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湖畔寻思录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71 次 更新时间:2017-12-28 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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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士顿的秋日,我终于来到了瓦尔登湖畔。这是自20年前就开始沉淀在内心的一座湖,因为美国作家梭罗的散文集《瓦尔登湖》而在中国享有盛誉,我想但凡对文学和自然的生活有兴趣的中国读者,都曾经借由这本书而试图了解和探索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一种摆脱现代科技理性和城市生活主宰个体灵性的渴望,回归自然与重新审视自我生命的自觉,以及一种类似于米兰·昆德拉所言的“生活在别处”的乌托邦想象。因此,这座湖就几乎成了每一个到达波士顿的中国文艺分子的朝圣之地,甚至其在中国的知名度还远远超过在美国的知名度。

梭罗在瓦尔登湖的四季素描里曾经这样描摹秋日:

秋天里,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中,充分地享受了太阳的温暖,在这样的高处坐在一个树桩上,湖的全景尽收眼底,细看那圆圆的水涡,那些圆涡一刻不停地刻印在天空和树木的倒影中间的水面上,要不是有这些水涡,水面是看不到的。在这样广大的一片水面上,并没有一点儿扰动,就有一点儿,也立刻柔和地复归于平静而消失了,好像在水边装一瓶子水,那些颤栗的水波流回到岸边之后,立刻又平滑了。一条鱼跳跃起来,一个虫子掉落到湖上,都这样用圆涡,用美丽的线条来表达,仿佛那是泉源中的经常的喷涌,它的生命的轻柔的搏动,它的胸膛的呼吸起伏。那是欢乐的震抖,还是痛苦的颤栗,都无从分辨。湖的现象是何等的平和啊!人类的工作又像在春天里一样的发光了。是啊,每一树叶、桠枝、石子和蜘蛛网在下午茶时又在发光,跟它们在春天的早晨承露以后一样。每一支划桨的或每一只虫子的动作都能发出一道闪光来,而一声桨响,又能引出何等甜蜜的回音来啊!在这样的一天里,九月或十月,瓦尔登是森林的一面十全十美的明镜,它四面用石子镶边,我看它们是珍贵而稀世的。再没有什么像这一个躺卧在大地表面的湖沼这样美,这样纯洁,同时又这样大。秋水长天。……这一面明镜,石子敲不碎它,它的水银永远擦不掉,它的外表的装饰,大自然经常地在那里弥补;没有风暴,没有尘垢,能使它常新的表面黯淡无光;——这一面镜子,如果有任何不洁落在它面上,马上就沉淀,太阳的雾意的刷子常在拂拭它,——这是光的拭尘布,——呵气在上,也留不下形迹,成了云就从水面飘浮到高高的空中,却又立刻把它反映在它的胸怀中了。空中的精灵也都逃不过这一片大水。它经常地从上空接受新的生命和新的动作。湖是大地和天空之间的媒介物。

可当我站在湖边,却略有一丝惆怅和失望,这看上去貌似是一座平淡无奇的湖,面积不大,湖水也不是梭罗所描述的那样深蓝和清澈,湖畔的树木错落生长,因气候变暖尚未变色,仍旧弥漫着一种青翠而非鹅黄。湖水在一些游泳爱好者的搅动下显得略有一些浑浊。入口处是一百七十多年前梭罗自建房屋的仿制版,内有梭罗的塑像,而其真正的住处也只留下了一些遗迹,以石块环绕曾经的地基并配以文字说明。梭罗去世后也没有安葬在湖畔。这些都让来此凭吊的人略有一丝惘然,让渴望与梭罗相遇的人,只能在一些聊胜于无的景象中想象1845至1847年曾经在此隐居的梭罗的日常生活世界,一个从哈佛毕业的青年接受知名作家爱默生的资助,在湖畔筑就一座只属于自己的小木屋来遮风挡雨,回归最真实自然的心灵生活。这不但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


现代人对于社交生活有一种狂热的爱好,从无数他人的生命中步履匆匆,却从未能留下一鳞半爪的印迹,与此同时又在哀叹生命的孤独,时刻陷溺在一种躁动不安四面突围的情绪之中。法国作家莫迪亚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如此解释为何他的作品都聚焦在“家庭”、“回忆”、“二战”和“自我”等主题:“因为生活的偶然性……还有一种恒定不变性,那就是你看待事物的眼光。我常常会感受到我那一代人与上一代人相比,专心能力下降了。我想到了普鲁斯特或劳伦斯·迪雷勒以及他的《亚历山大四重奏》。他们生活在一个能够更加集中精力思考的时代里,而我们这一代人,只能是支离破碎的。”而在加拿大哲学家泰勒的笔下,随着世俗时代的兴起,消费主义大行其道,基于传统共同体的道德视野日益弱化,个人便陷溺在一种“可悲的自我专注”之中。泰勒认为,“这种个人主义导致以自我为中心,以及随之而来的对那些更大的、自我之外的问题和事务的漠然,无论这些问题和事务是宗教的、政治的,还是历史的。其后果是,生活被狭隘化和平庸化。” 前者认为这个时代的个人已经丧失了“自我专注的能力”,生活变得支离破碎,而后者认为当代人过于关心自己,缺乏更多的价值资源来反省自己,从而从更长远的道德和文化传统来看,就显得极为可悲可怜。

《瓦尔登湖》所展现的就是一种既超越了“可悲的自我专注”,又不是“支离破碎”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那是一种完整意义的个人的生命和心灵的展现,是在探索自然奥秘的同时,与自然和解,向自然致敬。在日常生活上,梭罗信奉的做减法的极简主义,在精神生活上,梭罗展现的是做加法的完美主义。瓦尔登湖畔的生活,让劳作回归到了它的本意,不再是异化与剥削,而是人在安顿自己的生命时展开的形式。劳作是辛苦的,但也是喜悦的,直接劳动者是具有尊严的。劳动不是在扼杀思想,劳动反而是在激发思想的可能,让身体的感性在自然的怀抱中释放和安顿。天地之间,手舞足蹈的个人,特立独行的个人,沉思默想的个人,都具有一种放荡不羁的野性与自然。自然不是等待被超克的对象,自然也不是人类审美的客体,万物齐一,天人合一,它是内在于人类生命的精神性存在。这也是从文先生在反思现代都市文明时所念兹在兹的“野蛮的活力”。毫无疑问,在一百七十多年前的湖畔生活的梭罗,肯定会面临诸多日常生活的困局乃至绝境,也会有来自暴风雪天气的压迫,他也许也会有一些紧张乃至焦虑,但从哈佛毕业博览群书的他,拥有极为丰厚的人文思想资源,更有强韧而敏感的精神世界,这从《瓦尔登湖》极为广泛的知识趣味可管窥一斑,让他足以应对自然和人生的挑战。这让我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所塑造的美国个人主义的形象,也想起了诗人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上的生命悲剧。二者似乎都是有一点悲情的抗争者形象,而《瓦尔登湖》所展现的更多的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相知相守的景象,孤独却并不寂寞。

梭罗曾说,“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我是否学得到生活要教育我的东西,免得到了临死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我不希望度过非生活的生活,生活是这样的可爱;我却也不愿意去修行过隐逸的生活,除非是万不得已。我要生活得深深地把生命的精髓都吸到,要生活得稳稳当当,生活得斯巴达式的,以便根除一切非生活的东西,划出一块刈割的面积来,细细地刈割或修剪,把生活压缩到一个角隅里去,把它缩小到最低的条件中,如果它被证明是卑微的,那末就把那真正的卑微全部认识到,并把它的卑微之处公布于世界;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就用切身的经历来体会它,在我下一次远游时,也可以作出一个真实的报道。”这多像一个宣称有意义的人生不一定是要过得最美好,而是要生活得最丰盛的存在主义者的形象啊,却又没有存在主义的虚无与荒诞。即此而言,梭罗不朽。


本文刊2017年12月21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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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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