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革过来的人大概不会忘记43年前的1974年，那场轰轰烈烈的遍及共和国每条战线、每个角落的口诛笔伐的"批林批孔运动"。当年我作为医学院的一个普通的生理学专业教师，在这场运动中，有着一段不太寻常的经历，我想，从这一滴水也可能折射出一点什么来 。

一、

批判林彪反党集团，那是一件石破惊天的、令全国人民深感意外、义愤填膺的大批判政治运动。在与批孔联系起来之前，批林已经进行了相当长的时期。众所周知，林彪是写入中共九大党章的毛主席的接班人。他是伟大统帅毛主席的副统帅。林彪对伟大领袖的颂扬都是登峰造极的、绝对化的，从而把对领袖的个人崇拜推向顶峰。中共九大一年后，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人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彪败露了什么？为什么林彪会狼狈出逃? 于1971年9月13日摔死在蒙古国温都尔罕，落得个机毁人亡的叛党叛国的可耻下场！

九一三事件时，我当时还在武汉医学院（现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院内自办药厂下放劳动。那时没有什么小道消息，保密工作做的极好，又有极严厉的"公安六条"管着，又盛行名为"汇报"实为变相的"告密"，弄不好一点动向就整出一个"现行反革命"来了。林彪出这么大的事，当时没有引起任何波动。因为保密极严，从高层到民间逐步逐级地层层传达。先知道的不许外传。我是到最后一批开群众大会时才知道的。我记得当年9.13后不久，国庆节临近了，参考消息称为了节约今年不搞国庆游行了，我觉得也是的，并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压根儿没有多想。不久有一个50年代的归国华侨曾老师好像早就知道点什么 ，他悄悄地特意问我："最近去了新华书店没有？"我说去了。"有没有什么变化？" 我说没有呀。又问，"你看到墙上的画像了吗？"我说看了，有许多毛主席的像。我像死木头一样没有被启发出来，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 。他后来告诉我，林副统帅的像被拿下来了，很多人都知道出了大事，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知道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由工宣队师傅主持的药厂的一次批判大会，他一开头就说："我们要疯狂的打击林彪反党集团"，当听到"疯狂的打击"在场的人虽感诧异，全都低下头生怕出声。然后由苦大仇深的女工王吉贵上台批判，她的发言稿是药厂领导要我帮她写的，中心思想是决不能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还有一定的感染力。很久以后，我听说有个文化低的老工人在批判林彪时说，你出逃为什么要穿上马克思的外衣呢，还抱着三只鸡。那才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啊！

批林进行了两年多，再批也难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了。好在毛主席号召复课闹革命，武汉医学院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我也从药厂回到生理教研室重拾教学工作。我对工农兵学员印象很好，他们勤奋好学，遵守课堂纪律，我们建立了良好的师生关系。当时的生理课不是采取100多名学生集体上大课的方式，而是6个老师在6 个小教室同时并进上小课，这样便于老师与学生接触和随时解答学生提问，特别是帮助基础差的同学克服困难。同学的感觉是令我意外的，我的教学态度 、方法与效果很快传开了，以至别的教室的学生都往我的教室拥，这使我非常紧张，这不仅打乱教学秩序，对我的同事也不尊重，以至在课间休息时，我一再说服其他同学，并且亲自把门不让外组学生进来。这一段教学是令人难忘的。因为过去那种讲大课的方式都是由有资历的老教师担任，青年教师主要是带实验，只能是"培养性"地讲一个较小的章节。现在要通讲全书是一个极好的锻炼。由于北京医学院的老同学给我寄来了他们专门为工农兵学员编写的生理学教材，还代我买了较近出版的影印的英文生理学大部头，这些都为我备课和深入浅出的讲课创造了的条件，使我的教学特别是在解答疑难问题时更具优势。

二、

上面提到批判林彪反党集团的运动如果没有新的内容很难深入下去了。九一三事件后，1973年专案组人员在林彪家中发现了有追随孔孟思想的书法横幅，如"天马行空"、"克已复礼"、"悠悠万事 唯此为大"等等。于是高层断定林彪是孔孟信徒，是异端另类。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战功显赫的人民军队元帅，共产党高级干部也尊孔？这与国民党反动派有什么两样？最高领袖授意，主管官员就把批林与批孔挂起钩来。1973年10月赶紧成立了由顶级名家组成的"梁效"写作班子，成员日以继夜地找材料，赶写了大量的文章，具有权威性的达数十篇。1974年1月18日，经毛主席批准,中共中央转发了江青等人主持选编的《林彪与孔孟之道》的正式文件，"批林批孔"运动遂在全国开展起来。

以《林彪与孔孟之道》的正式文件的颁布为标志，一场批林批孔的政治运动就发动起来了。现在看来，批林与批孔挂钩其实是很勉强的，但当时是政治运动，丝毫不容置疑，跟着文件精神走吧。一方面是深入批判林彪的反动本质的需要；一方面对两千多年来被封为"圣人"、"万世师表"的儒家孔子来一个运动式的彻底清扫。其实，经过上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建国后对"封资修"的长期批判斗争，文革初期"破四旧"等等，真不知孔子还有多大的影响。特别是在医学院里关心孔子的人很少，我当然在此列

现在我要说到我被推上"批林批孔"讲台的事了。我们生理学教研室近20人，除教师外，其中有几名是教学辅助人员。批林批孔以来，已经反复学习文件和报刊文章，大家都多次发言表态了。这还不够，根据上级的指示还要开大会造声势。于是党组织决定要在基础医学部（简称基础部）范围内开一次批林批孔大会，基础部是医学院除临床医院外，集中了一般公共课和全部基础医学教研室的医学院本部，人员众多。为了开好大会，事先要确定发言人，写发言稿再审核。我本来以为只是一般性参加，不敢说与已无关，实际上思想上没有任何压力，也不是很关心和重视。万万没有想到，大家一致推选我作为大会发言人，我推选的党员、政治学习小组长都没有多少人响应，我心里想，这是政治运动，他们是应该带头的。我一再坚持自己对孔子实在是不了解，读初三时就解放了，传统的东西当作封建东西淡化甚至抛弃了，幼童时可能背过三字经，也只记得头几句。这叫我如何是好？

何况，我原有"支气管扩张"最近咳嗽厉害，痰多，呼吸道不清爽，怎么能承担大会发言？但是他们好像都不愿意站出来，这事好像非要推给我不可。我提出，一边咳嗽，一边发言，那怎么行！对教研室影响也不好吧，这应该是个推脱的硬条件。没有想到，医学院自有医学院的办法，教研室钱老师是党员看到了我的困难，她想了一个办法，她的爱人卓医生是附属同济医院的主治医生兼省领导的保健医生，他有开控制药品"可待因"的处方权，让他为我开两片药没有问题，就这么定了，我也无话可说了。可待因有极强的镇咳作用，我后来在药物镇咳下完成了大家推举的这次大批判的政治任务。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经历！

我既然被推作发言人，就硬着头皮作准备了。这是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难怪别人都不愿承担。我除了学习《林彪与孔孟之道》文件 外，还找了很多报纸上的文章，当看到人民日报上的 "董仲舒为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长文引起我的好奇，它就成了我主要的参考资料，我反复读了许多遍。董仲舒的名字和文章内容都是第一次接触到，好像一张白纸最初画下的画印象是最深刻的，我不仅自己接受了人民日报的这篇文章的全部观点，好像还有理有据地批判了汉武帝采纳和推行的由董仲舒改造的儒家体系。

首先，我记得发言是讲一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怎么回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董仲舒于公元前一百多年提出的，在汉武帝开始推行。这时所独尊的儒术由于掺杂了道家、法家、阴阳五行的思想，已经不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家思想的原貌了。（后来我才知道春秋战国时期的孔子的儒学思想被后世称为"原儒"。___笔者）

其次，说明董仲舒是如何将儒术改造为受到历代统治阶级的推崇、固守和独尊的。汉武帝时董仲舒从天人关系出发，根据"天尊地卑"的思想，明辨了三纲五常，称天子（皇帝）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又遁"阴阳五行"说确立了"纲常"理论，三纲露骨宣扬"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也就是要求为臣、为妻、为子的必须绝对服从君、夫、父、它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君臣、父子、夫妇之间的一种特殊的道德依从关系。"五常"即仁、义、礼、智、信，是用以调整、规范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等人伦关系的行为准则。当时觉得"五常"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但用阶级斗争的观点认为五常是虚伪的，是抹杀阶级斗争的，如对阶级敌人就不能讲仁政。

本来，自然界有天地之分，天地何来尊卑之别？社会的人有为君王的，绝大多数是臣民；臣民建立家庭，出现了夫妻、父子关系。独尊的孔术大至国家君为臣纲，小至家庭，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形成了一套稳定的统治术。自然受到中国古代历代封建统治者的推崇，成为两千多年来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统和主流思想。由于它维护了封建统治秩序，神化了专制王权。导致国家固步自封，等级森严，天下就是皇帝的，他们骄奢淫逸 ，为所欲为，臣民绝对服从，苦不堪言，这样的社会虽然稳定，又怎么能进步呢?

最后，我国是党领导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当家作主。而儒家一整套思想教化政治伦理的统治术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工具，是为维护剥削阶级的利益服务的。为了禁錮臣民的思想，绝对服从和规范自己的行为以服从君王替天行道的悠悠万世的铁腕纲纪。这一套统治术早已被无产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改造、社会主义建设所抛弃。可是林彪要尊崇孔孟之道，开倒车，走回头路。我们要深刻认识林彪的反党叛国的本质，他是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推行孔孟之道搞复辟倒退的阴谋家，我们要把批林批孔的斗争引向深入，不断肃清其流毒。

三、

回想起来，当年我作为一个生理学的教师虽然是被动地卷入批林批孔，但由于完全不具备分辨和免疫能力，所以在学习相关文件、特别是参考人民日报的文章时，人云亦云，从未存疑。实际上接受了对儒家采取的全面否定的态度。从人民日报所谓的理论批判的来龙去脉中，坚定地认为孔子思想体系是维护封建集权统治制度的，与现实世界是不相容的。而且通过大会发言扩大了这种影响。这一滴水是这样，在全国人民大批判的汪洋大海中，儒家还有藏身之地吗？

想想当年批孔运动中，大字报、大标语、连环画、漫画、印刷品，几乎都是使用极尽夸张、挖苦讽刺之手法，甚至人身攻击来描述孔子形象的，特别是对孔子上任几日杀改革派少正卯（历史上尚有争议--笔者）这事将孔子的一生定为罪恶的一生。使文革中的至少两、三代人中对孔子留下极其恶劣的印象，流毒不可低估。

这表明用政治运动的方法来批判传统思想文化，只能是一边倒，非白即黑，只能是不分精华糟泊全盘否定。致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流失，现实生活出现严峻的传统文化断层，礼仪崩溃，道德沦丧，社会被各种弊端劣迹充斥，后果十分严重。

关于如何继承和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问题，学界还存在许多不同的思想观点，但总的趋势都对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持肯定态度。有的学者提出，对待中华传统文化应该分门别类来对待。我很赞同。

可喜的是，与当年文革中的 "批林批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经过学者的不断努力，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研究发掘已取得明显的成就，与国际文化交流对话日益广泛。学界和民间的奋发，受到高层领导的高度重视。

令人惊呼的是，今年元月，中办与国办印发、下达了《关于实施中华伏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把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放在国家总体战略的高度，作出了战略部署，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与现实意义。

肖静宁于珞珈山麓2017-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