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健:《红楼梦》版本和《红楼梦》美学

——《红楼梦会真录》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79 次 更新时间:2018-08-11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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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健 (进入专栏)  


曲沐先生将他二十年来的红学研究成果汇成《红楼梦会真录》一书出版,这是值得祝贺的好事情。


红学,是关于《红楼梦》的学问的统称。作为语言艺术的《红楼梦》,是由一百多万个汉字构组而成的。天才作家曹雪芹,以不同的频率、不同的方式,调动这一百多万个汉字,遣词造句,谋篇布局,魔术般地创作出了具有无穷魅力的《红楼梦》。换句话说,《红楼梦》之所以成为《红楼梦》,就是由于它是使用“这些”汉字、并且运用“这种”方式组成的。如果在同一个章节、同一个场合,用的不是这些、而是另外一些汉字,则《红楼梦》也就不成其为《红楼梦》了。


然而,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现存的《红楼梦》,偏偏有许多不同的版本;也就是说,在世界上又确实存在若干种不相同的《红楼梦》。这就向广大读者乃至研究者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到底哪一种版本是真正的《红楼梦》、真正出自曹雪芹之手的《红楼梦》?从这个意义上,说版本学是红学的基础,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不过,作为语言艺术的小说,《红楼梦》归根到底应该是人们审美的对象,《红楼》美学,才是读者、研究者所追求的终极目标。从这个角度看,那种主张将红学的重点放在“文本”研究方面的意见,又是完全正确的,无可非议的。


一个“红楼梦版本”,一个“红楼梦美学”,它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如何处理呢?有人对当前的红学研究者将兴趣放在版本方面、对版本研究似乎过分“偏爱”以至相对“冷落”了文本研究表示疑惑不解。他们比喻说,好比吃蟹,文本研究是“蟹黄”,版本研究只是“蟹肉”。他们不明白:何以现在人们多喜欢吃“蟹肉”,而对更有味道的“蟹黄”却无大的兴趣。他们说:“之所以有红学,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面前有一部《红楼梦》。倘或没有《红楼梦》这部书存在,倘或这部书不为人们所称道,它不能对后世的文学发展产生重大影响:又哪里有红学存在的可能呢?”


话是说得不错的。但是我们必须了解,《红楼梦》的“存在”,从根本上说,是以版本的形式存在的。如果没有那一百万字,当然就不会有《红楼梦》的存在;如果不是“这”一百万字,也就同样不成其为《红楼梦》。版本是美学研究的物质前提。不弄清楚版本的演变递嬗,不确定哪一种版本是真正的《红楼梦》、曹雪芹手著的《红楼梦》,红学审美不是缺乏必要的物质基础,就是失去了正确的方向。文本研究和版本研究的关系,不是“蟹黄”与“蟹肉”的关系,而是红学的大厦与基础之间的关系。


从另一角度讲,红学美学在红学版本研究方面并不只能扮演无所作为的被动的角色。真正深谙红楼美学的本质和底蕴,又是研究《红楼梦》版本的必要的先决条件之一。《红楼梦》是天才艺术家曹雪芹的伟大杰作,只有对曹雪芹的美学天赋有深刻的领悟,才可能对《红楼梦》的版本奥秘作出自己独特的判断。那种只懂得一般的版本学,那种只会冷漠地处理和剖析《红楼梦》版本表象的人,是不可能真正把握《红楼梦》版本问题的本质的。


曲沐先生是红学美学的辛勤探索者,从《红楼“骚”影——试论林黛玉和屈原之生死人性特征》、《〈红楼梦〉和〈桃花扇〉》、《王熙风和曹操》,可以见出他深厚的古典文学底蕴;从《〈葬花词〉和〈迷娘歌〉》,又可以见出他丰厚的外国文学造诣。他虽说是正宗的“齐鲁之人”,但在亢直正气之外,却又具备细腻敏锐的感情,这就决定了他对《红楼》美学所独具的慧眼和慧心。即以《钗黛比较鉴赏短缀》一文为例,此文拈出“林黛玉之热与薛宝钗之冷”、“林黛玉之直与薛宝钗之圆”、“林黛玉之近与薛宝钗之远”、“林黛玉之动与薛宝钗之静”、“林黛玉之情与薛宝钗之理”、“林黛玉眼中之人与薛宝钗眼中之物”、“林黛玉之弱与薛宝钗之壮”、“林黛玉之真诚与薛宝钗之虚伪”八个方面来比较钗、黛的差别,细致入微,令人叹服。尤其是“林黛玉眼中之人与薛宝钗眼中之物”一节,以黛玉“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同宝钗对死了一个金钏“不为可惜”、“化几两银子”就可以打发了去的态度相对比,黛玉眼中清楚地看到了人的价值和人的尊严,反对“自轻自贱”,反对不尊重他人的行为,也要求他人尊重自己的人格,宝钗则崇拜贵妃、崇拜王侯、崇拜金钱、崇拜名和利,人在她眼中是没有多少价值的,这样两种根本不同的人生态度,顿时跃然纸上。曲沐先生对林黛玉有特别的情感,他在本书《后记》中写道:“她没有丝毫奴颜媚骨,也没有任何城府和世故,不会圆滑与变通,一味直肠认真下去。”其中也许就有自况的意味。


曲沐先生的红学美学探研的最大特点,是十分注重从总体上把握《红楼梦》的气韵,他在《论〈葬花词〉之哭泣》一文中,精辟地勾勒了林黛玉“哭泣”的全过程:


第三十三回宝玉被打,她“气噎喉堵”,两眼哭得“桃儿一般”,以血和泪写下了《题帕诗》三首。这次大的哭泣,他们的爱情发展到了高潮;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宝玉的真情,使她“直哭了一夜”;


第八十二回“病潇湘痴魂惊恶梦”,写黛玉梦中之哭泣使人惊心惨目,这是现实悲剧的预感在她心理上的反映;


第八十九回“蛇影杯弓颦卿绝粒”,亦是在悲哀的惊悸中哭泣;


接着,第九十六回“泄机关颦儿迷本性”,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由悲哀、惊悸变成了彻底的绝望。这时眼泪已枯竭了,泪水化成了怒和恨!最后“苦绛珠魂归离恨天”,泪尽而逝。


曲沐先生由此得出结论说:


这就是由《葬花词》开始,林黛玉哭泣的全过程。这个全过程也正是从《葬花词》中得以映照:黛玉有如一朵娇花、被风雨所摧折、为黑暗所吞噬。由此可以看出全书之哭泣是贯通一致的,是沿着林黛玉的感情和性格发展的。


他又进一步推衍说:


作家的创作个性,作家的创作灵魂和内在精神力量,在《红楼梦》来说,也就是曹雪芹之“哭泣”才是检验后四十回真伪的试金石。鲁迅曰:“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摩罗诗力说》),巴尔扎克讲文学是“人心史”。“哭泣”就是曹雪芹的“心声”和“人心史”。后四十回之所以和前八十回一样感人肺腑,震慑心灵,为人们所接受,就是因为具有这个“心声”,具有哭泣的艺术生命力。


正是从这种美学的观念出发,曲沐先生一直不赞成“腰斩《红楼梦》”的做法,主张《红楼梦》的统一论和整体论,并热情地推崇程甲本《红楼梦》。他在《神龙无尾与连城全璧》一文中说:


整部程甲本,保持了小说故事的完整性、系统性,不论情节发展和人物性格、结局,前后基本上是统一的。有的“探佚”者说宝玉出家和黛玉早死都不是曹雪芹的原意,实际上两位主人公的结局,正是前八十回所透露的,是情节推演和人物性格发展的必然逻辑和归宿。……其他如宝玉中举、贾府抄家、宝玉宝钗成婚、宝钗守寡、以及元春早丧、探春远嫁、惜春为尼、妙玉被污、凤姐之死等等,都可以从前八十回寻绎出情节发展和隐伏的端倪。这说明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存在着内在的有机联系,是一个有机整体。这种有机联系,使小说呈现着一种完整美、结构美。而且后四十回情节已进入描写人物结局与归宿阶段,作者投入的智慧和倾入的感情就愈多,仿佛如江河奔流,波涛起伏,到此已凝结汇聚,形成回旋、激荡、溃决之势。


在关于《红楼梦》的美学探研中,曲沐先生发挥了独立思考的精神,已经逐渐觉察到七十年来“新红学”版本观的弊病,而当他一旦转到对脂本的辨伪辨疑上来以后,他的造诣和慧心,就立刻产生了一个极大的升华。他在《从文字差异中辨真伪见高低》一文中,通过程甲本与“艺院本”(前八十回底本为庚辰本)大量文字比较,证明脂本庚辰本之许多异文是在程甲本基础上的有意改篡,其中既展示了他的文字学的功力,也得力于他的美学素养。而《脂评本〈石头记〉抄自程甲本〈红楼梦〉实证录》这一堪称校勘学的力作,又反过来为《红楼梦》的美学鉴赏提供了实例。如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风泣虚凰”,写芳官为宝玉吹火腿汤,她干娘也要来吹,晴雯见了,骂小丫头,小丫头都说:


“我们撵他,不出去;说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这是何苦呢!——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又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


而庚辰本却作:


“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咀的了。”


文章指出,抄手抄到“我们到”时,“就误看成下一行的‘我们到’,便接着抄下去,结果漏抄上一行‘我们到’以下30字,形成如此文理不通的错句”。又,同回程甲本写宝玉要芳官尝尝汤好了没有时——


芳官当是顽话,只是笑着看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便喝一口。芳官见如此,他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与宝玉。


而庚辰本作:


芳官只当是顽话,看着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说好了,递与宝玉。


文章指出:庚辰本从第一个“一口”,一下子跳到第三个“一口”,漏去中间27字,抄成不成文理之错乱句了。


文章指出的造成文句错乱的现象,版本学的术语叫做窜行脱文。正如曲沐先生所说:“脂本庚辰本中大量的文字脱漏与错乱乃是抄录者怎样的无意抄错。由于抄手的水平低下,工作态度马虎,这些抄错之处比比皆是,皆可以从‘程甲本’《红楼梦》中寻找出其抄错的原因。由此益可证脂本是晚于程本之伪本,而不是什么保存了曹雪芹‘原稿的面貌’的本子。”上述例证不仅有力地证明了脂本之后出,也显示了脂本美学意趣的低下,都是极有说服力的,不容置辩的。


总之,版本研究的终极目标是寻求真本、善本;美学研究的终极目标是寻求真、善、美:二者的共同点就是一个“真”字。当我们从版本学的角度作出上述结论以后,我们就会益加坚信:程甲本所以是《红楼梦》的最好版本,不仅从版本鉴定的角度讲,是最可靠的真本,而且从思想艺术鉴赏的角度讲,也是最出色的善本。曲沐先生的红学研究是从美学开始而在版本上生发,又进一步拓展了美学研究的天地,从而在这两个方面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确实是把“真”汇到一起来了,将这部论集定名为《红楼梦会真录》,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江西怀玉  欧阳健


1995年6月5日序于石头城下


(《湖北日报》1995年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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