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希孟:门的哲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259 次 更新时间:2018-04-17 00:18

安希孟  


在封闭的墙上打开一个洞口,可以方便进出,这就是“门”。后来,凡关塞隘口皆称为“门”,如玉门、雁门、虎门、江门。但,古代“门”与“户”不同:一扇曰“户”,两扇曰“门”;在堂室曰户,在宅区曰门。当然,抽象的门,不是具象,“哲学门”,即,哲学系,分门别类之谓也。生物分类也称生物分类学。生物学上的分类系统是阶元系统。通常包括七个主要级别:界、门、纲、目、科、属、种。邪门歪道,未必实有其门。门第,当然门口阶石层级就高。但现在却未必。门当户对,咱们的国学,得好好钻研。邪门歪道。门就一定斜吗?


可以设想,我们人类的远祖穴居野处,行动何等自由敏捷。有巢氏教民筑巢,是为了遮风挡雨,防止野兽侵害。因为,有了巢穴,也就有了门户。门户的用途可谓大矣,除了送往迎来,还可以通风透光。没有门户,作茧自缚,与外界断绝往来,就会饿死、憋死。


然而门的作用还不止是进进出出,它的更直接的目的是防止野兽和外人进入。因此,最早的门不仅仅便于通行,更在于阻断和防堵。我们的远祖晚上就寝前在洞口堵上一块石头或一些树枝,既隔断寒流,也杜绝野兽侵害。


门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是文明的标志。好多事情我们只能独自处理,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做。学会关门,等于学会保护隐私和安全,也因而才有了方寸之地的安全。


进入文明社会,门的防堵作用更在于防范小人。难怪空想社会主义者们早就提出“夜不闭户”的理想。然而同他们的愿望相反,现代的门户演变得更加复杂,防盗措施更加完备。人类的文明从创立门户开始,竟以拆除“门户之限”为理想!


中国古代等级制分明,门有定制与级别,进门的人也因身份不同而走不同的门。古代有一则门的故事:


晏子使楚,以晏子短(矮),楚人为小门于大门之侧,而延晏子。晏子不入,曰:“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今臣使楚,不当从此门入。”傧者(迎宾的人)更道从大门入……


看来,在中国古代,进什么样的门,是有身份讲究的。而且,中国的门还有高下荣辱之分。北京有太和门、午门、德胜门、玄武门、安定门……据说,分工各有不同。出师征伐、班师回朝,各有其门可走。宫内的人伏法,推出“午门”斩首。


列国列族中,中华民族的“门第”最有等级之分。比如,古代穷人的住房是“筚门圭窦、瓮牖绳枢”。筚门:用荆条或树枝编成的门;圭窦:在墙上挖成圭玉形(长方,上尖)的门洞;绳枢:用绳子绑门以代门上的转轴;瓮牖:以瓦作窗。今人亦特别注意“门面”,防盗门已成为财富与身份的象征。


中国文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叫做“院落文化”,这是因为中国有很多院落。四壁合围,高墙环堵,朱门红墙,深宅大院。院墙的高矮,常常依主人的社会阶级而定。不同地位和身份的人,门楼高矮各有定制。据说民间的门楼不得高于皇宫的门楼。且按中国的风俗,房门不能直对院门。院门不得居中,以免使人对院内的情况一览无余。此外,院门以内要立屏蔽之墙,曰萧墙,以遮挡外人的视线。且屋内正厅要立屏风。“祸起萧墙”,指内讧。门庭也有定制,不得逾越规矩。


直到今天,我们的很多机构仍然被称作“院”——尽管有的机构其实并没有院墙:法院、电影院、学院、剧院、议院、检察院、科学院、设计院、医院、书院、寺院。院多,门也多。有正门,也就有旁门左道、歪门邪道;有前门,也就有后门。总之,有了门,便有了内外之别。


中国的门还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故,人有豪门与寒门之分。有的人相信“将门虎子”,也有的人相信“寒门出贵子”,似乎后者更常见。中国的阶级划分常以世袭或出身为标准,叫做门第,即等级。魏晋南北朝时实行九品中正制,选用官员,从高门中选,寒门遭拒。


最能反映中国封建特色的包含“门”的成语是“门生故吏”,门生即学生,“门生故吏”即指朋党、党羽。章炳麟说:“时张之洞子为其父祝寿京师,门生故吏,皆往拜。”


一般人认为门生即弟子,其实门生指再传弟子,不过后来门生与弟子无异。“门生天子”这四个字的文化蕴含可就大了,很具有中国的特色。天子出于你的“门下”,那你可就权力在手,炙手可热了。史载:唐僖宗崩,宦官杨复恭迎立寿王李晔为帝,是为昭宗。杨复恭恃功擅权,昭宗李晔迫令其致仕(辞官归居)。杨复恭愤怒地说:“吾于荆榛中援立寿王,有如此负心门生天子,既得尊位,乃废定策国老!”中国文化于此可见一斑。不过唐昭宗的做法并无不妥,否则,他不过是傀儡皇帝。


古人称大户人家叫“门槛人家”,盖因其家门槛高。明代凡是家中有大厅者,加收门槛税。富人纳税很合理,如果工薪月千元者纳税,大官反不纳税,那就不公平。


因为门多,所以汉语中包含“门”的词汇也就特别多:门道、门路、法门、一门功课、一门心思。在封建社会,“家”因而也同时被叫做“门”,比如说“家门不幸”、“门庭若市”、“将门虎子”、“败坏门风”、“门望”、“门阀”、“投奔门下”、“朱门”、“豪门”、“寒门”。说一个人事业有成,是“光耀门楣”。杀死全家叫“满门抄斩”。结为姻缘叫“一门亲事”,“男嫁女”叫做“倒插门”——外文无法翻译。门庭冷落,叫“门可罗雀”;宾客如云,叫“门庭若市”。家族地位也叫“门第”,因为不同地位、不同身份的人,门楼的阶梯也要有不同的形象与规格。官阶相等、地位相称叫“门当户对”。弟子叫“门生”、“门徒”。宗派、团体,叫“门户”,如“自立门户”、“门户之见”。进入别人家叫“登门”。形容家事衰败,叫“门衰祚薄”。《文选》:“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


这样说来,咱们的国学也可以被称为一门“门学”。汉语中与门有关的词汇非常发达:闪、闭、闲、闹、阅、阁、闰、阔、阐。“关”是门的放大。咱们中国自古关隘要津很多,关防甚严,如嘉裕关、山海关、雁门关、平型关、函谷关、镇南关。故咱们的传统文化也可以叫“关”文化。国学其实是“关学”。“关”的引申义为关隘,如“难关”、“年关”、“鬼门关”。陶渊明喟叹:“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我始终觉得,这么多关隘,实足以影响中国各地的商业流通以及同外部的交流。


人体,包括许多动物,有贲门、肛门、窍门(七窍)、幽门、脑门等,于是有了新陈代谢,吐故纳新,生命才得以延续。可见,闭门、封门、死守,会使门失去意义,会扼杀生命。“门”乃生命之门。门,通向生命。看来,开放乃国家民族生命之源。


门,凝聚了辩证关系的精华:上与下、内与外、有与无、左与右、进与出。有一个故事:一位秀才一足站在地上,一足踏着马鞍的脚蹬。他问农妇:我这是上马,还是下马?农妇机智地倚立门槛,一足在外,一足在内,反问:我是进门,还是出门?秀才无言以对。


门所体现的辩证法还可以用老子的话来表达:“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门户同车的辐条一样,有无相生。“无”是“有”的条件,“无”是“用”的条件。


不过,我顶不赞成老子说的“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我赞成大家走出国门,到外面世界看一看。不是要去“见天道”,而是多见见“人道”。我希望走出国“门”。秀才不出门,难知天下事。


“改革开放”,“开放”二字的英译是“opendoorpolicy”,亦即“门户开放”,那意味着我们曾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不过,门户原本就可开可闭,供人进入,何以“开门”还要有政令!这就令人纳闷或沉思。


门户的形象因而常常就是一个国家、一个政府、一个民族、一个单位、一个人的形象。凯旋门是巴黎的象征。今天,一提到“水门”,便使人想到“丑闻”,以致在美国后来常有“……门”之称,乃“丑闻”之别名。“丑”而能成为“新闻”,这是现代法制国家与传统专制国家不同之处。专制国家的“丑”事,总也不能成为“新闻”,总要被封锁在“门”内,因为“家丑不可外扬”。


《圣经·马太福音》说:“你们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的,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路加福音》说:“有一个人问耶稣:‘主啊,得救的人少吗?’耶稣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我告诉你们,将来有许多人想要进去,都是不能。’”


按基督教的观点,进入天国的门之所以是窄门,是因为在基督徒的生活中除了专一为主尽忠及全心全意做奉献外,别无东西留给你。弃绝一己之利益,远离世界的欢乐,这样的门就很狭窄。


门的作用是阻限。然而,门如果一味阻隔,而不能成为通道,这门就失去了意义。


“非请莫入”、“闲人免进”,这类招牌的含义是“无事免进”、“有事请进”。对一些人表示拒绝,同时就是对另一些人表示欢迎。门是在否定中表示肯定,即在阻挡中表示欢迎。或曰,门是在肯定中表示否定,在通行中表示阻隔。恰如红灯表示对某些车辆的限制,同时就有绿灯对一些车辆表示放行。不同的是,门同时兼备红灯和绿灯的功能——即使铁将军把门,对持有钥匙的人也不会拒绝。


柏拉图说:“给不确定者以限定。”然而,“限定就是否定”(斯宾诺莎)。这意味着,规定什么人进,同时就表明拒绝另一些人进:限定即否定。


门就是限定,这限定又是否定。如果完全隔断,不许任何人进入,那就无须这门的存在。同样,如果完全开通,任人进出,毫无限制,那同样无须门。一切门都是“龙门”,“鲤鱼跃龙门”。故,门是限定中的否定。门的肯定是在否定中或通过否定建立起来的。


有了门,就有了守门人。守门的人既是为进门的人而存在,也为不许进门的人而存在。守门人不仅会说“请”,也会说“不”。“请”和“不”是守门人自身存在的意义。


锁是存在与虚无的双重展示:锁的存在表明屋内有人居住,而非废弃的屋房(存在)。然而,门加锁又表明主人的“不在”(虚无)。锁是有与无、存在与虚无的双重证明。锁是对不持钥匙者的拒绝,又是对持钥匙者的准许。锁是拒绝与迎请的双重表示。


卡夫卡描绘了一位K先生(大概是他自己)的处境:他无辜被捕。他想为自己申诉,然而却不得法门而入。这是对现代人的生存状态的描绘。K想进城堡,终不得其门而入。现代人的生存状况是:走过一道门,又一道门,至死走不完该走的门子。这叫做“办事难,难于上青天”。门多了,并不是好事。


西方欧美国家很少有院落,因而门户比中国少。笔者没有机会享受公款出国,但也注意到,国外政府机构并不深闭固拒在豪门大院之中——严格说来,他们有政无“府”。他们的政府也并不那么门禁森严,好像普通百姓也可以到白宫前草坪上闲坐、示威、看热闹。笔者注意到,外国的“书院”(学校)其实也没有“院”。因为没有墙,所以也就没有门。没有拥挤不堪、打破头脑的“前门”,当然也就没有“后门”。没有门,也就没有门第高下之分(无所谓重点学校与非重点学校之分),正如婚姻无所谓“门当户对”一样。孩子上学,也无所谓“跳龙门”、“跳门坎”、“改换门庭”之说,学生也不挑选什么“名门望族”学校。外国的学校没有围墙,内外无别,界限不清,四通八达。一个人享受自由越多,便越懂得自我约束,便越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而“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则人的尊严扫地,鼠窃狗偷便在所难免。


我所在的山西大学一度门内有门,墙内有墙,院中有院。后来一夜之间拆除栅栏,花园、草地、操场、宿舍区没有院墙,四通八达,行人们有被尊重、被信任的感觉。行人不攀墙越栏,自尊得很。可见,门不可无,也不可多,门多便是无门,无门反倒有门。


物质的、有形的门,实际上是无形的、精神的状态的一种形象。相比之下,咱们中国的学校校门比较阔气、宏伟,门卫制度也严格,国外的学校则是开放式的:没有门卫把守,没有院墙,可以自由进出。外国的大学生可以自由听课。外边的人进学校很容易,里面的学生出去也很容易。同咱们中国相比,外国学校的纪律似乎也比较松弛,学生比较自由——但这并不表示他们的学校培养不出“人才”。


我们大学的门户是越来越多。“政出多门”,似乎连我们大学的师生也是“人出多门”。大院套中院,中院套小院。公园、博物院增门加哨,为的是“收费”。大学门禁层层,似乎是“强化治安”。然而门从来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结果给教师、学生带来诸多不便。假如遇着盗匪,“老鼠过街,人人喊打”,飞盗神偷逾墙而逃,群众半天还找不到追击的“门”,眼睁睁地看着“大侠”们逃逸而去。某高校失火,呼啸的消防车东奔西突,“不得其门而入”,眼看火势冲天,无计可施,望火兴叹。近闻城市大公园拆除围墙,原来的大门便形同虚设。公园没了门,成了真正的“公众花园”。我感到甚好!门是人类的发明,有利于人类,但门反过来成了人的主人,人反异化为门的奴隶,这不好。


我们从有关门的古代汉语中发现许多有着浓烈封建色彩的词汇,是因为汉语中包含“门”的词汇比外语(如英语)要多得多。汉语中的“门”已经成为一种文化象征,其蕴含特别丰富。我们在英语词典中找不到与汉语“门”相应的词汇。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在汉语中,“门”被赋予过多的文化、政治、伦理含义。如“门当户对”比喻社会地位相当,“门无杂宾”比喻交友谨慎,这在西方是没有的。这里,咱们中国人讲究阶级、地位、身份、财富的旧习历历可见。


古代人维护部落公有财产或私有财产的办法很简单:学习野兽的办法,划地为界,越界即为侵犯。他们从自己的始祖——野兽那里学会这种简单的“圈定领地”、分而治之的办法:野兽们蹓跶一圈,或撒泡尿,凭着气味就宣告自己的“领土主权”。那时并没有什么围墙和“防盗门”。后来,这种无形的界限就不再起作用。人类越文明,便越野蛮,越不讲理,于是有了“柴扉”、“柴门”。这足以起到防盗作用,因而也就是古代的“防盗门”,在当时已经是很“先进”的了。它宣示“内外有别”、“非请莫入”。


随着“文明”的发展,盗匪出没无常,“擅入民宅者”越来越多,于是有了木门和最初的锁。门锁一路演进,进到我们这个时代,有了各种各样“科技含量”很高的精致的防盗门和高级锁。锁的演进使人同外部隔离越深:从小锁头到碰锁,然后是双重保险、三保险、防撬锁。最高明的发展是“猫眼”(而不是“狗眼”),把人看得是面目全非了。防盗门起先是栅栏式,后变成留下巴掌大的窗口的“高级防盗”。主人成了栅栏中的猴子,这叫做作茧自缚。然而防盗门所起的作用同几千年以前以及几十年以前的“柴扉”一样,不过是防范、警示,但同样也难以招架手法高超的大盗贼。在这一点上,锁头的演进其实是零,门锁毫无“进步”可言。


技术高超的大盗促进了锁的进化,精美绝伦的锁同样也造就了才智出众、手段好生了得的盗贼。制锁与盗术,这二者同样都是人的智慧、智力、知识、技巧的进化。谁说飞檐走壁的“梁上君子”们是低智商呢?君不见,伪造假钞票、假发票,冒充中央电视台记者和高干子弟勾引少女失身者,其智力远在大学教授之上!


因而我很怀疑“防盗门”的发明是否应该得到专利。打从远古时代起,门本来就是“防盗”的。如果农村的木板门和原始旧式铁锁不能起到“防盗”作用,那么金属“防盗门”就不过是自欺欺人。


近闻江洋大盗“飞将军自天而入”,始知楼窗防护栏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有着神功绝技的盗贼们可以攀墙越窗入户,四五层楼房不在话下。又闻盗贼专偷防盗门厚重精致的人家,有意“叫板”。所以我对这多围墙、这多门槛渐渐失去信心。


门的积极作用有限,而消极作用则害莫大焉。门本来可以予人方便,自己方便,但门常常也不是带来方便,而是带来麻烦。贼寇无视门的存在,再高再多再坚固再精致的门也是枉然。门的建造者若把门作为坚壁清野、束缚手脚、夜郎自大的工具,则门的负作用难以克服。门可以使人走向世界,也可以使人闭关自守、自成一统、称王称霸,无视外部世界和声音的存在,封锁异己者的意见,宣布门内的一切皆“家事”,他人无权置喙。门可以抵挡外部新鲜空气,使自己变聋变瞎,对世事茫然无知——当然,聪明的法子是从门缝看世界,给国人以关于外部世界的扭曲的知识。关起门来打孩子,门内的一切“关卿底事”,这是“门墙极高”的封建中国的规矩。


门的作用无非是行与禁。行是放行、通行,禁是禁止、阻挡。比如,北京故宫又叫紫禁城(ForbiddenCity),各个城门都有定制和名堂,不同身份的人进出必须各行其门,不得僭越。这类门的主要作用其实是防堵、防范,百姓难以进入。宽阔的大门同时也禁卫森严,不可擅入因而现代社会的门的功能更多的是阻止、设限、关卡。


我们看到有的单位建造了宏伟的大楼,有的楼门门卫很严肃,只许领导和机关人员进出,学生得另走边门。都什么时代了,还搞尊卑有别?我觉得这下门就异化了,门的通行的功能变得狭窄了。


卡的目的是“索要”。某些政府机构的刁难、拖延、推托,目的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权力的存在,索取“贡”物。这与车匪路霸者流设卡拦车收费异曲同工。政府机构被称为部“门”,或曰“衙门”,“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要害是部门太多,多得“邪门”。


我们许多政府部“门”、机关单位,成了少数发财致富的人的通衢大道。他们喜欢高门大院,政出多“门”。行政干预过多,大大妨碍经济、文化、教育、学术的发展。人为设置部门,加高门坎,增加手续,并非为了防“小人”,反倒是防“君子”。诚可谓“亲佞臣、远君子”也。政府部门往往御人于“国门”之外,使壮士扼腕,英雄流泪。外商申请一个项目,要盖几十个公章,进几十道“门”。多少简便易行的事,却因“不得其门而入”,徒唤奈何。


我们生活中那些多如牛毛的政策、法令、制度、条条框框,不是要予人方便,调动人的积极性,反倒如同“朱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下衙门朝钱开”。每过一道门,都要留下“买路钱”。守门者把“山门”作为牟利工具。对门的垄断,造成守门人的腐败、贪婪。门成为社会的腐化剂。门的演化史,就成了门的异化史。


对于某些有“门子”的人来说,这些门当然都是“方便之门”。出国、进修、提干、获奖、开会(旅游)、上学、经商、炒股、分房,部门首长可以为自己的配偶、子女鸣锣开道。不少地方“学术评奖”中的“申请人”、“评委”、“获奖人”三位一体,自评自奖,一点儿也不回避。国家科研项目的课题,从设立、申请到评定,都是少数人一身兼数任。出版社或报刊编辑互相发表文章,或给朋友、妻子发文章。这些门都是给自己开的。


改革的基本精神是简政放权、精简机构,给下级更多的自主权,让他们“自立门户”。然而,有些政府部门偏偏事无巨细、一手遮天。诸如教师职称的评定,博士站点及博导硕导的聘任,学术成果的评定、奖励,技术考核、文坛大赛、产品鉴定之类纯粹业务性工作,也由政府部门统揽包办。此外如上岗证、资格证,都成为政府敛财的法门。一所中学的教师最多有二十种“证书”。政府每设立一个名目的证书,都意味着一道必经之“门”。政府的权力在此得以体现。名目繁多的手续成为“卡”人的关口,成了现代的“卡门”。


门的异化意味着对门的滥用。有门路的人畅行其道,该办事的人却“摸不着门”,门失去了正常功能。现代“卡门”应当被拆除。对这样的门,应当“破门而入”,或“破门而出”。我们的立法,当然应当对把守门径的人作出些规定,切不可让有些人一身而兼守门人与进门人二任。


门的正常功能是通行,一旦门阻碍了通行,门就失去了其一半功能。门不应当成为特权者的护身符,似乎守门人可以根据好恶决定行与禁。门的开与闭,似乎应当依法而行。少数人操纵门钥的时代,应当成为历史。


门本来是保护自己的。它是文明社会的标志,有许多事情需要单个的人闭门沉思,吾日三省吾身,才能有所心得。然而封闭社会的特征是:一面阻挡外部世界的阳光,一面却无休止地干涉个人心灵自由,轻易越过个人心灵的门坎。在一个个人心灵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社会里,个人毫无物质的和精神的私产可言,个人的门户被轻易撞开,“狠斗私字一闪念”,“亮私不怕丑”。有许多事情只能藏在心间。心灵的门窗有时必须紧闭。人应当在安静、闲暇中享受自由的乐趣,保守自己的隐私。这已成为当代人的共识。


另一方面,我们公共的社会事业又应当是开放式的。我们中华民族喜欢在生活中设置一道一道的门坎——不是私人事务的门,而乃国家、社稷、家族、单位的闭塞之门。我们中国人喜欢在嘴上安一个门,并且上锁,同一幢楼的人“老死不相往来”。我们的心似乎也被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


结论似乎是:个人良心、私人事务的门应当由个人严守。社会、公众的事业应当开放。农业宗法社会的人没有个人隐私可言,一切都处在公开状态,“一家炖肉满院香”。我们应当学会保护自己,我们的心态应当高度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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