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银翼杀手2049:人类和人工智能的相爱相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90 次 更新时间:2017-10-30 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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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原 (进入专栏)  


《银翼杀手2049》(Blade Runner 2049,2017)刚刚在中国上映,这部影片被中外同时寄予厚望,希望它成为2017年科幻大片的巅峰——因为它不仅阵容豪华,视觉酷炫,而且血统高贵,来头极大,渊源极深。当然,在电影史上,这样被一致看好的的影片最终票房惨淡的例子也比比皆是,一切都取决于观众的裁决。

不过,观众的票房裁决并不是影片的终审判决。上映时票房惨淡而且恶评如潮的影片,最终得以跻身影史无上经典的例子并非绝无仅有,其中一个还恰恰与《银翼杀手2049》有着特殊关系。


1982年的《银翼杀手》

从来没有一部影片,有着像《银翼杀手》(Blade Runner,1982)那样的奇遇:上映之初,恶评如潮,既不叫座,也不叫好,连饰演男主角的哈里森·福特(Harrison Ford)也不以出演这部电影为荣。然而在此后四分之一世纪中,《银翼杀手》的声誉却逐渐变好,接着扶摇直上,成为科幻影片中地位极高的经典,在2004年英国《卫报》组织60位科学家评选的“历史上的十大优秀科幻影片”中,它竟以绝对优势排名第一。如今谈论科幻影片的人一说起《银翼杀手》,通常都是高山仰止了。影片先后有过七个不同版本,如今最常见的是导演斯科特(Ridley Scott)“钦定”的最终版本。

当年《银翼杀手》之所以既不叫好也不叫座,重要原因是故事情节十分难懂。现在想要看懂《银翼杀手2049》,少不得要补一补《银翼杀手》的课。

公元2019年的洛杉矶,阴雨连绵,暗无天日。地球环境残破不堪,人类已经前往外太空殖民,留在地球上的人们前途暗淡。

当时人类已经掌握了“复制人”(当然,这就是人工智能)的技术,Tyrell公司的产品仿照人类精英复制,但只有四年寿命,四年一到即自动报废。这些复制人即使放到人类中间也已是出类拔萃,个个都是俊男倩女,而且综合能力和素质极高。可是即使已经如此优秀,它们仍然没有人权。复制人被用于人类不愿亲自去从事的高危工作,比如宇宙探险或是其他星球的殖民任务。

但优秀的人不可能长期甘心处于被奴役的地位,反叛终于出现了。

于是政府宣布复制人为非法,并成立了特别的警察机构,专门剿杀复制人。受雇于该机构的杀手被称为”银翼杀手”(Blade Runner),福特饰演的男主角戴卡就是一个已金盆洗手的前银翼杀手。警察局长请戴卡重新出山,因为还有四个残余复制人至今逍遥法外,于是戴卡开始了对这四个复制人的全力追杀。

而复制人在被追杀的同时,却在寻求另一个目标——延长它们自己的生命。最优秀的复制人巴蒂找到了复制人的设计者,但是延长生命的愿望仍无法实现,巴蒂在绝望中杀死了自己的设计者。

戴卡在追杀四个复制人的过程中,杀死了其中的两个,却爱上了另一个——女复制人蕾切尔,复制人制造公司老板的美丽秘书。戴卡对自己的任务越来越困惑,最后在与巴蒂决斗时他不堪一击,而此时因四年寿命将满已到临终时刻的巴蒂不仅没让戴卡殉葬,反而出手救了戴卡。巴蒂说了那段著名的遗言后死去,戴卡和蕾切尔不知所终。

《银翼杀手2049》就是接着讲30年之后的故事。


迪克其人其书

《银翼杀手》改编自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1928~1982)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Electric Sheep?),改编时从别处买了一个标题Blade Runner的使用权。按照字面意思,这个片名应该译成《刀锋行者》,现在常用的中译名《银翼杀手》据说来自台湾,显然不是确切的翻译。不过既已广为流行,也就约定俗成了。《银翼杀手2049》的上映当然又让迪克的小说重回公众视野。

其实出了科幻的小圈子,迪克在中国公众中的知名度并不高。在科幻界,有人将迪克比作莎士比亚,比作金庸,但这样的比喻并不能准确反映迪克的成就和特点。如果仅从生平际遇来说,将迪克比作梵高倒还合适。

早产儿迪克出生在一个糟糕的美国家庭。出生三周,他的孪生妹妹就因电热毯烧伤而死于襁褓之中。他五岁时父母发生争执,其母拒绝随他父亲赴任,决定独自抚养迪克。迪克小学时经常逃课,成绩平庸,和写作有关的课程只能得最低的及格成绩C。他进过大学,念德语专业,但很快就辍学了。此后当过一个音乐节目的DJ,1952年他售出了第一篇小说,于是开始了全职写作——估计是被迫的,因为他找不到固定工作。1950年代他贫困潦倒,甚至缴纳不了因在图书馆借书逾期而产生的罚款。

1963年迪克因长篇小说《高堡奇人》(The Manin the High Castle)得了雨果奖的最佳小说奖,这虽是科幻界的大奖,但科幻本身仍是相当边缘的,迪克的小说仍然只能在廉价出版社出版。1960年代迪克还因参与反越战活动而被联邦调查局监控。

迪克结过五次婚,全都以离婚收场。他终身贫病交加,酗酒、吸毒、欠债。科幻作家海因莱因(R. A. Heinlein)爱其才,不时帮助他,有一次迪克欠缴税额颇大,束手无策,海因莱因帮他缴了税,让他感激涕零。

1982年,53岁的迪克在贫病中死去,他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将他葬在夭折的孪生妹妹一旁。遗憾的是,迪克明明已经熬到了时来运转的门口——这年第一部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银翼杀手》上映了。据说迪克看到了影片的半成品,但没能看到影片的上映,更没有想到它会变成科幻电影中的无上经典。

迪克留下的小说,在他身后成为科幻电影界的宠儿,迄今至少已被改编成了13部影视作品,开列如下: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银翼杀手》(1982)

《全面回忆》→《宇宙威龙》(1990)

《第二代》→《异形终结》(1995)

《少数派报告》→《少数派报告》(2002)

《冒名顶替》→《冒名顶替》(2003)

《空头支票》→《记忆裂痕》(2003)

《黑暗扫描仪》→《黑暗扫描仪》(2006)

《金人》→《遇见未来》(2007)

《规划小组》→《命运规划局》(2010)

《全面回忆》→《全面回忆》(2012)

《高堡奇人》→《高堡奇人》(剧集,2015~)

迪克的短篇小说→《电子梦:菲利普·迪克的世界》(剧集,2017~)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银翼杀手2049》(2017)

总体而言,迪克的作品胜在思想性。他没有受完大学教育,他的知识背景杂学旁收,这倒成了他的优点。但平心而论,他的作品语言偏于枯涩,场景通常残破暗淡,不易产生阅读快感。他生前潦倒或许也与此有关。


《银翼杀手》的主题到底是什么?

《银翼杀手》在戴卡身上有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主题:

一是复制人的人权问题,这个问题也可以平移为“机器人的人权”或“克隆人的人权”,这在后来《机械公敌》(I, Robot,2004)、《逃出克隆岛》(The Island,2005)等影片中都涉及了,而《银翼杀手》可以算它们的先驱。

二是我们能不能真正知道自己所处世界的真相?《银翼杀手》中关于记忆植入的情节就涉及这个主题。后来《十三楼》(The Thirteenth Floor,1999)、《黑客帝国》(Matrix,1999~2003)等影片中,这个问题得到了更集中、更直接地表现和探讨,但《银翼杀手》同样可以算它们的先驱。

从《银翼杀手》上映那天起,人们就开始争论一个问题:戴卡自己是不是复制人?导演斯科特认为戴卡是一个复制人,他曾表示,他之所以不在影片中明确说出这一点,只是为了让观众自己去发现。

支持戴卡自己是一个复制人的重要理由包括:

戴卡的“独角兽之梦”暗示他的记忆是被植入的(每个复制人都需要植入记忆,以便有一个自己的“前世今生”);

当戴卡告诉蕾切尔自己不会杀她时,眼中闪着红光(复制人眼中才会闪红光);

警察局长对戴卡说:如果你不当警察,你就什么也不是。

支持戴卡自己不是一个复制人的重要理由包括:

影片最初的版本中,戴卡身世清楚,还有前妻;

戴卡的“独角兽之梦”是因为他看了蕾切尔的资料;

戴卡如果是一个复制人,他就不可能像影片中所表现的那样厌恶自己的工作;

戴卡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类,巴蒂是一个富有人性的复制人,影片正是用这样的对比表现了深刻的思想。如果戴卡是一个复制人,这个对比就会荡然无存,影片就会大大失去其思想价值。戴卡的饰演者福特强烈赞成这条理由,他一直坚持戴卡不是复制人。在影片拍摄过程中,福特和导演的关系一直不融洽,这个分歧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银翼杀手2049》和三部前期短片

当年科幻电影的巅峰作品《黑客帝国》系列因为号称“烧脑”,就有《黑客帝国动漫版》,里面包括九个短片,来帮助观众理解《黑客帝国》。动漫短片补充了正片故事的“前传”和一些技术细节。现在《银翼杀手2049》模仿此法,事先放出了三个短片:

《2022:黑暗浩劫》(Black out 2022,2017)

《2036:连锁黎明》(2036: Nexus Dawn,2017)

《2048:无处可逃》(2048: Nowhere to Run,2017)

第一部也是动漫,后两部是真人饰演。主要讲了2019年戴卡归隐之后发生的几件大事:2022年,复制人策划实施了全球大停电,目的是消除全体复制人的身份记录,此后人类禁止制造复制人。2036年,新一代复制人获准制造,他们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执行人类要他们自残、自杀的命令。2048年,当年实施大停电的复制人因意外事件暴露了身份。

《银翼杀手2049》中的故事与此衔接,人类再次全力剿杀复制人,所以戴卡又被找来再作冯妇,而且还是福特饰演,正好他也老了。

2017年已经不是1982年了,如今人工智能正炙手可热,《银翼杀手2049》也不想重复当年《银翼杀手》上映时票房惨淡恶评如潮的遭遇,它似乎将主题更集中到了人类与自己的创造物之间的斗争上。事实上,整个《银翼杀手》的故事,始终就是人类和人工智能之间爱恨交加生死搏斗的故事。

让我们静下心来想一想:既然会如此爱恨交加生死搏斗,为什么现在还要不顾一切地研发人工智能呢?


作者: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院长。本文原发表于2017年10月28日《解放日报》,两版本稍有不同。文章观点不代表主办机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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