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胡适“浅薄”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278 次 更新时间:2018-06-01 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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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  


胡适的文字,明白清楚,浅显清澈,是二十世纪文人中非常特别的一种。在如海般的文本中,你一眼就可以辩认出来,就像鲁迅的隐晦艰涩一样。他一“白”到底,始是作为“中国白话文之父”的刻意经营,终成习惯性的风格了。他多次向人们表明这个追求,直至晚年还喋喋不休。胡适当然明白这种文风的短处,但他仍然持守终生——“我从来不怕人笑我的文字浅显”。毛泽东对胡适有深刻的忌讳。但1945年4月在中共七次代表大会上,说到应该让新干部畅所欲言时,还是引用了胡适的话:“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毛是信手拈来,别作他解,并非谈辞论章。但胡适一“白”到底的主张,显然给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胡适也有过头的地方,“胡适的日记”,这个“的”就多余了,这是孙犁的意见。胡适晚年请台静农刻藏书章 ——“胡适的书”,似也可商榷。但胡适创立了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独特文风,将深远地影响后世,是无可置疑的。他的文字如同大河的上游——清浅的小溪流,潺潺有声地奔流着,却是清亮清亮的,发出诱人的声响和色泽。


胡适的思想也是明白清楚、浅显清澈的,这也是他一生的追求。早在留学时期,他就认定“今日吾国之急需,不在新奇之学说,高深之哲理”。他送给青年陈之藩的作文秘诀是“开门见山,一清见底”。他最反对玩弄“抽象的名词”,最提倡“清楚的思想”。所以他“讨厌抽象的理论”,遵从老师杜威“处处顾到当前的问题”的教导,主张“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他还说“我宁可保持我无力的思想,决不肯换取任何有力而不思想的宗教”,“我不屑‘立异为高’”。他的大部分著作,就好像邻家大伯的聊天,疏疏落落,熨帖安详,太平常,太清晰,太简单朴素了,却是很入耳的,很动听的,也许还是很难忘的。


如此,就有胡适“浅薄”一说。李泽厚曾说:“他在政治上或政治思想上毫无可言。他的政治见解、主张和观念都极其浅薄、无聊和渺小到可以不予理会。”林毓生甚至说:“任何问题经过胡适的肤浅的心灵接触以后,都会变得很肤浅。”这样的表达还可以开出一长串名单。


但胡适真的“浅薄”吗?一个最重要的事实是:在胡适去世近20年以后,他又被逐渐推到历史的聚光灯下,他的价值又被逐渐发现,对他的解读和研究持续着,并推向热烈,似乎还没有消退的迹象。(对这样的人物,我们应当奉上花团锦簇的桂冠,以及感动的泪水。)历史显示了它的吊诡,又显示了它的深沉。历史终究是公正的。


对此最恰当的解释或许是:他看起来“浅薄”,却极不寻常。


胡适从小苦读中国经典,14岁到上海梅溪学堂,即指出老师的错误,老师惊异之余,让他一天连跳3级。在中国公学期间,用功到两耳都聋的地步。江勇振经过考证,只能浩叹:“读尽胡适读过的书是不可能的。”得出结论:“他的天分跟努力是我们望尘莫及的”,“如果胡适敢谈任何问题”,“我们必须假定该看的书,他都已经看过了”。


胡适浸淫中学,又自觉而非勉强地、爽朗而非焦虑地跃入西方文明的主流,在被马克思称为“天生的现代国家”里,饱览经典,亲炙异风,“天然地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李慎之先生语),似乎从容鸟瞰,看透了什么。在他回应梁漱溟的一段话里,很有这样的底气和自信。他说“把戏千万般,说破了‘也不过如此。’”,“本来‘不过如此’,我所以还他一个‘不过如此’。这叫做‘化神奇为臭腐,化玄妙为平常’”。在正名性的《自由主义》一文中,他不屑给自由主义再添一个自己的定义,只是说“自由主义最浅显的意思是强调的尊严自由”。中国的现代化“只是为了要建立一个更满人意的国家”。在1930年代“民主大讨论”中,他坚持说宪政没有什么深奥的东西,仅是“幼稚园政治”而已。


胡适确实没有形而上架构,缺乏眩目的玄思色彩。但正如冯友兰所说,他有“点石成金”的手指。平平常常的道理,普普通通的思想,经他一点,就煜煜煌煌,光彩照人了。胡适讲的也就是“常识”,却是别人说不出来的“常识”。“实践证明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20年后撬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大门),不是常识吗?“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话”,不是常识吗?“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不是常识吗?


前现代的中国也许并不需要另创新意,再造乾坤。选择什么,怎么选择,也许是更为切实的课题。胡适以他的天才、渊博、远见和气度,在形而上学的海市蜃楼和“虚假价值”的时代迷雾中,以他习惯性的平实的理性,坚定地选择了人类文明的真正精粹,面对挫败和围剿,持守终生,至死不渝。自由、民主、科学、人权、容忍、健全的个人主义、反对“根本解决”、主张“渐进和平的改革”,几乎都不是他的创新,乃是他的选择。


这就是余英时说,当年一些反对他的年轻人,晚年又回向他的原因。余英时还说:“正是这种‘简陋的学问’、‘浅薄的思想’,才使他成为至今仍受注视的人物。”周质平则说从“应时人物”变成了“先时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就连共产党人胡绳1937年写的《胡适论》,在对胡适进行诸多否定之后,还说:“比较起有些买空卖空的‘学者’、‘政客’来,倒还是胡适的遇事不苟且,尊重事实,注意具体问题这种态度是值得在战斗间学习的。”郁之认为这是“抗日战争中文化思想上的统一战线”策略,笔者认为,倒不如说是在意识形态笼罩下的清醒透光。


李长之1936年《谈胡适之》一文中说:启蒙运动精神的“核心就是清楚浅显的理智”,“胡适是一个清楚浅显理智的人物”,他“尤其表现了启蒙的精神”,“做了一个强有力的呐喊者”。这是胡适“浅薄”说中,最出人意料的说法,站得最高的说法,也是最精辟的说法。这是对胡适最崇高的礼敬。——最本质的东西,可能隐藏得最深,但被李长之一语道破。遗憾的是,却被几乎所有的人长时期忽视。


胡愈之在1979年指出:“在西方,冲破中世纪的黑暗时代”,首先是从“打破教会僧院所垄断的旧文字,创造和群众口头语相结合的民族新文字”开始的,这才有以后的启蒙运动等等。周有光激赞这是一个“创新的见解”。他们也许不知道,在40多年前,李长之在评论胡适时,早已着先鞭了。


在李长之面前,所有认为胡适“浅薄”的人都应当审慎或自省。还有更多人说,胡适的明白清楚,是为他的渊博和深刻,求得了解和传播。在李长之面前,这种不能说不对的说法,也显出了短视——李长之先生这样的批评家确实不同凡响。认识一个伟人是需要伟人眼光的。纷纷扰扰的70多年过去了,他的话还是叫人一激灵,然后感佩不已!此刻,我的眼里已盈满泪水。


参考资料:

《四十自述》胡适 岳麓书社 1988年8月

《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 新星出版社2006年10月

《毛与胡适》郁之 《读书》1995年第9期

《芸斋梦余》孙犁 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年1月

《胡适留学日记》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12月

《寄·纪念适之先生之九》 载《在春风里·剑河倒影》陈之藩 黄山书社2009年6月

《胡适书信集》(上)(中)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9月

《胡适说过,就可靠吗?》江勇振 《南方周末》2013年8月29日

《舍我其谁:胡适》第一部《璞玉成璧》 江勇振 新星出版社2011年4月

《中国现代思想史论》李泽厚 东方出版社1987年6月

《胡适是20世纪影响力最大也最长久的思想家》余英时 《东方早报》2011年12月16日

《谈胡适之——由其诗可见其人》李长之 载《印象胡适》安徽文艺出版社 2010年11月

   《见贤集——喜读周有光论著》 于友编著 群言出版社 201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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