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兴云:“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读书人

——重新认识孔乙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37 次 更新时间:2019-01-08 1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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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兴云  


《孔乙己》的主人公孔乙己,是一个苦人,此说,出自作者本人。依据是孙伏园的转述:“《孔乙己》作者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①鲁迅在多篇小说中,写了不同类型的苦人,如:阿Q,游荡在未庄的农民;祥林嫂,逃到鲁镇的村妇,等等。孔乙己也是,他属于什么类型?按小说的定位,系读书人。阿Q、祥林嫂等农家男女,乃至读书人孔乙己,这些苦人,都遭受了一般社会施加的凉薄,但情况各有不同。在拙文,谨试说饱受凉薄的读书人孔乙己,比之于时贤的高论,鄙见多有不同处,不敢藏拙,姑妄一说。


永远的读书人


孔乙己以读书人自居,与人争辩时,他讲到“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说的就是自己。看他的言行,确属读书人,一直是读书人。


孔乙己的“着装”,一袭长衫。这是读书人的标准服。在咸亨酒店,他“站着喝酒而穿长衫”,而且是“唯一的”。不过,他“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脏而且破,却不肯脱下。可能的原因,一穷,没有可换的;二懒,他有“好喝懒做”的“坏脾气”;三孤,单身一人,没有妻子,更没有女仆,无人给他洗衣补衫(也许有过妻子,养不起,走了);四从众,读书人都这么穿;五、最重要的,他看重读书人身份,不愿失去,因此保持这标志。


这件又脏又破的长衫,很受论者关注,几乎一致的论断是:它表明,孔乙己具有“唯有读书高”思想与超越感。如,《鲁迅小说新论》(下称“新论”)称:“正是这种‘唯有读书高’的思想,使他无论如何不愿脱掉身上那件”长衫②。《鲁迅研究》(下称“研究”)说:孔乙己“要借此(长衫)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来摆读书人的臭架子。”③这两本鲁学重要论著,出版于1980年代。新近发表的《〈孔乙己〉细读》(下称“细读”),解读为:“站着喝酒而穿长衫”,是“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给他以几分骄傲的资本,让他有一点鹤立鸡群的超越感”④。这些高见,刊布的时间虽不同,说法却相似。这值得思考与讨论。读小说全文,看整体形象,孔乙己未必是如此心态。重视自己的身份,就一定看不起别人?两者无必然联系。鄙见已写在上面,下文还要涉及。


孔乙己爱书,钟情于书,把书看作精神家园。在何家,他偷的是书(没偷值钱财物),可能因为喜爱,想读此书。替人家钞书,他顺便拿走的,仅为“书籍纸张笔砚”,这些对读书人才有用。雇人抄的书,多是难得、稀缺的书(常见的、普通的书,用不着花钱请人抄)。这样的书,孔乙己自然珍视。他甚至认为,书不是“东西”,也不能看作“东西”,书就是书!酒客说他“偷了人家的东西”,他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话中有两处省略,说全了,大意是:窃书不能算偷东西,我是窃书!(这里用叹号,表示重读,强调是书,不是“东西”。)窃书是为了读,这是读书人的事,怎能算偷东西(“东西”亦应重读)?


孔乙己读书认真(还“写得一笔好字”),获知多,深悉读书有用。他向小伙计说话,不问姓名、年龄,家住哪里,父母如何等等,这些通常话题,而关心“你读过书么?”——毕竟是读书人,言必称读书,以此看人。他要教小伙计写字,认字。告诉小伙计,要读书,读书有用:“这些字(是‘这些’字,不是一两个字,即要多学)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要教对方,“回字有四样写法”。一般人知道回字有三样写法,第四样见于《康熙字典》,可见他查过《康熙字典》,记得清。他虽是原来读过书(指专为进学读书),但读得深,会用。在与人争辩、说话时,经书的句子,他随口恰当地引用。如,“君子固穷”“多乎哉?不多也。”之类。


与读书人身份相关,有两个问题可以探究,即,孔乙己的“没有进学”,以及“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关于前者,《新论》称,孔乙己“屡试不第”,“在科举道路上奔走了一生,几十年的寒窗,无数次的应试,葬送了他的青春”⑤。(鲁学别的重要论著,也有类似说法,如《鲁迅大辞典》“孔乙己”条称,“孔乙己科举屡试不中”⑥。)关于后者,《研究》说,孔乙己“随口引用古书成文”,是“不看对象,卖弄学问” ⑦;《细读》云,孔乙己“以文言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文言是孔乙己维系自尊的最后一根稻草” ⑧。可质疑的是,关于“进学”,据小伙计叙述,孔乙己是“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何谓原来?其含义是:开始的时候,从前(辞书解释)。小伙计是说,孔乙己的读书应试,没有进学,是他早年的事,不是一生,或大半生。所谓屡试不第(不中),奔走了一生,云云,在全篇小说中,无法找到依据。关于之乎者也,作为熟知经书的读书人,在适当的场合,引几句古书,是很正常的事。指为卖弄,维系自尊等,是否为过度解读?


凉薄与反凉薄


“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既是《孔乙己》的主要用意,孔乙己遭受的凉薄,必是小说着力之处。阿Q、祥林嫂不同,凉薄之于两人物,不是小说重点所在,凉薄的形式亦相异。在《孔乙己》,凉薄表现为:侮辱和损害;所写孔乙己,是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读书人。“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此语来自于李霁野所译,俄国作家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说,译名为《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1934年11月29日《鲁迅日记》:“得霁野信并陀氏《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一部二本” ⑨),获鲁迅肯定并使用。


孔乙己所受侮辱,在酒店表现有,戏耍,嘲笑,挑逗,取笑,等等,属于语言暴力,精神恐怖。侮辱实施者,主要是咸亨酒店的酒客,即喝酒的人,包括长衫主顾、短衣帮两类人;还有酒店掌柜,以及一些站在店内外,看笑话取乐的人。他们人数不少,来来去去,不固定,代表了“一般社会”。小说用两个场面(即第4段、第6段),写酒客对孔乙己的戏耍与嘲笑。又用两个场面(第10段、第11段),写掌柜对孔乙己的冷酷、追债及取笑,另有一处提到挑逗(第7段,掌柜每每“引人发笑”)。这些,构成小说的主要内容。


孔乙己所受损害,就是躯体的伤害,残害,危及人身安全,是致命的暴力恐怖。小说写到的有,何家的“吊着打”,丁举人的“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等等。表现于孔乙己,是“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脸上又添上新伤疤”,“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直至从此消失,不知所终。相比于精神伤害,躯体的残害,不是小说直接表现的重点,所以作暗场处理,何家的“吊着打”,丁举人的“打了大半夜”等,都是酒客说出的。


对于所受凉薄,孔乙己与阿Q、祥林嫂等,有不同的反应,不同的态度。阿Q主要是“精神胜利”,“怒目而视”等,祥林嫂多为默默忍受,甚至逆来顺受。孔乙己是忍无可忍,即刻抗争,乃至反击。他怎样抗争?试看戏耍、嘲笑第一场面——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不难看出,面临酒客的戏耍与欺凌,孔乙己的应对是:一,不惧怕,不躲避。尽管“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他照样“到店”买酒喝酒。二,不理睬,藐视之。有人带头挑衅:“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搭理,不接腔,扫也不扫挑衅者一眼,只“对柜里”说话,不无得意的“排出九文大钱”,要酒,要茴香豆。三,当众酒客一齐出动,说他“偷了人家的东西”时,孔乙己立即反击对方,“凭空污人清白”。四,某酒客以“前天亲眼见”,来证明偷书一事,孔乙己回之以强烈争辩,“窃书不能算偷……”,又引“君子固穷”古训,自明心志,用“者乎”之类“难懂的话”,使对方无话可说,接不上茬,只能以哄笑,欲致孔乙己难堪。这一场争斗,一来一往,四五个回合,孔乙己毫不退让。


面对掌柜的冷酷与取笑,在应答中,孔乙己以“不要取笑!”直斥掌柜。此时的孔乙己,虽然已经濒临生命终点,有气无力,说话声音“极低”,却义正辞严,是对施暴、施凉薄者的最后抗议。至于以“跌断,跌,跌”,回答“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这是随机应变的掩饰。(人们在生活中,遇到不便直接回答的问题,常常加以掩饰,转移话题,属人情之常。)这句“跌断”的话,是孔乙己留在人世的遗言,嗣后就“慢慢走去”,以至不知所终。其实,这“慢慢走去”,不知所终,也是一种特别方式的抗争。他远远的“走去”,结束生命于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不给酒客、掌柜及鲁镇人,留下最后的笑料,最后的谈资。(孔乙己与阿Q、祥林嫂,这三个苦人中,阿Q被冤屈处决,孔乙己、祥林嫂两人死无葬身之地;他们的苦,不是一般的苦,最甚,最惨。)


孔乙己反抗凉薄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对于何家、丁举人之流的暴力残害,他无力抗拒,只能承受,以致留下伤痕与残疾,终于丢了性命。最为不幸的,是落在丁举人手里,此种人有钱有势,享有任意处置苦人的权力:私设刑堂,“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在权力者淫威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孔乙己所能做的,仅是任其宰割,没法反抗。


孔乙己的典型性


《孔乙己》在描写凉薄与反凉薄中,塑造了孔乙己的典型形象:“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读书人。孔乙己的典型性,表现于——


㈠    对社会凉薄的抗拒


孔乙己对来自周围人群的精神打压与凌辱,拒不屈从,绝不接受。 阿Q与祥林嫂,对待所受凉薄,也有所抗拒。如,阿Q在被打后,就用自我安慰法,在“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祥林嫂在忍受不了时,选择出逃,以及“一头撞在香案角上”,等等。孔乙己不同,他有自己的抗争方式与特点:


⒈ 直接地、正面地抗拒,当场回击


如:酒客们“故意的高声嚷”,他则“睁大眼睛说”;有人挑衅,问他“当真认识字么”,他就直视对方,在气势上压倒挑衅者:“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⒉ 具有长期性、持久性


孔乙己额头有“皱纹”,胡子已“花白”,表明他年约五十;又脏又破的长衫,“似乎十多年没有补”,是说他如此生活,遭遇凉薄,已经十多年。而与此同时,他一直苦撑着,抗争着,到生命尽头,还抗议掌柜取笑自己。


⒊ 取读书人抗拒法


一般社会给予他的,既然是语言暴力,他就针锋相对,以语言为武器,进行说理斗争,保护自己,回应对方。他用的语言,读书人色彩明显,除日常大白话外,还有成语“污人清白”,乃至“君子固穷”“‘者乎’之类”之乎者也,等等。


关于孔乙己对生活、对一般社会的态度,以及他对自己处境的认知,论者多持否定性观点。如,《新论》说,“从孔乙己凄伤的眼色中,人们始终未能寻找到反叛的愤怒的火花,这个被封建社会毁灭整个一生的读书人,并没有勇气呼唤出抗议的声音。”⑩《研究》称,孔乙己对“造成他目前的悲剧,一点不认识,一点不觉悟,这正是他的可悲之处。”“他只有恳求,没有愤怒,自然更谈不上反抗”⑪。此所谓,孔乙己“没有勇气呼唤出抗议的声音”,“谈不上反抗”,这不是事实。如上所述,他的一声“不要取笑!”就是“抗议的声音”,他面对凉薄,一直在反抗。也许,由于抗议的力度与方式,达不到论者的标准和要求,所以才不予肯定。至于孔乙己对自身悲剧不认识,不觉悟,云云,此论可能是,按现代人的认知高度,来衡量前现代时期的读书人,而忽视了时代差异。


㈡ 守护读书人本色和品行


作为读书人,孔乙己具有读书人的禀赋,在衣食异常拮据、饱受社会凉薄,这双重打击下,保持了读书人本色,实践“君子固穷”精神。特别是,他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既无妻室儿女,亲友又远离,连一个可以“谈天”的人也没有。可他竟然挣扎着,也是坚持着,度过几十年岁月,直到被打断腿,无法继续活下去。这期间,他没有悲观厌世,选择轻生弃世;也没有失去尊严,沿街乞讨(尽管“弄到将要讨饭了”),希求怜悯;更没有沦为盗贼,打家劫舍,图财害命。他始终坚守读书人身份,维护本色。


读书人本色是什么?就是:知书识礼。这“礼”,在他出现的咸亨酒店,表现是:


“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小伙计此言不虚,孔乙己“品行却比别人都好”,确是如此。在酒店,“别人”指掌柜、喝酒的人等等。孔乙己与掌柜比较,掌柜唯利是图,锱铢必较,又薄情寡义,取笑苦人。与喝酒的人(长衫主顾,还有做工的人,即短衣帮)比较,这些酒客中,长衫主顾有钱有闲,不愁生计,却对苦人毫无恻隐之心,反而以戏弄对方为乐;那些做工的人(种田的农户),也是苦人,却缺乏对同为苦人者的同情心。相比之下,孔乙己的品行,远在掌柜、酒客等人之上。即以喝酒为例,孔乙己到店买酒喝的情况,小说写了两次。前一次,“排出九文大钱”,“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这次,不是最困窘的时候,他花了九文钱。后一次,已是“盘着两腿”,“用这手”来到酒店,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积存多时的,仅有的四文钱),要酒店“温一碗酒”。两次喝酒,个人境遇大为不同,但都是付的现钱。对于所欠“十九个钱”(两次喝酒欠下的),他表示“下回还清罢”。终因濒临生命结束,没能最后还清,这应是他最为愧疚,唯一亏欠酒店的。但从整体而言,孔乙己的品行“比别人都好”,是确定无疑的。


在全篇小说中,关于孔乙己品行的比较,只是一个情节,实际是一句话。但这是小说塑造典型的重要一笔,不可忽视。否则,必定影响对孔乙己的认识与评价。遗憾的是,《新论》和《研究》两论著及《细读》,均未关注此情节,选择了忽略。


㈢ 关爱幼小者


小说中不可忽视的重要情节,还有孔乙己与孩子的交集,包括两件事,即两个段落:


孔乙己教小伙计认字、写字(第7段),给邻舍孩子茴香豆吃(第8段)。有关两件事的文字,要细致品读,否则,可能出现误解。


孔乙己教小伙计认字、写字,系孔乙己“只好向孩子说话”的主要内容。过程是,孔乙己连续主动提问,或者发话,以及小伙计被动应对。


㈠ 问小伙计“读过书么”,小伙计点点头。㈡ 再问“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而小伙计不再理睬。㈢ 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要教小伙计写法,告诉他(也是鼓励他),要学会并记住,将来有用。小伙计是不耐烦地回答,“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 ㈣ 孔乙己听到回答,“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点头加以肯定:“对呀对呀!”㈤ 随即问,“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小伙计则“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 ㈥ 孔乙己“想在柜上写字”,可是小伙计“毫不热心”,孔乙己“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小说所写这一过程,以小伙计的“不耐烦”“愈不耐烦”等的冷淡回应,凸显孔乙己的诚恳与殷切(“很恳切的”);以孔乙己的“等了许久”“极高兴”“极惋惜”等动作及神态变化,表现他的热情、耐心与循循善诱。小伙计平日在酒店,看到的是,凶脸孔的掌柜,没有好声气的酒客,只有孔乙己愿与他谈话,而且关心他是否读过书。这体现出:读书人对幼小者的关心爱护。对二人的交集,有的论者做出相反的评价。如《新论》称,孔乙己是“炫耀和卖弄” ⑫;《细读》说,孔乙己“炫耀知识得到的回报是嘲笑的笑声”⑬。这是不是一种先入为主的误读?


孔乙己给邻舍孩子茴香豆吃(如是者,“有几回”),体现他对更年幼孩子(儿童)的关爱。孔乙己到酒店,平常是买两碗酒,只买一碟茴香豆。小孩子围住他,他本可以驱赶,或者不理睬,但他以自己不多的茴香豆,分给他们吃。小孩子吃完还想要,孔乙己就“弯腰下去”,向他们解释:“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意思是,不能再给了,我还要用来下酒,是商量语气。这弯下腰(平视)对小孩子说话,是一种平等、亲切的姿态。随后,他“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小孩子们,在笑声里走散了。


这里要区分,弯下腰说的“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是对小孩子说的;直起身,(对)自己摇头说的“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是自言自语,自我欣赏。《新论》称,孔乙己“用‘多乎哉?不多也’的陈腐语言作答,闹了笑话。”⑭《研究》云,孔乙己说的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是“不看对象,卖弄学问”⑮。两者均把孔乙己对自己说的话,当做对小孩子说的。《细读》解读为,孔乙己“以茴香豆讨好(邻舍孩子)收获的还是讪笑的笑声”⑯,这距离小说原意,似乎更远了。


小说用两个段落,写孔乙己与孩子的交集,自然不是多余笔墨。关爱幼小者——潦倒而备受凉薄的孔乙己,依然闪现出人性的光芒。


坏脾气·现代性


㈠ 孔乙己的性格缺陷


孔乙己是普通的读书人,他的为人,不可能是完美的。其性格缺陷,小说有明确揭示。按照叙述人(成年小伙计)的说法,即小说构思,缺陷有三:不会营生,坏脾气(好喝懒做),偶然做些偷窃的事。前两个,对读书人而言,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后一个,为孔乙己独有。


⒈ 不会营生


就是没有谋食能力,不会经营自己的生活。这与为进学而读书有关,十年寒窗,心无二用,顾不上学别的。读书人大多如此。问题在于,“终于没有进学”以后,为什么不学一种谋生本领?比如,学当师爷,学开塾馆,等等。是学不会,还是不愿学?后一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也许,孔乙己太看重读书人身份,不愿学别的,不想改变身份;甘愿坐吃山空,“愈过愈穷”,做一个潦倒的读书人。


⒉ 坏脾气


叙述人原话是:“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实际含两点,好喝,懒做。先说好喝,此为读书人,文人,共同的,也是传统的爱好。关于骚人墨客与酒的佳话,名句,太多太多,不必引列。就孔乙己而言,他只是小酒人,爱喝,常喝,喝的却不多(平日多是两碗黄酒,一碟茴香豆)。这自然受制于囊中缺钱。孔乙己喝酒,具有特殊性:以酒为唯一朋友,唯一乐趣。他艰难地活了几十年,重要支撑力量,就是杯中物。如小说末尾所写,他是用手走到酒店,喝完最后一碗酒,才慢慢走去,从此消失的。


再说懒做,小说中写了两件事:脏长衫穿了十多年,竟然照穿不洗;替人家钞书,抄不几天,就抄不下去,失踪了。脏长衫不洗,可能因为不会洗,或不愿学着洗。抄书,本不累人,也是读书人常做的事。为什么不抄下去?可能因为,孔乙己过于孤傲,不愿为他人抄书,丢面子。


⒊ 偶然做些偷窃的事


原话为:“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偶然做些偷窃的事,是因为“没有法”,“免不了”。这算不上惯偷,职业小偷,更不是盗窃犯。或者说,属于小偷小摸,手脚不稳一类,是“生活小节问题”。对于孔乙己,却是最大的污点,有损于读书人形象,但还不至于影响整体人格。小说写到,因为偷何家的书,被吊着打;偷丁举人家东西,被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这也表明,他的偷窃行为,不是十分严重,否则,早受私刑夺了命,活不了几十年。


孔乙己的性格与为人,既有读书人的本色一面,又有缺陷一面,这才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读书人,可信的的典型形象。


㈡ 孔乙己的现代性


《孔乙己》问世于1918年。孔乙己是生活在清朝末年(清末民初)的读书人。在今天,在百年后的新时代,《孔乙己》与孔乙己,还有没有现实意义?请看事实:


施凉薄于苦人的社会现象,依然存在,并未完全改变。如今的读书人(现在叫知识分子),有的依然饱尝社会凉薄。小说所写,孔乙己被“吊着打”,乃至“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这种暴力残害事件,社会上仍在发生。如,“孕妇超市购物被指偷窃剁掉四指”“老年游客因不满饭店服务被活活打死”“上访农民被残害”,这类新闻不时见于媒体。美国传教士明恩溥,1894年出版的《中国人气质》写道:“中国人缺乏同情心的最突出表现是残酷。”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残酷”仍是现实社会的实际存在。


鲁迅指出:“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竞是二三十年之后。”⑱确是如此,《孔乙己》写出了,一个世纪之后的中国。


最后,回到“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这一话题。鲁迅称赞德国艺术家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以深广的慈母之爱,为一切被侮辱和损害者悲哀,抗议,愤怒,斗争” ⑲。鲁迅写到的有,“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的母亲,“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孩子,等等。他说,“世界上其实许多地方都还存在着‘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是和我们一气的朋友”,他呼吁艺术家,要“为这些人们悲哀,叫喊和战斗” ⑳。


研究孔乙己时,重温鲁迅这些话语,对人物的认识会更精准。


注释:

⑴ 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孔乙己〉》,据孙伏园 孙福熙《孙氏兄弟谈鲁迅》173页,新星出版社,2006年出版。

⑵ 范伯群 曾华鹏:《鲁迅小说新论》3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出版,书中专论《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论〈孔乙己〉》。

⑶ 林志浩:《鲁迅研究》(下册)123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书中专文《关于〈孔乙己〉的分析和研究》。

⑷ 张中良:《〈孔乙己〉细读》,《鲁迅研究月刊》2016年9期。

⑸ 同⑵,33页。

⑹《鲁迅大辞典》23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

⑺ 同⑶,125页。

⑻ 同⑷。

⑼ 《鲁迅全集》第15卷18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出版。按,这部李霁野赠书,现藏鲁迅博物馆。(据打印本《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内部资料)2》45页,北京鲁迅博物馆编,1959年7月。)

⑽ 同⑵,36页。

⑾ 同⑶,124、127页。

⑿ 同⑵,32页。

⒀ 同⑷。

⑭ 同⑵,31页。

⑮ 同⑶,125页。

⒃ 同⑷。

⒄[美] 亚瑟·亨·史密斯 著 张梦阳 王丽娟译《中国人气质》157页,敦煌文艺出版社1995年出版。

⒅《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 379页。

⒆《且介亭杂文末编·<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鲁迅全集》第6卷471页。

⒇《且介亭杂文末编·写于深夜里》,《鲁迅全集》第6卷5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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