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敦华:形而上的政治哲学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释义大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48 次 更新时间:2017-12-30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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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敦华 (进入专栏)  

内容提要:对尼采主要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研究,海德格尔所作的存在论解释和施特劳斯派所作的政治哲学解释在国内有较大影响。本文分析了两者的优缺点。按照尼采哲学核心“超人—追求权力意志—永恒回归”的“三连论”,对该书的前言和四个部分进行比较全面的解释,说明尼采的政治哲学毫无秘传可言,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反现代性”。尼采明确把永恒回归的学说归结为“再走一次”的“绝对命令”,但蕴含新价值的创造和古代等级制的复古这两种不同旨意,从而为20世纪哲学留下广阔的解释空间。

关键词:末人/高人/不平等/等级制/人性


尼采常被称作“诗人哲学家”。海德格尔却说,虽然“理论”和“诗意”的区分不适用于尼采,但尼采是伟大哲学家,而不是荷尔德林那样的伟大诗人。(参见海德格尔,2014年,第345-346页)海德格尔的《尼采》是从诗意中解读出尼采形而上学的杰作,他从《快乐的科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追求权力的意志》(又译《强力意志》或《权力意志》)等书择取一些章节,显露“永恒回归”的存在论和“追求权力意志”的存在者本质之间的张力。他说:“迄今为止的思想就是形而上学,而尼采的思想也许就实现了形而上学的完成。”(海德格尔,2005年,第127页)

利奥·施特劳斯一贯通过文本解释来阐发政治哲学的自我主张,尼采是他关注的重点,他专门讲授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善恶的彼岸》。他的解读只是为了他在“现代性三次浪潮”中的一个结论:“尼采认为,所有真正的人类生活,每一种高级文化必然有等级或贵族的特征;未来最高文化必须符合人的自然等级,尼采原则上按柏拉图思路来理解自然等级。”(Strauss,1989,p.97)按照这个“尼采—柏拉图”思路,施特劳斯追随者朗佩特和斯坦利·罗森分别解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们强调尼采“神秘而又难以言传”(参见朗佩特,2013年,第15页),以及“通俗(exoteric)”和“秘传(esoteric)”的“双重修辞”。(参见罗森,第280-282页)

与海德格尔相比,施特劳斯派的解释有一大截差距。尼采对柏拉图哲学的颠倒是彻底的。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说尼采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这个判断有充足文本证据。如果不顾文本,硬要把尼采学说当作“柏拉图化”的秘传,无异于南辕北辙;要在尼采话语中索隐出柏拉图政治哲学,更是缘木求鱼。如果再贴上“现代性批判”“阻遏现代民主启蒙的目标”“柏拉图式的冒险计划”“后现代主义的起源和本质”“历史的终结”等等标签,他们的解读除了给读者一团糊涂的神秘感,不能对尼采文本意义作出清楚可靠的解释。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解读紧扣文本,思想清晰。在笔者看来,也有其弱点,那就是回避了尼采哲学的政治主题。可能考虑到这个质疑,海德格尔在“谁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的演讲中坚持认为,尼采“不得不在形而上学上,而且仅仅以形而上学方式来思考他的思想”。(海德格尔,2005年,第131页)

即使没有经过哲学训练的读者也能一眼看出,尼采著作中既没有什么秘传,也不故作玄虚。《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融文学与哲学于一体的奇葩,修辞手法虽然斑驳陆离,变化莫测,但自始至终强调“人是不平等的。而且人也应该不平等”。(尼采,2014年,第110页)人的平等或不平等,本是古往今来政治家和作家爱谈的话题,似乎谈不出什么哲学新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奇特之处在于,尼采用“超人—追求权力意志—永恒回归”的哲学“三连论”(trilogy)阐发了“人是不平等”的人性论、社会历史观及其存在论依据。本文拟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文本为根据,以合理性为准绳,对该书“前言”和四个部分作形而上—政治哲学的解读。


序幕:人是什么?


“前言”第3-4节是尼采全部著作中关于超人最集中、最完整的论述,给人留下一个印象,似乎“前言”的主题是“超人”学说。彼珀的解释更夸张,他说前言和第一部分“揭示出一种较为内在的完整性和完美性。所有的大标题:超人学说、自我超越学说、权力意志学说和永恒轮回学说,在这里已经使人感觉并认识到与随后的部分具有一种指导性的关联”。(彼珀,第8-9页)从“前言”10节的情节看,查拉图斯特拉为了“爱人”而下山,但人是什么呢?尼采阐述了“人”与“超人”、“末人”和“高人”之间关系。这些不同人等区分的具体含义在后来部分得到刻画,但不至于对全书所有学说都起指导作用。

“超人”(übermench)不是“超级人”(superman),而有“完成”和“克服”人自身等含义。查拉图斯特拉说:“我教你们何谓超人:人是应该被克服(überwunden)的东西。”尼采把生物进化看作“一切生物都创造过超越自身的某种东西”(尼采,2014年,第7页),人克服了植物、虫到猿猴,才成为现在的人类,但人的克服是不完全的:“你们走过了从虫到人的道路,你们内心中有许多还是虫。从前你们是猿猴,就是现在,你们比任何猿猴还更加是猿猴。你们中的最聪明者,也不过是一个两分体(Zwiespalt)与植物和鬼怪的杂种(Zwitter)。”(同上,引文后的德文是本文作者在有改动处或强调处依据德文本所加,下同)“两分体”指人性中的猿猴,而“杂种”则是人未克服的植物、虫、猿猴混合的“鬼怪”。需要注意“两分体”和“杂种”是贯穿全书的人性观。

尼采既不是性恶论者,也不是性善论者,他认为没有固定不变的人性,按照生命自我克服的本性,他相信超人将要克服人,而不是人倒退为动物。在此意义上,他说:“人是联结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一根绳索”(同上,第10页);在“这条悬在深渊上的绳索”上,人只要一步步前行,不回头,不停留,就能够克服自身,完成自身,成为“超人”。查拉图斯特拉下山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隐修士,隐修士说:“人太不完全的事情”;而“不完全”恰恰是查拉图斯特拉“爱人”的理由:“人之所以伟大,乃在于他是桥梁而不是目的,人之所以可爱,乃在于他是行进和下行(ein übergang und ein Untergang)。”(同上)“行进”和“下行”是贯穿“前言”的比喻,查拉图斯特拉为了爱人而下行,他爱“下行者(Untergehende),因为他们是向前者(Hinübergehenden)”。(同上)“下行”针对柏拉图主义—基督教传统的人生目的:一方面把从天上的彼岸世界拉下到大地,因此说“超人就是大地的意义”(同上,第7页);另一方面要求那些蔑视肉体而追求灵魂上升的人把自己沉浸在灵肉合一的完满状态,因此说超人就是“能容纳不洁的河流而不致污浊”的“大海”。而“行进者”就是在大地上认识、工作、征服、甘于冒险和死亡的人。

市场上的民众对查拉图斯特拉的宣讲或麻木或嘲笑,甚至要谋害他。查拉图斯特拉轻蔑地称他们为“末人”。末人固守人的动物性,没有憧憬,没有冒险,他们抱团取暖而又相互争吵。但末人一致赞同的思想是:过去不平等的时代是疯狂的世界,现在“人人都想要平等,人人都平等,谁要有不同感觉(anders fühlt),自动进疯人院”。(尼采,2014年,第13页)

除了“超人”和“末人”,“前言”还描写了另外两类人:第一类人是两个隐修士,一个要上山“叽里咕噜赞美上帝”(同上,第6页),另一个在山林小屋里机械刻板地执行“祈求,就给你们”、“叩门,就开门”的教义(马太福音,8:7),给上门的“兽和人”施舍食物,而没有爱心(尼采,2014年,第17-18页);另一类人的代表是下坠摔死的,他要挑战没有冒险和前行的末人生活方式,由于头人(“穿彩衣的丑角”)的压制和自己的错误观念、犹豫、害怕而下坠身亡。在此意义上,查拉图斯特拉说,一个丑角对人的不幸命运是一个警示:“人的生存(Dasein)是阴森可怕的,而且毫无意义”。但走钢索表演者是第一个践履“人的存在意义(den Sinn ihres Seins)是超人”的失败者。(同上,第16页)查拉图斯特拉对他表示敬意:“你把冒险当作你的职业,这一点无可轻视。现在你由于你的职业而毁灭:因此我要亲手埋葬你。”(同上,第15页)查拉图斯特拉对两个隐修士也表示善意:他和隐修者“笑着分手了,他们笑起来就像两个孩童”,后来又告诫同伴:“当心不要去伤害隐修者!”(同上,第6、74页)隐修者和走钢丝者分别代表了末人时代的遁世者和冒险者,他们属于尼采后来所说的“高人”。

古今中外,人性论是政治哲学或道德形而上学的基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言”呈现出人、超人、末人和高人这四类不同人等的形象,在四部正文中渐次展开为价值评估、社会历史观、政治哲学及其形而上奠基的丰富内容。


第一部:个人和集体的价值评估


第一部开始用骆驼、狮子和孩子的著名比喻,对人性作价值评估。这三个形象变形的喻意是,人性是从文化传统的传承到自由解放,再朝向新创造的历史进程。第一部大多数章节对民众承载的柏拉图—基督教传统的生活方式展开狮子般攻击,针锋相对地提倡“我自己”(mein Ich)的新价值。查拉图斯特拉把这些新价值总结为“自我中心”(Selbstsucht)。“自我中心”是“健全和神圣”的“最高道德”,既是“向上()”的道路,也是“回到(zurück)大地的道路”,“给大地赋予意义,人的意义”,从人“这个类型(der Art)向超类型(über-Art)前行”。(参见同上,第81、83页)总的来看,第一部强调“孤独者”创造的新价值。孤独者创造可以理解为个人的艺术创造,但这不是说,个人创造与政治无关。事实上,第10章“战斗与战士”、第11章“新的偶像”和第15章①“一千个目标和一个目标”涉及政治价值的批判和创造。

在第11章,尼采猛烈地攻击民众崇拜的现代国家:“国家乃是一切冷酷怪物中的最冷酷者”,犹如霍布斯的“利维坦”。霍布斯认为国家是社会契约的真理,而尼采认为国家冷酷地说谎,“这个谎言从它的嘴里爬出来:‘我,国家,就是民族。’”现代国家都是“民族国家”。尼采明确地说,“国家”(Staat)不等于“诸民族”(),“民族国家”是谎言。西方现代民族国家都自称基督教王国,“‘在地球上没有什么比我更伟大:我是上帝整顿秩序的手指’——这个陸兽如此咆哮着。”尼采认为,这更是谎言,“上帝死了”之后,国家成为取代上帝的“新的偶像”,“引诱过多的多数人”,驱使民众从事战争,“造成多数人毁灭的死亡”,而且把战争的死亡“当成生命来赞美”,国家的偶像崇拜者也得到金钱、权力的酬报,“我看他们全都是疯子、往上爬的猴子和发烧友”。

尼采激烈批判国家主义,在《瞧这个人》初稿中,他自称是“最后一个反政治的德国人”(Nietzsche,S.472),很多人据此认为尼采是远离政治的纯粹个人主义者。但我们立即在第15章读到:“最初做创造者的,是各个民族,后来才是个人,确实,个人这种东西,乃是最近的产物。”这段话表明尼采认为个人主义是现代西方思潮。福柯《词与物》只不过重复了尼采这一观点。

尼采对古代民族的价值持集体主义解释:他们的健全价值观是群体生存所必需的,是集体的创造和遵从,等级分明而没有上下彼此的纷争。他说:“从前,各个民族把一块刻着善的石板悬在他们自己的头上。在上的想统治的爱,在下想顺从的爱,两者结合在一起,给他们自己创造出这样的石板。”(尼采,2014年,第63页)在古代民族中,尼采最钦佩希腊人:“‘你应当永远做第一名,凌驾于他人之上’,‘除了爱你的朋友,不应爱其他任何人’——这句话使希腊人的灵魂战栗:因此,希腊人走上他们的伟大之路。”(同上,第61页)

尼采反对现代国家发动战争,第10章却歌颂“战斗和战士”,看似自相矛盾。其实,这一章开始称呼的“我的战友们”不是现代国家的士兵,而是尼采心目中的贵族骑士。现代国家以“正义战争”名义发动战争,而贵族骑士具有的忠诚、勇敢和荣誉使得他们在战斗中所作的一切都是好的,不需要其他任何理由的辩护。在此意义上,“好战斗(gute Krieg)使任何事情(Sache)神圣化”。(同上,第48页)第63章中,尼采借基督教王国的君王之口赞美说:“听到这种话,我们祖先的血就在我们的身体里搅动:就像春天的声音传向古老的葡萄酒桶。”(同上,第294页)这就从听众方面表明,尼采赞美的战斗和战士具有贵族骑士精神。尼采强调贵族骑士的高贵和服从相一致:“反抗;这是在奴隶身上显示的高贵,让你们显示的高贵就是服从!让你们发出的命令本身就是服从!”(同上,第48页)

第一部的政治话语表明:现代政治哲学中“自由主义”和“国家主义”、“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反抗”与“服从”等区分完全不适用于尼采。第二部进一步说明,这些区分的根源是基督教文明以降人们发明“善与恶、富与贫、贵与贱”等“影像和幻影相互进行最高斗争”。(参见同上,第110-111页)


第二部:“追求权力意志”的社会历史观


第二部查拉图斯特拉再次下山,因为他赠予创造者的道德遭到歪曲,人性被社会历史中各种虚幻价值分裂扭曲,超人的价值取向完全失落。尼采从表象和虚幻中揭示出生命的本质——“追求权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第34章“超越自己”把追求权力意志当作生命本质的最高命令,包括三条准则:第一,“一切有生命者都是服从者”;第二,“不能听命于自己,就要受命于他人”;第三,“命令比服从更难”。(同上,第128页)

这三条不但是当时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理解的“生存斗争,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而且概括了尼采特有的人性堕落历史观。人性堕落原因在于逐步违背生命本质的三阶段。首先,古代主人违背了第三条,主人的失败在于不知道“命令比服从更难”,在奴隶发明的“良心”的自责下放弃了命令的权力。其次,那些成功地颠覆了主人道德的教士们违反了第二条法则,与他人共享痛苦的“同情”使得他们“不能服从自己”,而以“上帝”自居又使他们不能“受命于他人”。基督教传统尚且承认“一切有生命者都是服从者”,只不过他们要服从的是上帝,而不是“追求权力的意志”。最后,在“上帝死了”、末人当权的时代,生命的第一法则也被推翻,末人“大喊大叫:反对一切有权力的人”,用“争取平等的意志”全盘彻底否定了追求权力的意志。(参见同上,第109页)第二部中的“末人”不是第一部中碌碌无为的芸芸众生,也不是无权无势的古代“贱民”,而是“权力贱民、摇笔杆子贱民和快乐贱民”。(尼采,2014年,第106)末人有自己的道德(“有道德的人”)和代言人(“著名的哲人”),他们是攫取了权力的“法利赛人”。(同上,第110页)末人对基督教传统的复仇比早期基督教对主人的报复更激烈、更彻底。教士以上帝名义攫取和维护自身的权力意志,造成人性的分裂,人被分裂为两个“最伟大”和“最渺小”的“裸人”(同上,第100页),基督教时代最伟大的人“太人性”。(同上,第101页)而在末人当道的时代,人性彻底败坏,犹如残肢碎片。“我看到世人被割成碎块零落分散,像在战场上和屠宰场上一样……——可是却没有任何人!”(同上,第158-159页)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为了拯救人类,尼采提出了“拯救过去”的任务,即“把一切‘过去是如此’变为‘我要它如此’”。(同上,第159页)这就是,把过去否定生命的事实转变为肯定生命的价值。但是,“拯救过去”有一个意志不可逾越的障碍:这就是“事实”和“价值”的隔绝。

从历史的观点看,过去发生的事实在时间上不可逆,不以意志为转移。尼采说,在过去面前,“意志本身还是一个囚徒”;对一切过去的事,意志是一个发怒的旁观者,而不能把它转变为自己意愿的价值。意志这个时间的“囚徒”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对过去实施报复,如同基督教对主人道德的报复,末人对基督教传统的报复,冤冤相报何时了?尼采说,人类相互仇视斗争历史的重复是“疯狂者的虚构之歌”。(同上,第160、161页)另一条是创造性意志与时间“和解”。尼采提出三个问题:第一,“此事发生在何时?”意志已经脱卸掉它自己的愚蠢,已成为它自己的拯救者和带来欢乐者,忘记了报复之精神(Geist)和一切切齿痛恨;第二,“谁教意志跟时间和解以及比一切和解更高的东西?”第三,“怎会如此?”“意志乃是追求权力的意志,它必然想要比一切和解更高的东西”;意志如何能逆转愿望?”“说到这里时,查拉图斯特拉突然停住,看上去完全像个极度惊吓的人”。(同上,第161-162页)尼采深知,黑格尔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提出和回答了这个问题。黑格尔认为,理性是历史的主体,理性的目标是一切发生过的矛盾和斗争的和解,并且达到了比和解更高的东西:证明了“现在发生和过去发生的事情不仅源自上帝,而且是上帝的作品”。(黑格尔,第449页)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有“绝对精神”形而上学的坚固基础,查拉图斯特拉对此“极度惊吓”,因为他尚不能克服压制他的黑格尔乃至西方哲学传统的“精神”或“重压之魔(Geist)”。

施特劳斯承认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尼采真理观的出发点,“尼采接受人的最高思想是彻底历史的这个历史主义立场”,并进一步提出历史真理的可能性问题。(cf.Strauss,1959,p.10)施特劳斯从“自然权利”的观点看问题,认为追求权力意志比永恒回归更重要:“按尼采理解,自然归根到底是追求权力的意志”,永恒回归只是“对自然秩序真诚关切”而设定的主观真理。(ibid,p.140)在对《善恶的彼岸》这部著作的解释中,施特劳斯明确地说,尼采式的未来哲学家“与追求权力的意志达到完美的一致,而与尼采的永恒回归学说不可调和”。(Strauss,1983,p.185)这些先入为主的解释完全抛开文本。如上所示,尼采和黑格尔一样要追求“跟时间和解以及比一切和解更高的东西”,尼采要竭力提出一个替代黑格尔理性历史观的新方案。如果看不到这一点,那就失去了理解后两部分“永恒回归”思想的入门资格。


第三部:“超人”立法和“永恒回归”


在前两部中,查拉图斯特拉只是“超人”的预告者,第三部则成为发号施令的超人。在尼采的修辞中,通向“超人”之路是回家的上山之路,向上攀登要克服的障碍是“重压之魔”,尼采比作“我的腿拖往深谷”的半侏儒、半鼹鼠和跛子。(参见尼采,2014年,第176页)查拉图斯特拉在开始攀登时初次提出了“永恒回归”的学说。他背着侏儒来到两条小路会合“门道”,“身后的这条长路:它通向永恒。先前的那条长路——它是另一个永恒。”侏儒轻蔑地说:“一切成直线的都是骗人的”,“一切真理都是曲线的,时间本身就是个圆周。”侏儒的观点是流俗的时间观,认为从过去经由现在走向将来是世世代代的往复循环,人的宿命不可改变,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查拉图斯特拉勃然大怒:“这个瞬间不也是把一切要来的事物向自己身边拉过来吗?”“一切能走者,也得在这条长长地伸出去的路上——必须再走一次!”(尼采,2014年,第179页)“再走一次”意味着回到过去走过的道路,直至“瞬间”的切换点;“把一切要来的事物向自己身边拉过来”意味着“瞬间”从过去转折到面向未来的创造道路。这就解决了第二部结尾处提出的如何把“过去是如此”的事实变为“我要它如此”的难题。

尼采没有从理论上阐述永恒回归,而是回顾了自己“再走一次”的人生体验。在“门道”“蜘蛛”和“窃窃私语”的神秘气氛中,在月明狗叫的恐怖场景中,一个垂死的年轻牧人使劲咬掉嘴里一条粗大黑蛇的头,而成为变容者、大笑者。连海德格尔这样的高手也没有看出这个“幻影”与尼采人生体验的关系,更不要说其他解释者了。尼采5岁时父亲之死给他生活带来了阴影,他19岁时写道:“我是出生在教堂墓地旁的一株植物。”(Safranski,p.30)“解谜”是尼采与牧师家族血缘和神学传统(牧人嘴里“粗大黑蛇”)相决裂的决心,经过决定性的咬断和吐出蛇头,尼采开始了“再走一次”的行程,写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尼采变成爆破坟墓的炸药,他的意志“从坟墓里破土而出”;“保持着青春活力,怀着希望,坐在崩坏的黄色墓石上”。(尼采,2014年,第126页)

“再走一次”是尼采把过去人生体验转化为自我克服、自我超越意志的道路。沿着这条道路,查拉图斯特拉登上山顶,以“超人”姿态为人类立法:“打碎那些古老的法版吧!”“我把这块新的法版放在你们的头顶上!”(同上,第239页)“古老的法版”是圣经中摩西立法的法版,也包括现代社会的政治规则。尼采说,人类社会就是探求发号施令者的“一种试验”,而“不是什么‘契约’!驳倒,给我驳倒这些软心肠和半吊子人物的这种言论吧!”(同上,第251页)近代以来政治思想的主流是社会契约论,虽然说法不一,但无不肯定社会成员的平等权利。在尼采眼里,这些不过是“同情”(即“软心肠”)和人性肢解(“半吊子人物”)的一场失败试验,结果让末人成为发号施令者。

“新的法版”只“写好了一半”(同上,第231页),即古希腊强者统治的法则。尼采满怀深情地追忆:“哦!怎不令人缅怀那个幸福的遥远的时代,那时,一个民族自称:‘我要做其他民族的统治者!’因为,我的弟兄们:最优秀者应当统治,最优秀者也想要统治!”(同上,第248页)强者的法则是追求权力意志的自然法则:“应当成为更好的猛兽,更出色,更聪明,因为,人乃是最高级的猛兽。人已经从一切动物身上夺取了它们的优点:这就造成,在一切动物之中,人过着最劳苦的生活”;人应当自然地拥有享乐和淳朴(Unschuld),但“更应追求罪过和痛苦”。(同上,第249、233页)然而,基督教传统和末人时代把人驯服成家畜的杂种,既逆来顺受又自我戕害。鉴此,“人是最残忍的动物。”(同上,第260页)《善恶的彼岸》描述人“对自作自受的苦难的充分和过分享受”的行为有:罗马人在斗兽场上的享受,古代基督徒殉道的迷恋,西班牙人烧死异端和斗牛的狂热,巴黎工人对流血革命“乡愁一般”的渴望,日本人争赴自杀。(参见尼采,2015年b,第208-209页)末人的人性败坏无可挽回,因此,“新的法版”命令:“从贱民身边走开”,“走你们的路吧!让民众和诸民们(Volk und )走他们的路,当然是黑暗之路”。(尼采,2014年,第248页)

然而,超人和末人各行其道,意味着“永恒回归”只是一切事物在过去—现在—未来循环中的重复,没有“再走一次”新体验,也没有人生转折和新创造,“新的法版”于是成为一堆无人理会的空话,永恒回归的“深邃的思想”还没有从他的“深处出来”。这正是查拉图斯特拉立法之后感到“恶心”和“我好可怜”的原因。(参见尼采,2014年,第257页)朝夕相处的宠物最理解查拉图斯特拉,三次表述永恒回归的思想。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第57章中宠物版本和第46章中侏儒版本根本上是相同的。(参见海德格尔,2014年,第323-324页)朗佩特不同意海德格尔说法,认为宠物与查拉图斯特拉的不同只是说辞与歌的修辞方式差异。(参见朗佩特,第369-337页)朗佩特在这里表现出对“鹰和蛇”喻意的无知和对文本意义的无视。文本写得清清楚楚:即使“最小的裂缝是最难架桥沟通的”。(尼采,2014年,第258-259页)查拉图斯特拉一方面赞扬宠物:“在那七天之间所必须完成的事,你们知道得多么清楚”,即知道查拉图斯特拉把爬进喉咙的黑蛇的头咬下、吐掉,“那一番自我拯救,还使我觉得大病未愈”;另一方面批评宠物“冷眼旁观这一切”,把人类的过去和未来“编成一首手摇风琴歌曲”。(同上,第258-260页)宠物歌颂:“大家分手了,大家又重新相会”,“一切破了,一切又被重新接合起来”,“事无巨细,全都是相同的”(同上,第259、263页),这不正是侏儒所说永恒回归的翻版吗?宠物不知道,查拉图斯特拉的病因是:“唉,世人永远回归!小人物永远回归!”他再次说出三个“恶心”继续昏睡,在“跟他的灵魂交谈”中自我康复。(参见同上,第261、264页)第三部最后3章是诗歌,表达了对永恒的渴望。查拉图斯特拉的痛苦能消失吗?他获得了“永恒回归”的“深邃思想”给予他的永恒之爱吗?尼采要为这些问题作生死一搏,因此在一年后写了第四部。


第四部:“超人”与“高人”的对决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四部的风格好似滑稽剧,大量采用诙谐、反讽、咏叹等笔调。查拉图斯特拉变成一个快乐的、有爱心的人,他在山洞里建立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千年王国”。但他是孤独的,他需要追随者,因为他的立法是政治制度,而政治制度需要遵从者、执行者。在末人时代,谁可能接受并践履“新的法版”?第二部第40章已有暗示,查拉图斯特拉劝告那些被末人打倒的“国王和教会以及一切在年龄和道德方面老衰的人们”:“让你们被打倒吧!这样你们会重新获得生命”。(同上,第150页)这还只是一厢情愿,能否在被打倒后站起来,有待这些没落贵族们的回应。

查拉图斯特拉拣选追随者的试验对象是“高人”。高人曾是社会精英,在末人时代权力式微,名声扫地。高人从“前言”中的隐修士和小丑扩大为教宗、君王、文化名人、思辨哲学家、自由思想家、空想社会主义慈善家以及谋杀上帝的“极丑的人”。查拉图斯特拉在山洞举行的“欢迎会”上希望这些“绝望者”“重新笑起来”,放下道貌岸然的伪装,显露放纵不羁的本色,看看他们能否恢复与过去高贵者地位相匹配的权力意志。他激励高人,在被末人推翻之后,要有“再走一次”的勇气:“如果你们干的大事失败了,是否可以说人类失败了?可是,如果人类失败了:好吧!来吧!”(同上,第353页)

然而,查拉图斯特拉暂时离开山洞的时刻,“高人”故态复萌。更有甚者,“他们又全都变得虔诚起来了,他们在祈祷,他们发狂了!”“高人”全都向香烟缭绕中的那匹驴子顶礼膜拜。(参见同上,第380页)尼采嘲讽“高人”的疯狂是“驴子节”。“驴子”象征“上帝死了”之后的遗迹,这是只会发出“咿—呀”赞同声的蠢货,具有“正宗的猪猡本性”。(同上,第226页)

查拉图斯特拉的试验唯一收获是“极丑的人”最后说出了不负尼采期望的一句话:“碰上今天这一天——我是第一次对我活了这一辈子感到满足了”,“这就是——人生?我要对死亡说,‘好啊!再来一次!’”(同上,第388页)这个情节仿照《浮士德》,反其义而用之。浮士德要当下的幸福“停下”而死亡,把灵魂交给魔鬼。“极丑的人”诛杀死亡的“再来一次”有两层意思:一是领悟到谋杀上帝的人生意义的自觉,二是愿意再一次谋杀上帝复活了的新形象。在对多种“高人”的试验中,只有“极丑的人”的意愿才是“那惊人的漫长的一天里最惊人的事”。(尼采,2014年,第387页)在向过去方向的“永恒回归”中,“无神论者查拉图斯特拉”决意与战斗无神论者一道“再来一次”。但在向未来方向的“永恒回归”中与谁为伍呢?他不得不承认:“我还是缺少我的真正的人”。(同上,第399页)

查拉图斯特拉的试验失败了,他最后想到,他的宿敌叔本华(“老预言者”)来到山上是为了把他引诱到“同情”这条“你的最后的罪恶道路上去”。(同上,第287页)查拉图斯特拉猛然醒悟,他失败的原因是“同情!对高人的同情!他叫了起来,面孔变成紫铜色”。(同上,第401页)但是,失败有什么关系!查拉图斯特拉决意“再来一次”。最后,在“狮子来了,我的孩子们走近了”的预兆中,查拉图斯特拉“离开他的山洞”(同上),第三次下山。但是,谁是他的孩子,谁是“我的兄弟”,尼采留下没有答案的悬念。施特劳斯认为尼采两年后发表的《善恶的彼岸》可以回答这些问题(cf.Strauss,1983,pp.174-191),那只是由于他急于把“高贵等级”的“自然权利”说成尼采的“未来哲学家”主张。实际上,《善恶的彼岸》和尼采最后四年的其他文本中充满了对“高人”和人类的狂暴攻击,完全没有面向未来价值、只说“是”的孩子形象。


尾声:重估“永恒回归”的生存论和政治哲学


尽管可以对尼采的著作和遗稿作各种不同解释,尼采本人和解释者都认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主题是“永恒回归”学说。依据上述对该书的解释,特别是对第二、三、四部关键文本作出的解释,笔者有理由认为,“永恒回归”既不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尼采本人和我们都不可解开的谜团(参见海德格尔,2005年,第130页),更不是施特劳斯所认作的“进化论和历史主义的死亡真理”(Strauss,1959,p.139),而是尼采再三再四强调的“再走一次”的“绝对命令”(这里在康德的自由意志的自我行动准则意义上使用“绝对命令”一词)。如果说有什么未解之谜的话,那就是,“再走一次”是存在论的绝对命令,还是政治哲学的绝对命令?分歧在于:如果是存在论的绝对命令,那么“再走一次”的“自由人”是文化天才,这些孤独者直面死亡、苦难和失败的生命体验,反复为自己创造存在的意义和美好世界;如果是政治哲学的绝对命令,那么“再走一次”的“自然人”是古代民族的高贵主人,他们在自身失败和接踵而来的人类社会各种政治试验失败之后,将返回最初的等级社会,为人类建立永恒的政治制度。不过,他们要返回的不是施特劳斯心仪的柏拉图的哲学等级制,而是荷马竞争的胜利者(cf.Kaufmann,pp.32-39),日耳曼的“金发野兽”(尼采,2015年b,第347、405页),《摩奴法典》高等种姓(参见尼采,2015年c,第295-299页),以及“无情地毁灭一切蜕化者和寄生虫”的“全新的生命党”。(同上,第398页)

自由人的孤独创造和等级制的天然合理性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都有文本依据。从读者的角度看,“永恒回归”的两种不同含义可以被不同的人们所接受。尼采同时代诗人海涅大概是首先感到尼采思想政治摧毁力的人。他说:“自然哲学家之所以可怕在于他和自然的威力结合在一起,在于他能唤起古代日耳曼泛神论的魔力,而在这种泛神论中唤起了一种我们在古日耳曼人中间常见的斗争意欲,这种斗争意欲不是为了破坏,也不是为了胜利,而只是为了斗争而斗争。基督教固然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日耳曼粗野的斗争意欲,这是它的最美妙的功绩,但仍旧未能摧毁它;当这个起着驯服作用的符咒、十字架一旦崩坏时,古代战士的野性,以及为北方诗人吟唱已久的狂暴的雷神的愤怒必然霍然苏醒过来。那张符咒已经腐朽了,它惨然崩溃的日子终将到来。”(海涅,第150页)海涅没有点尼采的名,但尼采强调的主人道德无疑归属这种“自然哲学”。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也说:“那些具有德意志狂血统并有自由思想的人,却到我们史前的条顿原始森林去寻找我们的自由历史。但是,如果我们的自由历史只能到原始森林中去找,那么我们的自由历史和野猪的自由历史又有什么区别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4页)在笔者看来,尼采的政治哲学正是后黑格尔时代“自然哲学”和“自由思想”的混血儿。

与此不同,加缪的《西西弗神话》是对“再走一次”存在论意义的生动写照。西西弗因为亵渎诸神被罚终生劳役,他的命运是把巨石推上山,就在石头被推上山的那一刹间,石头滚回山下,他又要开始新的劳动,如此永恒循环。加缪说:“这块巨石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沙砾,只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的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加缪,第161页)

是“日耳曼古代战士”或“条顿森林的野猪”,还是渎神者“西西弗”?这两种形象涉及尼采哲学解释的根本分歧:“永恒回归”是超越的形而上存在论,还是评估人的命运的价值论?“追求权力意志”是“文化天才”的孤独创造,还是社会政治的立法、命令和服从的行动?“超人”是完全实现了的人性,还是高于现有人类的高级族群?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文本看,答案既不是“非此即彼”,也不是“亦此亦彼”。最终答案要取决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读者和解释者的个人志向——愿意或不愿意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本文能够启发读者的自我阅读和自觉选择,笔者将甚为欣慰。

注释:

①本文中《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各章序号依尼采著作考订版,参阅尼采,2015a。

原文参考文献:

[1]彼珀,2006年:《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李洁译,华夏出版社。

[2]福柯,2001年:《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

[3]海德格尔,2005年:《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年:《尼采》上卷,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

[4]海涅,1974年:《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海安译,商务印书馆。

[5]黑格尔,2015年:《世界史哲学讲演录,1822-1823》,刘立群、沈真等译,商务印书馆。

[6]加缪,1987年:《西西弗的神话》,杜小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7]朗佩特,2009年:《尼采的使命》,李致远、李小均译,华夏出版社。

2013年:《尼采的教诲》,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8]罗森,2003年:《启蒙的面具》,吴松江、陈卫斌译,辽宁人民出版社。

[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1995年,人民出版社。

[10]尼采,2014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钱春绮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5年a:《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

2015年b:《尼采著作全集》第5卷,赵千帆译,商务印书馆。

2015年c:《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孙周兴、李超杰等译,商务印书馆。

[11]Hill,R.K.,2005,Nietzsche's Critiques:The Kantian Foundations of His Thought,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2]Kaufmann,W.(ed.),1954,The Portable,Nietzsche,Macmillan.

[13]Nietzsche,1980,Smtliche Werke.Kritische Studienausgabe,Band 14,Walter de Gruyer,Berlin.

[14]Safranski,R.,2002,Nietzsche:A Philosophical Biography,trans,by S.Frisch,Granta Books London.

[15]Strauss,L.,1959,Lecture on Nietzsche's Zarathustra,class notes.

1983,Studies in Platonic Political Philosophy,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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