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啸虎:知青杂记——厕所革命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183 次 更新时间:2017-12-01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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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啸虎 (进入专栏)  


前注:我是1968年10月作为合肥市第一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到农村插队的。我们插队的地方是安徽省岳西县白帽区白帽公社新建大队石岭生产队。可能也是全公社最高的生产队了。我们每次从公社买米或开会回村都得爬山,气喘吁吁地爬上一个小时,才能达到石岭村最大的一块平地——住有三户人家并有一个小祠堂的地方,我们5个插队知青就住在这个带一个小天井的小祠堂的两间厢房里。我和胞妹就在石岭村里度过了近两年时间,1970年初母亲不幸去世,父亲在省里某个农场干校接受批判和改造,家里还有三个未成年弟弟和一个更小的外甥,为了照顾家里,就调到了距离合肥市只有二十多里远的肥东县某公社继续插队当知青,从而离开了白帽石岭。不过,在石岭的这近两年时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发生过不少值得写出来的故事(今年初发表的《山乡美人背后的故事—一座回乡知青的坟》就是其中之一),我还曾写了一些古风五言诗和近体诗吟咏这段经历。这次我拟将这些故事一一整理出来,形成一个系列文章《知青杂记》。这是第一篇,题目是《厕所革命》。以后本公众号将不定期地发表该杂记的后续文章,以飨读者。


石岭也是一座大山的名字,千余米高,东边四十余里是闻名遐迩的1500米高的明堂山,南边三十里处则是一座如同锥形的高约1200米的司空山(此山也是佛教禅宗二祖慧可的修炼驻跸地),西边三十里则是与湖北英山交界的大约1300米高的羊角尖。我们的生产队——石岭村就位于石岭山的山腰处。那里山高林密,住户分散,一共也只有11户人家,72人,分散于山上的各个山坳之中,最高处住户与最低处的可能相差100多米,要走好几里山路。人住得稀疏。一般都是两三家聚居一处,还有一家独自住在村子最高处的。当然,厕所也就随便了。


其实,山区平畈地区尤其是集镇上的厕所也比较正规。比如靠近白帽区(公社)镇上的厕所,看起来也是中规中矩,总是有围墙,竹木的或是土坯垒的,有的还有屋顶,茅草的或片瓦的,与城里的厕所差别不大,至多是小,且不分男女。而且里面较暗,乍一进去一般是看不清里面东西的。


如果有人来上厕所,走到跟前就得哼一下或咳嗽一声,算是打招呼,里面如有人,不管男女都会也哼一声回应。异性哼一声是怕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那为何同性也要哼一声呢?因为除了区政府或公社里面的公共厕所,其它所有厕所都很小,只有一个坑位,也就是在地下只埋有一个缸,上面搭两块木板,中间的空隙处就是厕所粪坑了。两个人上厕所当然就挤不下了。


不管怎样,这些还都算得上是厕所。至少可以遮挡一下上厕所去方便的人的隐私。但我们插队处——石岭山上石岭村的厕所就不敢恭维了。我们刚下到石岭村的第二天,有关厕所的问题就给了我们当头一击。


插队那天,由于在白帽区和公社组织的欢迎和分组,耽搁了时间,加上路程较远,我们随着接送我们的农民社员和公社大队干部爬山来到石岭村时,天色已黑。再加上村里摆宴接风,一直热闹到半夜才睡。山里面的夜,黑灯瞎火的,伸手不见五指,再由于我们的房间都放有一个木桶当尿桶,所以晚上谁也没有出门。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当我们几个男知青起床打开祠堂院门想出去看看村里环境时,就傻眼了。


离大门四、五米处的田坝边沿上,邻居一个女人正蹲在埋着的一口大缸边大解。除了在路边,也就是我们住的祠堂门口,歪歪斜斜、稀稀疏疏插在地上的几根竹叶已经泛黄的野竹竿之外,那口埋在地下的粪缸周围几乎毫无遮挡。白花花的女人屁股就在我们眼前晃动。那个中年女人似乎还回头对着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许是毫无心理准备,年轻的我们面对这个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场景,几乎都本能地惊叫了一声“啊——”,然后触电般地跳回了大门里,又连忙关上了门。


后来才知道,那口埋在地下的瓦缸就是西边邻居家,也就是生产队长家的茅子(岳西人称厕所叫茅子)。他家一直以来不分男女都是这么上厕所的。而且石岭村的几乎所有村民家的茅子,不论是设在路边,还是放在房侧,也都是如此开放漏光的。区别可能就在于插在周围的竹竿和编挂在其上的竹叶是稍多些还是更少些。


面对这种如此开放私处、不惧走光的便溺条件,我们这些从省城来的知青们一下子被推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我们自己以后怎么办?小解还好办,男的在山上找个背人的地方即可;但需要脱裤子出恭,我们又该怎么办呢?这样的茅子我们蹲进去恐怕拉都拉不出来。何况我们知青组还有一位女性:我的胞妹。


经过对祠堂周围环境的紧急实地考察,我们几个知青做出了插队后的第一个决定:必须尽快在祠堂附近选址建造一座文明可靠的厕所。但在这之前,我们决定将屋后一处坡度较缓、周围还有一些低矮马尾松遮蔽的坡地暂作我们男知青的出恭之处——厕所。其实那个所谓的厕所,连村民的茅子也比不上,也就是在那块地上挖了两个深约一尺,长约两尺,宽度刚好适合一个人蹲下来的坑,旁边再放一个当铲子用的木块,供每个人大解后负责拨土覆盖住秽物。为了保险,我们去大解时还得有人在附近放哨,看有没有小媳妇、大婆姨之类的人突然走过来。


非礼勿视嘛。我们还上山砍来一些1-2米高的野竹子,准备将邻居,也就是石岭生产队长家的那个茅子原有的遮挡物进行修补,加高加密那些野竹叶子遮挡物,以便于我妹妹和那个邻居女人使用。这位队长当年四十来岁,很直爽也很粗犷的一个山里汉子。但一开始跟他说时,他却不以为然,认为他家的那个四面透光的茅子很好使,我们这么做是多此一举,不同意我们帮他修茅子。我们听了感到很纳闷。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时候的山里人在男女和性的问题上居然出乎我们预料的开放(后续文章会专门谈这个问题——作者注)。在山里,无论男女老少都认为,登缸(岳西方言,蹲缸,也就是上厕所的意思——作者注)还怕给别人“敲”(瞧)到自己的“皮鼓”(也是岳西方言,指屁股)?你登缸就得脱裤子,脱裤子就会被人“敲(瞧)皮鼓(屁股)”,这有什么丢人的?


于是,我们就给他讲道理:每个人身上都有隐私,也就是害羞的地方,所以每个人的“皮鼓”(屁股)是不能随便给别人“敲”(瞧)的。我们的话他一开始不接受,但他的堂客倒是听进去了,最先接受了我们的上茅子需要遮羞的观点(也许是觉得我们都是城里来的人,有了陌生感才不好意思吧——作者注)。那天晚上我们听到那女人把她老板(老公)一顿臭骂(骂什么我们没听清,可能无非是她不愿意再“献世”(丢人),让外人再敲(瞧)她的“皮鼓”了吧?——作者注),第二天队长也就同意了。


没两个时辰,那个谁去都会被人“敲皮鼓(瞧屁股)”的茅子就被我们修建好了。其实我们也就在其周围多插了一些野竹子,然后再用野竹叶子将篱笆从上到下编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光就行了。但朝向田坝那一面也顾不上了,还跟原来一样是空着的。不过,只要对面山坡上没有人,上这个厕所也是安全的。


当这个茅子被我们整修一新,再也“敲”(瞧)不到他家上茅子人的“皮鼓”(屁股)后,那位队长也感到了一种新鲜和惬意,跑到我们知青的住处对着我们连连地说道“难为嗯(谢谢的意思),难为嗯。”后来有一次,我们在远处的山坡上看到他在出恭时一个人蹲在那密密遮挡的私密空间里,露着个头,望着山野,居然哼着小调,抽起了旱烟,一锅烟不抽完还不愿起身。


把这两件事办好后,我们就开始琢磨如何为自己修建一个既安全又卫生的厕所的事情了。但盖一个厕所并非小事。首先还得做好那位生产队长的思想工作。否则哪来的地皮、工时和材料呢?这时的队长已经能够理解我们知青的想法了,经我们一说也就点头同意了,但还是对我们说,男伢子“皮鼓”(屁股)还怕给人家“敲”(瞧)?真没办法。


盖一个厕所,材料主要是两种,一是屋顶材料,二是墙体材料。山里面这两种材料都好办。当然,要讲究些,还是得下功夫。比如,屋顶如不用瓦,还可以用茅草代替。山上到处都是茅草,多割一些码得厚厚的做厕所的屋顶不成问题,用绳子捆牢或用石板压住不给风吹走就行了。问题是墙体。厕所嘛,再不讲究那也得用野竹子或栎树条编成篱笆。好在我们就住在山上,而山上这两种东西也到处都有。当我们正在考虑到山上哪个地方可以砍到一些野竹子或栎树条时,得到一个好消息,生产队要盖牛棚,准备打一些土坯了。


山区的冬天,没什么农活。生产队便找些事情让农民社员们干一些活儿。一是给集体做些积累,如盖牛棚(生产队那年准备多养两头牛),要么清理每个农户家的猪舍,给已经放干水后的田里上肥等。


得到这个好消息,我们就跟生产队长商量了一下,请队里打土坯时多打一些,给我们盖厕所用。盖厕所?刚开始队长觉得新奇,土坯都是用来盖房子的,你们要用土坯盖什么厕所?用野竹子编个篱笆墙不就行了吗?后来经一些村民做工作,我们这些知青虽然讲究,但也是队里的社员,总得有一个厕所不是?于是队长也就答应了。但条件是这垒厕所的土坯得我们知青自己打,还不记工分。


不记工分就不记工分。那时我们已经听说不管我们干什么农活,挖红苕、挑圏肥,反正每天只给记6分工,这还是针对我们男知青的。我妹妹跟着队里那些堂客和未嫁的女伢子们干些剥茶籽、切茯苓、纺纱线等活,从来不记工分(后来到年底我们抗议了,才给我妹妹每天补记了4分工。那年底队里结算我们才发现,队里每10分工才值两角一分钱——0.21元,我们干一天6分工,1角2分钱多一点,只能用粮票买一斤半稻谷,舂米也只能舂出一斤来,一个人吃都不够,哪里能养活得了自己?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作者注)。不记工分这事我们想得开。我们还早就算过,盖我们这个厕所,按照山里土坯的尺寸,不到两百块就够用了。心想这么点土坯还不好打?我们当然是一口答应。


山里做土坯与平原上的做法大致相同,无非是在一处山坡上找一处黏性好一些的土壤,然后挖取,一担担地挑至村里一处硬土场地上,泼上少许水,撒上一些碎麦秸或稻草,再牵一头牛到场地上去绕圈子踩踏这些泥土,旁边人则不断地将被踩挤出来的土再铲到中间去供黄牛踩踏。大约两个时辰后,这些生粘土大致被踩踏得熟了,麦秸也被充分搅匀了,就开始拿这些熟泥去倒模子了。


所谓倒模子就是用一个长约1尺半,宽约1尺,厚约一拃(20公分)的木模子,在底部和木模内侧撒上一点草木灰,用水淋湿,装满熟土,用石锤夯击熟土,使之挤压填平木模并与之平齐。然后将木模取出。土坯即做好成型,再在其上覆盖上茅草让其阴干,三五天后就基本干燥了。这时土坯很重,每块至少有五六十斤。这时就需要壮劳力将这些土坯一个个地侧竖起整齐码放在场地附近的一高埂上,依旧盖上茅草,荫上七、八天就可使用了。在此期间下雨也不怕,覆盖其上的厚厚的茅草完全可以防雨。


根据我们的估算,建造这个厕所约需土坯将近两百块。但队里那次打土坯,我们知青从头到尾都参加了,而且被队里当作壮劳力使用,干了快一个月,足足打了上千块土坯。好在我们那时年轻,只要吃饱饭,有的是力气。挑土是用扁担挑着两个竹编的簸箕,每挑都有上百斤。从取土的山坡到打土坯的场地比较远,足有2-300米,中间还有上坡。印象中那是我们插队后干的最重的一个农活。由于挑担子时得不停地换肩,我脖子后的背脊处都挤压出了一个大包,几年后方才逐渐消退下去。


打土坯的活也不轻。倒模子的熟土都得人用手一团一团地搬过去,一团也有十多斤。不停地弯腰搬土,再用石锤夯击压平,那个累呀,每天干完活后晚上腰部酸疼得都直不起来。打完土坯后又是上山找石块和割茅草。不要小看这个割茅草。割茅草可是个技术活。


山上的茅草很多,到处都有,路边最多,一丛一丛的,茅草茎叶每根长约1米多,宽约2-3厘米,但在叶片的两侧布满了锯齿样的叶边,很坚硬,又像刀锋一般锋利。割茅草时稍不小心,手就会被割破(茅草也挺奇怪的,即便是春天,茅草发出的嫩叶,山里的羊也不会吃,据说叶子里存有沙粒状物体,山羊吃起来硌嘴,不喜欢吃——作者注)。所以,我们组的几个知青几乎每个人都为盖这间厕所去割茅草而付出过流血的代价。但最后,在一些农民朋友的帮助下,我们还是将盖厕所屋顶所需要的茅草都准备齐全了。当然,我们还在山上砍了一棵比较直的且已经有点枯萎的小松树作厕所的大梁。


盖厕所就容易了。我们事先便画有厕所的设计图纸(大家设计的,我画的),由一位盖房手艺高超的村民,也就是我们的房东主持,我们在生产队同意并指定的、位于祠堂的东后侧一块比较平坦的稀树山坡上,按照图纸尺寸挖了一个呈排笔字的6字形沟槽,下面方框算里间,那上面的横直就是外间。我们将从山上各处,主要是溪水边,通过砸、挖、挑拣搬过来的大小石块填充到沟槽里当地基,在高出地面两寸许的地方开始码土坯。我们知青当下手,负责搬土坯,递竹竿和送茅草。很快,一座在当年山区具有独特风格的厕所落成了。


这个厕所外墙高约2米,粉刷石灰,雪白整洁,很是抢眼,面积不大,仅约3-4个平方,也分成里外两间。厕所的里间埋口大缸(也是我们从白帽区镇上的商店里买了再抬回山上的),上面平行地铺上两块厚木板,中间空隙为便池,宽度二十多公分,人不易掉下去,是为人身安全。地上则铺上一层夹杂着石灰的沙土,墙角处也撒了一些石灰,是为杀菌和消毒。外间则放置一只木桶权作小解处。厕所屋顶则用厚厚的茅草覆顶,檐边向内倾斜修剪整齐,但土坯墙与茅草檐之间仍留有较宽空隙,便于空气流通,消散厕味,是为环保健康。我们在厕所门前还插上一排翠绿的野竹子以便更好地遮挡视线,增加厕所的私密性。


新厕所,新气象,墙面新白,屋顶新茅,篱笆新竹,一股时尚清新之风从山乡刮起,扑面而来。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又安全又卫生的厕所,再也不需要到屋后的山坡上或野地里怕被他人“敲”(瞧)“皮鼓”(屁股)出恭了。我们看着通过自己努力修建的漂亮厕所,高兴得难以自抑,于是便不管有无便感,都轮流去上了一次厕所,想亲自品尝一下自己劳动成果的味道。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我们知青组的厕所落成后立刻闻名在外,几乎轰动整个石岭山乡。不仅石岭村的村民,同一个大队附近某些村子的山民都曾来参观过,纷纷说:下放学生盖茅子,奇真吆!(奇真,岳西话是指漂亮,讲究的意思)


之后一段时间,也不知为何,可能是榜样的力量吧,石岭村里有好几户村民也都陆续开始修整自己家的那些原本四处走光的厕所了。再到后来,隔壁邻居,也就是那位生产队长,也悄悄地在他家房屋附近的一个偏僻处,按照我们知青组厕所的样子也盖了一个新厕所,而他家原设在祠堂门前的老厕所则填平不用了。祠堂门前的田坝一下子宽敞了许多,视野也好看了许多。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与其说我们只是盖了一间新厕所,还不如说我们这些知青曾给偏远的山乡带去了一场“厕所革命”。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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