人人皆以自我为中心,导致相互冲突和敌视,未具体言及欲望、贪婪、嫉妒等特点,对性恶特征的说明,不如《性恶》篇周到。但重要的是,《尚同》所见人性之恶,是贯彻始终的见解,决定政治制度的基本预设。人自私相仇,“以水火毒药相亏害”,不能组成群体,要有集权政治管理,才能形成群体秩序。不论小群(乡)还是大群(国、天下),都是如此。《尚同》也有一种乐观设想,假定各级人群组织能上同于“贤”,“贤”者政治使人互利合作。但《尚同》的基本政治思路不是教化,而是禁止。所以贤者能够统一意志,根本原因不是人民容易向善,而是专制、严禁,然后人民“不敢”:

《尚同中》:凡乡之万民,皆上同乎国君,而不敢下比。

《尚同中》:有为不善者……天子得而罚之。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恐惧振动惕栗,不敢为淫暴。

《尚同中》:政之所加,莫敢不宾。当此之时,本无有敢纷天子之教者。

反复说“不敢”“莫敢”,决非偶然,实有贯穿的人性意识,就是后来韩非所总结,政治不指望教化使人变好,而靠严刑使人不敢为非。《性恶》也有一处说到“不敢”,“今人见长而不敢先食”,从上下文可知,这里说的“不敢”不是畏惧,而是敬长。《性恶》从前到后,没有一处提到政教的基础是让人畏惧而“不敢”,因为作者实际上对人性抱有乐观认识。

性恶认知在墨家政治学中的前后贯穿,还见于《兼爱》篇。《兼爱》比《尚同》理想化,在集权政治基础上更进一步,希望使人民“兼相爱交相利”,把人与人之间纷争、仇视、毒害的关系,变成相爱互利的关系。可是,自私之人如何能相互“兼爱”?《兼爱》中、下篇反复论辩,设想“天下之士君子”会对此提出疑问,认为“兼爱”之难,“犹挈泰山以超江河也”,然后论证如何可能。大致意思是:一、君主政治动员的力量是巨大的,只要国君倡导兼爱,人民一定能做到。二、兼相爱可以交相利,人们看到兼爱最终对自己有利,就会愿意实行。三、古代圣王曾经实行兼爱政治,事实证明可以做到。这些论证是否有理是另一回事,意识到“兼相爱”非常难,必须解释如何可能,这一点本身就说明墨学的政治论述始终面对性恶这一真实问题。相比之下,《性恶》篇以“性恶”为论述中心,却对性恶之人何以能向善不置一词,可知实际上不是真实人性见解。

再看《商君书·开塞》,此篇议题是世事变化,不可拘守古代成法。文中说到各个时代人们品性有变化,但基本见解是以性恶为政治的基础。人初始的状态,是自私且相仇(“爱私则险,民众而以别险为务”),组成群体容易生乱,因此一定要“有上”、“立君”。“立君之道,莫广于胜法;胜法之务,莫急于去奸,去奸之本,莫深于严刑。”政治的根本是以严刑“去奸”,“去奸”不是矫正人性,使自私的人变好,而是使人畏惧严刑,不敢做群体社会不允许的事。《开塞》为秦国商鞅派法家的文献,其性恶认识,与《尚同》一样,是一种贯穿到政治思想中的真见解。

《开塞》是否直接受《尚同》影响,未可确定。但秦法家的思想可溯源到《尚同》,以往学者早已说到。⑨何炳棣近年研究先秦思想史,又有新说,认为《尚同》在历史上的影响,不仅是在法家思想,更在秦国的法家政治。秦国自献公以后形成的专制、高度组织化的政治,就是受墨家学说影响,而且是由墨家学派的人帮助建成。墨家“上同而不下比”的主张,成为秦政的实践。按何炳棣的解释,“不下比”是百姓不准比周勾结,对官府隐匿事情,更进一步还有让百姓做官府耳目,相互监督告发的意思。“数千万里之外,有为不善者,其室人未遍知,乡里未遍闻,天子得而罚之。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恐惧振动惕栗,不敢为淫暴,曰天子之视听也神。”何炳棣说,这手段已“不无类似近现代独裁特务统治”。⑩可见墨学“尚同”主义为让人民“不敢”,已有何等严峻的政治构想。这种构想实际影响了秦政实践,便是秦国后来实行的“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史记·商君列传》)的制度。近年出土文献中,睡虎地秦简有一篇《语书》,是战国晚年秦地方政府文书,开篇即声称民俗恶,不可放纵,当严加管束。这应该是表达了秦官府的政治观念。(11)一般会认为,这种观念有法家思想背景,但现在可以确信,向前追溯,是墨家的“尚同”说最早提出了基于性恶见解的集权专制思想。

《性恶》可能是受到墨家和秦法家的影响,明确提出“性恶”说,以“好利”、“疾恶”、“好声色”概括性恶特征,比《尚同》和《开塞》说的周到,这在思想史上是一种贡献。但问题在于,《性恶》篇提出“性恶”,并不以之为政治中的真问题,只是为与孟子学说相争。《性恶》篇真实的人性见解,是人容易教化,愿意向善,这其实是来自儒家传统的观念。儒学自孔子始,就有一种对教化政治的乐观信心,相信只要“导之以德”,人民就能“有耻且格”。这种乐观信心中内含人性估计,相信人本性是好的,只要统治者立身正,以德服人,人民一定向善。所以孔子对季康子说:“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这种人性易于向善的估计没有表述为人性论说,可称为“性善意识”。重要的是,这种包含在教化乐观信心中的性善意识,后来成为先秦儒家的共识。绝大多数儒家文献在这个问题上看法一致,认为只要有德政,人民一定容易教化向善。《性恶》篇在政治社会问题上的“欲为善”说,正是这个儒家共同观点的延续。

先秦儒家文献中,有对教化乐观主义有所怀疑的,不是《性恶》,是《礼记》中的《坊记》。该篇多章说到,君子以德示民,以礼教民,民仍可能为恶,“民犹忘其亲”,“民犹争利而忘义”,“民犹以色厚於德”。这篇文献与大多数先秦儒家文献不一样,显出特别的对人民易于教化的怀疑。这是战国儒家礼学派一个特别的分支,其在先秦至西汉儒学发展中的地位,需另外研究。《性恶》篇虽提出“性恶”之说,实际见解却是延续儒家主流意见,对人之易于教化,乐于向善,抱乐观期待,丝毫没有因“性恶”论断,对儒家传统的基于性善观的教化乐观主义提出怀疑和反省。

因为《性恶》篇立“性恶”说以驳孟子“性善”,遂有著名的儒家“性善”、“性恶”之争,并且被认为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唯一的“性善”、“性恶”之争。其实《性恶》篇只是为立说,没有对性恶的真见解,所以该篇引出的“性善”、“性恶”之争,并无重要的思想内涵。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上,另有一种重要的性善性恶思想分野。一种是儒家主性善,相信教化易行;一种是墨家法家主性恶,相信专制严刑。但墨家不彻底,又有“兼爱”理想。韩非在战国晚期批评儒家政治学说,连带批评墨家兼爱说,就指出爱民、德治思想之误,根源于错误的人性设想。《韩非子·五蠹》篇说:“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主张政治以爱民为本,如果真这样,天下就没有不和顺的父子了,因为父母之爱是最真切的爱,仍不能感化“不才之子”,必待官府法令严刑,才能让他们改变恶行。该篇又批评儒家德教观,说孔子那样的圣人,海内之人都“悦其仁,美其义”,可是跟从者只有七十人;而鲁哀公那样的下等君主,“境内之民莫敢不臣”,这是因为“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这就是性善性恶两种人性见解的一次交锋。韩非的说法是否合理这里不论,他批评儒、墨的政治主张,溯源到不同的人性预设却是没有疑问的。先秦诸子政治思想观念的冲突,背后有性善和性恶意识的分野,不止是我们现在研究可以理出线索,战国晚期的思想家已经看到。

在这个性善和性恶意识的分野中,《性恶》篇处于有点奇怪的地位。一方面“性恶”说把《尚同》、《开塞》以来的人性见解提升为明确的学说,应是性恶主张的代表理论。可是另一方面,在政治思想上,却继承儒家教化乐观主义传统,认可人易于向善的人性认识。这个既主人性“恶”又相信人“欲为善”的奇怪立场怎么理解?本文的看法,这不是出自兼顾人性两面的认真思考,而是没有思想,“急于成一家之言”的立说。

以上讨论了《性恶》篇的特点,在墨、法性恶观以及儒家性善观思想流变中的地位,现在讨论该篇与荀子思想的关系。学界主流的看法,以“性恶”为荀子主要人性观以及政治思想的基础,但事实上,“性恶”是荀学中晚出的一个分支,是从荀子本来人性观中衍出的说法。《性恶》篇的思想来源,有墨家、法家的性恶观,有儒家人易于教化的性善观,还有来自荀学体系的概念,如性伪相分、以情欲界定人性等。

判断《性恶》为荀学中晚出的分支,有一个简单根据,就是《荀子》中其他各篇谈论人性,都未提“性恶”。由此可断,荀子在写这些篇时没有“性恶”的想法,否则的话,已经提出“性恶”这样立意鲜明的论断,后来又不提,特别是谈人性问题不提,完全不合常理。但这里有一个问题,《荀子》各篇未提“性恶”,但是否已有相似观念,只是尚未明确?如果这样,《性恶》便可理解为早期思想的后来概括。所以,“性恶”说虽晚出,与荀子思想的关系却又两种可能,一、荀子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和总结,二、荀学中歧出的一个新说。如果是前者,“性恶”虽晚出,仍可理解为荀学的基础观念。学界至今坚持“性恶”在荀学的中心地位,大体就是相信可由“性恶”思想统摄理解各篇的人性观和政治理论。“性恶”说与《荀子》中其他重要篇章中的人性观、政治思想是什么关系,是现在荀学研究的一个关键问题。

《荀子》各篇人性观,一个基本观点,是性、伪(即“为”,以下出现此字,均作“为”)相分。《性恶》的论述,也是从性、为相分说起,所以后人往往认为性、为相分就是说性恶。其实不是这样。《荀子》各篇说性、为分,基本意思是把天然的东西和人事努力分开,这一观点与荀子天、人相分的见解一致,重点是轻视天然,重视人为;轻视现成,重视努力。在天、人关系上,认为天地的道理不重要,人世治乱不取决于天道,取决于人事。天道虽深,不必深入了解,叫做“不求知天”。在性、为关系上,认为天赋秉性不重要,人的品格形成,取决于后天之“为”(学习、教化)。这与“性恶”根本不是一个思路。不仅如此,性、为分还有一层意思。人的品格形成,关键在后天努力,但后天努力不是否定天性,而是以天性为基础,相互配合。《礼论》篇表达得很清楚:“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而天下治。”这个观点与天、人相分一致,天道不重要,人事重要,但人事努力不是与天道对抗,而是“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荀子天道观是天、人相分,然后相互配合;人性观也是性、为相分,然后相互配合。这样的观念,不可能进一步发展为“性恶”。按《性恶》篇之说,人性不仅天然,而且恶,人事努力便要矫正人性,如同工匠矫正“枸木”,二者是对抗的,完全不是配合的意思。当然,如前所述,《性恶》在论述政教问题时,矫正“枸木”的说法又无形消失,变成人愿意向善了。这是因为“性恶”根本不是贯通的思想,而是意在立说,但就以立说之意而言,也不能从性、为相分导出,显然是借性、为分观念,硬造一个说法,与孟子性善说相争。

荀学人性思想另一观点,以情欲界定人性。这也是“性恶”说的一个来源。人有情欲,任其发展便是恶,“性恶”好像就是各篇以情欲说人性的一个概括。但事实是,《荀子》各篇从未说情欲为恶,不仅没有提“恶”这个字,而且没有相似的意思。各篇提到情欲,基本上都是肯定语气,说情欲是人类社会的正当基础,礼仪的目标就要协调情欲等。前面提到荀子性、为分思想不是以“为”矫正“性”,而是性、为相互配合,正是与肯定情欲的观念有关。尤其要注意的是,荀子肯定情欲是政治的正当基础,因此反复地批评戒备情欲,“忍”情欲的说法。这个批评在儒家思想史上有重要意义。戒备情欲,用“忍”制欲,实质是认为情欲是恶之源;而荀学批评戒欲,“忍”欲,则是不同意情欲为恶之源,认为情欲是礼教的正当基础。从这点即可确知,荀子以情欲界定人性,根本没有情欲为恶的意思,不仅没有,还正好相反。晚出的《性恶》篇,沿用了情欲界定人性的说法,却把情欲说成恶的来源,这肯定不是荀子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荀学人性观,是《性恶》以外多篇人性观的综合,主要见于《劝学》、《荣辱》、《修身》、《儒效》、《正名》、《王霸》、《礼论》、《天论》等篇,这个人性观有独特的思想系统,与荀子思想体系内在一致,如上述简单分析已提到,性、为相分与天、人相分内在一致,以情欲界定人性与“性伪合而天下治”的政治思想一致。荀学人性观的思想系统是什么,内在结构如何理解,在儒家人性思想史以及政治思想史上的地位如何,这些问题因为“性恶”说的遮蔽,长期以来不为学界所了解。去除“性恶”说的遮蔽,理解荀学本来人性观,这是一个在今后荀学研究中要从头研究的问题。

“性恶”说在荀学中的位置,是性、伪分说观念歧出的一个分支。打一个比方,荀子学说如一棵树,天人相分、性伪相分说是主干,性恶说是杈出的一个枝条。这枝条因“敢为高论”而十分抢眼,又借用了性、伪分说的概念,就被误认为是主干。实际上性恶说不仅是杈出的枝条,而且不是自然生长,是人工硬接,是为立说而造出来。《性恶》作者是谁现在不能确知,关于《性恶》可能作于汉代,当代学者周炽成近年来发表系列论文,有一些研究进展值得重视。(12)

长期以来,学界以“荀子说性恶”为先秦诸子性恶思想的代表理论,这同样是一个有问题的看法。

《性恶》篇提出古代思想史上唯一的“性恶”说,却不是对人性恶唯一有省察的文献,而且实际上对人性恶没有什么认真的省察,只是以“生而有好利……疾恶……耳目之欲”等经验事实立“性恶”之名。在政治社会问题的讨论中,“性恶”除了是人类需要政教的一个理由,实在的内涵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反而成了因为“性恶”而愿意向善。所以真正意义的人性恶省察,《性恶》篇是谈不上的。相比之下,诸子文献中,虽未明言“性恶”,可是对人性之恶,或者说人性内在问题和危险,常有种种观察。这些观察表现在政治社会问题的议论中,没有表达为人性论,以往学界较少注意。但我们现在探索古代性恶思想,应该不止关注人性论,也需关注各种思想资料。基督教思想家尼布尔讨论古希腊思想对人性恶的认识,梳理了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大哲的学说,最后认为,对人性恶最深的洞见,是在希腊悲剧中。(13)可见理论形式固然重要,问题洞见更加重要。先秦诸子对人性之恶或人性内在问题有哪些值得注意的洞察,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因为以往较少研究,现在没有概括说明的基础。以下就个人所见,谈一点初步的看法,觉得有几种思想线索,是首先值得注意的。

一是从墨家“尚同”到法家以及秦官府立场的性恶思想。这是一种政治思想史中的人性观察,认为人性的本质是自私、相互敌视、无法合作,人类组织和政治管理必须立足于这一认识,以权力和严法使人的自私和破坏力受到制约。对人性不能有任何乐观估计,政治的原则不是扭转和改变性恶,而是让人“不敢”、“恐惧”,服从规则和管理。这个从墨家到法家的人性见解,显然已构成一种思想史脉络,韩非是集大成。儒家也有部分礼学派文献有相似观念,如前述《坊记》,其与法家思想之间有无相互影响,现在尚不能确知。《性恶》的产生应与这个思想线索有关,但意在立说,并非以性恶认知为政治学基础,所以思想实质已不同于这个传统,属于教化乐观主义脉络。本文对此思想线索有所讨论,但只是提出基本问题。学界对此是有一些研究的,特别是韩非性恶观,不少论著涉及。但总的来说,对这个思想线索的发展,前后联系和影响,仍然所知不多。对其内涵研究也不够,如墨家与法家的性恶认识,有多少是出于辩护集权政治的需要,多少是出自人性观察,二者相互关系如何,就是一个认识仍不清楚的问题。

还有一种,是道家对个人私意中恶性力量的洞察。这一意识始于老子,在战国道家思想中进一步延伸,庄子表述最为深刻。学界讨论道家老庄人性观,至今不出“自然人性”说范围。“自然人性”说出自《庄子》外篇,但源于内篇。《齐物论》说古之人“以为未始有物”,《应帝王》说中央之帝曰“浑沌”,都暗示人原初的淳朴。但内篇有一层意思,纯朴人性只在上古存在,后来就逐渐败坏了。现实中的人早已被私心机巧支配,毫无纯朴可言,《齐物论》一个贯穿的思想就是揭示私心机巧的险诈和无意义。“以为未始有物”的自然淳朴是用来对比现实人性的堕落和反自然,打一个比方,如果说人的演化史如一条长河,那么庄子思想中的“自然人性”就是对长河源头的想象,这想象很大程度上是要说明长河后来的混浊,早已失去原初的清明,而不是要说明长河的流变,始终有清明底色。庄子对人性的幽暗有深刻洞察,远不是“自然人性”说能概括。笔者曾作专文讨论,也只是初步探讨。(14)庄子对现实人性之诡异危险的洞察,有丰富深刻的内涵。这种人性洞察部分源于老子,同时要注意的是,老子对“私”意包含的问题和危险的警觉,一方面影响了庄子,一方面又影响了战国政治道术派思想家,例如韩非,成为“君人南面术”的渊源。这里面的思想流变,亦构成一种性恶认识的思想史脉络。

儒家的人性观,主流是性善的乐观主义,但对人性内在问题也有独特认识。著名美籍华人学者张灏提出儒家有“幽暗意识”,便与此有关。幽暗意识是一种对人自身问题的担忧,认为政治混乱、社会衰败的种子,不是源于外部力量,而是源于人自身内在的昏暗。幽暗意识始于孔子,延伸到后来的儒学思想,在宋明理学中尤其成为深刻的认识。(15)张灏提出“幽暗意识”的问题,是从现代民主政治的思想根源说起,认为基督教传统中的“幽暗意识”,是现代民主政治的一个精神根源。也许因为这一点,学术界回应张灏的观点,主要是讨论儒学能否开出民主政治,对儒学思想本身的幽暗意识,尤其孔子和先秦儒学的幽暗意识,基本没有回应。但儒学的幽暗意识肯定是一个重要的问题。笔者个人的理解,认为儒家对人性昏暗力量的担忧,不是针对民众,是针对士君子。孔子不担忧人民不好,但认为人类社会一定要有君子引领大众。君子不是天生,要有漫长的修德努力,可是人性中种种昏暗力量却使品格纯正的君子不易培养。德性的生长,每一步都要与内在昏暗搏斗,欲望、懈怠、私心,时刻威胁君子修德的努力,使人类社会的治理从根源上就面临失败的危险。这种忧惧和不安从孔子开始,贯穿在儒学后来的发展中,如出自《中庸》的“戒慎”、“恐惧”说,就是这个意识脉络中的重要观念,后来的宋明理学诸子反复谈论。儒家的“幽暗意识”不同于一般性恶认识,是对德性内在阻力的认识,但这种对人性负面力量的担忧,成为思想传统,即深入到对人性种种问题的省察。要注意的是,在这个意识系统中,《性恶》篇毫无地位。张灏的论文在说到“荀子性恶说”时只一笔带过,没有引述。原因应该是,该篇虽以“性恶”立说,对人性中的幽暗和危险却毫不在意,因此无从引述。

以上几种思想,肯定不能包括古代思想在性恶问题上的全部认识。但至少可以看到,古代思想对人性内在问题和危险,有各种洞悉和省察,虽未表达为人性论,但都是对人性恶的认知。其中尤以庄子最为深刻,其对人心险恶的忧惧,实际上影响了宋明理学的“幽暗意识”。这些现在仍只是个人见解,尚待学界的研究和讨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性恶》篇以“性恶”立说,对人性恶却认识甚浅,其实根本不是真见解,不足以作为古代性恶思想的代表理论。

注释:

①《性恶》的作者不一定是荀子本人,故本文提到《性恶》作者,一概只说“作者”,不说“荀子”。

②《戴震集》,汤志钧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99页。

③清代重要《荀子》注本及现代注释《荀子》诸家,亦无人议其可能讹误。

④《苏东坡全集》第二卷,邓立勋编校,合肥:黄山书社1997年,第21页。

⑤王先谦《荀子集解》“考证上”引王应麟《困学纪闻》说:“《荀卿·非十二子》,《韩诗外传》四引之,止云十子,而无子思、孟子。愚谓荀卿非子思,孟子,盖其门人如韩非、李斯之流托其师说以毁圣贤,当以韩诗为正。”

⑥郭沫若:《十批判书·荀子的批判》,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年,第194页。

⑦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华夏文明与传世藏书:中国国际汉学研讨会论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391页。

⑧《墨子》可能编纂较晚,但其中的主要观点应该早已作为散篇流传,否则孟子不会说“扬、墨之言盈天下”。孟子批评墨学,主要是“兼爱”。“兼爱”说早已流行,与之相的“尚同”说也应早已流行。

⑨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法家所受于墨家者何耶?墨家以尚同为教。”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62页。

⑩何炳棣:《国史上的“大事因缘”解谜:从重建秦墨史实入手》,《何炳棣思想制度史论》,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331页。

(11)睡虎地秦简《语书》:“古者,民各有乡俗,其所利及好恶不同,或不便于民,害于邦。是以圣王作为法度,以矫端民心,去其邪僻,除其恶俗。”湖北省博物馆编,陈伟主编:《秦简牍合集》(壹),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0页。

(12)最新的进展,见周炽成:《〈性恶〉出自荀子后学考》,《中山大学学报》2015年6期。

(13)R·尼布尔:《人的本性与命运》,成穷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11页。

(14)颜世安:《庄子性恶思想探讨》,《中国哲学史》2009年4期。

(15)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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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中国哲学史》2018年 第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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