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这个世界好吗?这个世界会好吗?

——读梁漱溟有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271 次 更新时间:2006-08-13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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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军  

去年春节我回家时,因为受凉,一直咳嗽不不停。有一天早上起来,咳嗽似乎好了一些。我的姑妈——她已经将近80高龄了——就问我,是不是好些了。我说是的。姑妈说,她昨晚向主祈祷了,让我的咳嗽好起来。在姑妈看来,她的祈祷应验了。

我的姑妈是个不识字的老人,一生没有儿女。晚年渐渐不能做农活后,生活有时很孤寂。大概从前年开始,她参加了当地的教会,每个礼拜天定期参加聚会。这使得姑妈晚年的生活凭添了许多生趣。看来,宗教不仅给现在的许多知识分子带来了信仰,也给底层最普通的民众带来了安慰——今天,人生是那么苦难,如果宗教能够安慰他们,就让这种安慰更多一些吧。

姑妈的生活,使我想起梁漱溟的预言。年轻的梁漱溟曾经说,在西方文化的强势扩展之后,在将来应该是中国文化的复兴,继而是印度文化的复兴。因为在梁漱溟看来,西方文化处理的是人与物的关系,追求的是征服自然,利用自然;中国文化处理的是人与人的关系,追求的是人伦的完善,礼让的社会;印度文化处理的是人与永恒的关系,追求的是对有死的人生的超越。在梁漱溟看来,在物质的问题和社会的问题解决之后,人会追求精神性问题的解决,这就需要印度哲学的复兴。

梁漱溟的这个观点,始见于其早年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在晚年与艾恺的对谈中,也仍然坚持,并未更改。这个观点,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并无特出之处,甚至还存在着对于西方文化的暗昧理解。其三个层次的划分,与西人心理学家马斯洛的心理需求层次理论相较,虽有暗合,却不免有失粗疏。但在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思想启蒙运动时期,梁漱溟之说在科学独断论和西方中心论的强势话语中,仍然有其空谷足音之绝响。

1917年,年仅24岁的梁漱溟应蔡元培之邀,往北大教印度哲学。正是在北大期间,梁的思想发生变化,从早先古印度人的出世思想转到了儒家思想。

根据梁漱溟与艾恺的对谈,梁在北大时之所以从佛家转向儒家,据说是因为进入北大教书后,与学校的知识分子辩论而生出好胜之心,由好胜之心而发现了“身体”。这一身体的发现,使得梁放弃了出家做和尚的念头,转而在29岁时娶妻,开始了入世的生活。

也正是在北大任教期间,梁漱溟因为好胜心起,开始著述《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提出了人类文化发展图式的三分法。他认为,西方、中国、印度三种文化的“文化路向”是:西方生活是直觉运用理智的,中国生活是理智运用直觉的,印度生活是理智运用现量的(现量是佛教用语,指单纯的感觉)。

梁漱溟认为,西方文化代表着过去,东方的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则代表着未来。不是西方文化优于东方的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而是后者高于前者。原来合乎时宜的西方文化,随着人类生存问题的解决,已经失去了继续存在的价值,而原先不合时宜的中、印文化,则由于人类需要的不断升高,将相继出现复兴。

由此可见,“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者云云,并非今人首创,梁氏早有言在先,只是似乎还是早了100多年。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著,亦对当时兴起的科学主义思潮进行了阻击。梁漱溟认为,科学解决不了人生观的问题,而科学所崇尚的理智、功利、计算的倾向,会导致功利主义的人生态度。他推崇的是“直觉”,因为直觉会使人超越功利感性的存在,“一种不计较的生活态度”,不“计算”,“一任自己的直觉”,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梁对科学主义的批判,从我们今天的观点来看,可以说结论有正确的部分,但论证过程则是不完备的。以“理智”涵括“科学”,以“直觉”涵括“玄学(哲学)”,均是粗浅的概括,其实并不足以分其畛域。

梁漱溟所关注到的科学精神与人生信仰的冲突等问题,许多著名的思想家也同样有过思考。比如韦伯就对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冲突做过深入的分析,认为合理性所导致的计算理性,使得功利主义的人生观泛滥,而信仰崩溃的空缺,科学并不能够填补,由此而导致虚无主义横行。这就是韦伯所谓的“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肝肠”。显然,面对同样的时代问题,韦伯的思路要深刻得多。

面对新时代的文化问题,梁漱溟认为,中国文化的根本出路,在于“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接收而根本改过”,同时“批评地把中国原来的态度重新拿出来”。他认为,西方文化的一切成就都在“民主与科学”。他承认,民主与科学这两种精神都完全是对的,当务之急是怎样引进。“否则,我们将永远不配谈人格,我们将永远不配谈学术。”

梁漱溟同样承认,民主与科学是普遍价值,这点他说的颇为斩截。“这是有绝对价值的,有普遍价值的,不但在此地是真理,掉换个地方还是真理,不但今天是真理,明天还是真理。”“中国人想要拒绝科学和德谟克拉西,拒绝得了么?”

虽然承认民主与科学的普遍价值,梁漱溟仍然对中国文化的复兴满怀渴望。他满怀激情地说:“中国不复兴则亡,中国而复活,只能于此得之,这是唯一不二的路。”但是,20世纪的中国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既不是儒学复兴之路,也不是民主与科学之路。这条路,是梁漱溟不可能预料得到的。而在晚年回首往事时,他似乎对这条道路还是颇为认同,承认这条道路的历史合理性,认为部分实现了他的农村建设目标。

作为一个伟大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反思,这当然不象是这个将近90高龄的老人的违心之言。我们或许只能说,即便作为一个世纪中最伟大的知识分子,梁漱溟也因为长期处于与世界学术隔绝的环境中,以致无法获得更精准的历史参照物和更犀利的历史批判能力。在最后的遗言中,他留给我们的遗产,竟然往往只能是一笔糊涂账。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5月第1版

《人心与人生》,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5月第1版

《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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