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钊:多尔滚到底想没想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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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钊  


史学家孟森先生对多尔滚的评价极高,称他“以翼戴冲人自任,其功高而不干帝位,为自古史册所仅见。”(孟森著《在北大讲清史》,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孟先生为著名断代史家,其搜罗史料之丰,考据史料之细,历来为史学界所称道。但有一点是我所不喜欢的,那就是他在清史著述之中,太宗太祖、圣祖高宗充斥笔端,一副清朝遗老的架子。今人著史,当取日本史学家上田信的态度,“尽量用皇帝的名字记录各个皇帝”,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而且所有的世界都各不相同。无论是皇帝生活的世界还是一位航海水手的世界,它们的价值都是一样的。”(上田信著《海国与帝国——明清时代》,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年1月第1版)毕竟时代不同了,虽然在有皇帝的时代,皇帝是其国度里的王者,披着天子人君的道德外衣,戴着恩泽天下的高帽,但现在的我们应当明白,即使是最英明的君主,也仍是视国家为其私物的食利者,倘没有万民的供养,他的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譬如明朝的皇帝供养着近7万名宦官和9000名宫女。宫内厨师每天都要准备1万至1.5万人的饮食。(黄仁宇著《明朝的财政管理》)可中国的文化就是十分地奇特,明明是亿万百姓供养着天子,却偏偏要说是天子的恩德才使得万民存活了下来,似乎没有了君主,亿万百姓便成了无头之躯,不知身居何处,人为甚人。


说起来,在这一点上,满人倒是说了一点实话的。他们在进北京、掌中原之前,倘以经济学家的眼光看,是作过精细的利益算计的。1644年之前,他们觉得以自己的实力,无法取代明朝拥掌中国,但可以凭自己骑兵的力量,在自己缺少财货时到明朝的地盘上劫掠一番。当他们得知李自成攻破了京城,各地叛乱蜂起云涌,便觉得自己可以进入关内,取明而代之,不用再靠劫掠过日子,而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让耕种的百姓缴纳税赋来养活自己了。但这样的算计只能作为小集团内里的秘密,广告天下的,却必须是精心修饰后的文辞。所以,清人进京后,便布告百姓说:“……,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军民者,非一人之军民,有德者主之。……”刹那之间,原本是劫盗,现在要来收税赋的一伙,一下子就变成了可以“居天下、主军民”的“有德者”。


正如孟森先生所言:“清人入关创业,为多尔滚一手所为。”自努尔哈赤1618年统一东北女真部落,至1644年入关,清人已在东北经营了36年,付出了两代人的努力。1643年,满清第二代创业者皇太极突然死去。由于死得突然,没有指定继承人。照清人的习惯,有资格继任王位的,有两方面的人选,一是皇太极的弟弟,也就是努尔哈赤儿子的多尔滚;一是皇太极的儿子们。清人为军事立国的政治集团,当时多尔滚只掌八旗中的一旗,而皇太极却掌有两旗,况且皇太极自1636年接了其父的大位之后,多方征战,武功甚著,并借机广布势力,得到了满人高层贵族的支持。所以,经一番测算,多尔滚觉得如果自己掌了大位,也难以得到内部多数的支持。而此时,皇太极的遗孀庄妃又极想让自己亲生的儿子继位。于是,多尔滚便与庄妃联手,让皇太极的第九子、当时只有6岁的福临接了大位,自己与另一位亲王济尔哈朗为摄政王,掌握具体的权力。


与明朝末年自君主与臣子的一体昏庸相比,满清确是人才辈出。皇太极已算是聪明之人了,未料到他弟弟多尔滚的智慧及能力,丝毫不输于皇太极。孟森先生称其“在满洲中独为温雅得体,固其资质之美,即天之所以启女真,生才非意想所及也。”多尔滚摄政之后,在范文程、宁完我等汉人谋士的策略之下,应吴三桂之请,决定率兵入关,以创大业。


在平定整个中国的过程中,多尔滚算是恩威并用,对抵抗清人取得大统的,能降的则受降,对降者皆许以高官厚禄;不降的便剿,一旦动起刀来,但整城整城地杀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无不血流成河。对得手之地,便启用汉官,对百姓许以减税减赋,以定民心。其间虽不断地遇到抵抗,但大势已得。


多尔滚既有雄才大略,也精通权谋之术。他做摄政王之后,先是改掉了亲王掌管六部的制度,把分散在满人贵族亲王手中的中央行政权力,收归到了皇帝,也就是他自己的手中,因为此时的福临只有6岁,若是在今天,还是幼儿园大班的娃娃。而进入北京之后,多尔滚又想了办法,把满清议政王大臣会议,一步步地变成为王权的咨询机构,拿掉了其过去的决策职能。这个议政王大臣会议,原本为满人部落的遗留制度,由王公大臣组成,主要是决策军事、外交等重大事项,有一种集体领导的味道。从某种成分上讲,这个议政王大臣会议,还有一点对于极权的限制与制约的意思。


在改革议政大臣会议的同时,多尔滚又于1646年颁令:“一切衙门,不论内外大小”,向上呈递奏章,均由六部呈递,六部本身有权拟定政令,上呈天子恩准后实施。而六部则是直属天子的,天子则又是由摄政王代行职务的。但是,当时正值征服战争时期,诸多紧急军务经不得按部就班的一级级呈递,很多巡抚、外将便将紧急奏递直接呈递多尔滚掌管的“内三院”,即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和内弘文院,直达摄政王,这就使得内院的权力得以加强,并由此渐渐演化出终清一朝的密奏制度。不论经六部,还是由内三院,多尔滚是把整个朝廷大权揽在自己手里了。


多尔滚专权的另一个办法,是自1644年起,在京城部署了许多“启视员”,即情报人员,主要是侦知满人贵族的动向。1649年,他又把这一系统扩展至各省,所派人员称为“启心郎”,对侦知到的满洲官员的信息直报多尔滚。当时,这一制度仅对满人,而且规定,“启心郎”不得与汉人交接。其用意十分明显,即防范满洲贵族中的反叛行为。当然,防范的反叛,不是真对满人集团的反叛,而他多尔滚这个摄政王。


经过这机制上的一系列策略,多尔滚觉得有力量清除满人贵族中对自己不满的分子了。1647年,他宣布取消另一位摄政王,也就是济尔哈朗的摄政资格,以其弟弟多铎代替。同时,他还对与自己关系亲密的满汉大员,诸如博洛、尼堪、武拜、刚林和祁充格等满人,范文程、冯铨等汉人委以重任,为自己的左右。第二年,他便指控济尔哈朗密谋拥立福临的哥哥豪格为王,原本为摄政王的济尔哈朗因此被降为郡王。两天之后,豪格就被指在内部组织阴谋团体,他自己要做皇帝。结果是豪格被议罪当死,多尔滚开恩,令其在狱中自尽。


1649年4月,多铎因染天花在北京病死,多尔滚借机夺了多铎所管的镶白旗的指挥权,这样,他与福临一样,手里也有了两旗的兵权了。多铎死后,多铎的哥哥,亦即多尔滚的同父弟兄阿济格,向多尔滚提出要接替多铎的位置,多尔滚让人答复他:“自请为叔王,大不合理。”不仅如此,随后多尔滚指摘阿济格与瓦克达密谋结党,反对多尔滚。而瓦克达与满达海为兄弟,为努尔哈赤的长子代善的儿子。这一指控,显然是暗指代善一家有所不规。经议政王大臣会议审问后,议定阿济格有罪当罚,多尔滚开恩,罚阿济格不得参与部务、禁止交接汉官,以此断了阿济格的谋升之路。


经过这一步步的精心构筑,多尔滚一面指挥满汉军队征服中国,一面构建起了自己的权力之塔。1644年10月,多尔滚让福临自沈阳来到了北京,11月8日宣布登基。在福临宣布自己是中国皇帝的同时,发表了一份诏告,专门地表扬多尔滚:“……叔父又帅领大军入山海关,破贼兵二十万,遂取燕京,抚定中夏,迎朕来京,膺受大宝。”“又辅朕登极,佐理朕躬,历思功德,高于周公。昔周公奉武王遗命,辅立成业,代理国政,尽其忠孝,亦皆武王已成之业。”诏告之后,封多尔滚为“叔父摄政王”。想一想当时,福临只有6岁。当然,从福临亲政后的手法看,他也是一位天资极高的大才,但无论如何,在他6岁时是写不出这样一篇彰奖他人的文章,作出这样的决定的。显然,这一切均为多尔滚在自己表扬自己、在自己为自己加封。


但多尔滚仍嫌不足,获得此封半年之后年,也就是1645年6月,他又借福临之手下谕,凡上政事,都要称多尔滚为“皇叔父摄政王”,在原封号之上又加了一个“皇”字。与此同时,多尔滚又借福临之口,给了自己许多特权,诸如除满人内部地位较高的几位郡王外,其他满汉大员要向多尔滚跪拜;多尔滚派出传达命令、传送物品的使者,途中遇到任何官员,或经过任何亲王的府门前,都不必下马等。美国汉学家魏斐德在《洪业——清朝开国史》中说:“除皇帝以外,已经没有人能在任何方面与多尔滚相匹敌了。摄政王本人甚至已开始以帝王自居。”(新星出版社,2017年2月第二版)1650年,他的王妃过世,他便娶了豪格的遗孀为妃——即他的侄媳。同时,他还照天子的规格,征朝鲜公主为妾。当年,他又下令在热河,长城以北的一个地方建一座城池和宫殿,以供自己躲避北京的“溽暑不可堪”,为此向全国各省加派白银250万两。遗憾的是,宫殿尚未建成,1650年12月,多尔滚在率人出长城行猎时,染病不治而亡,时年39岁。当时,皇帝福临只有13岁。


多尔滚壮年而死,对于福临来说,自然是一件幸事。假若多尔滚活到50岁,即福临24岁时,此间,多尔滚是否会把权力的柄杖移交给他的侄子。即使移交,会在何时移交,怎样移交,都是未知之数。而交不与不交,或密谋于幕后,或交接于前台,都将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甚至整个清朝的历史,都将因此而改写。


而从多尔滚布下的权力之局来看,他是在一步一步把权力集中到他自己手中的。这不仅是身处权力中心,要使自己的雄才大略得以变成实际的行政政策,并得到执行的需要,更是权力这副社会所需之药的特点,不论谁服用了它,拼命地集中权力于自己的手中,正是它的毒副作用,直至不顾父子之亲、兄弟之情。多尔滚在集权时,除掉了了哥哥,逼死了侄子,便是这副作用发作的表现。所以,一旦福临长大成人,向其要回名义上是自己的权力时,多尔滚是真的像他自夸如周公一样,高兴地还政于侄子?还是如明朝开朝时那样,重演一幕杀侄夺位的戏目?实在是难以预料。


从多尔滚死后,福临顺利亲政——这也多亏了多尔滚,因为经过多尔滚摄政之手,朝廷之上,除多尔滚一王独大之外,再也没有了可以拥权自重的权贵。而大王一死,其他小王均无势力与福临争权,使得福临可以挟正统之名,迅速地把权力笼到了自己手中,填上多尔滚所空出的位子——立即起用被多尔滚生前打压的济尔哈朗等人,清洗多尔滚一党。这自然看出福临也是一位深得权谋之术的人才。极有意味的是,1651年3月6日,也就是多尔滚下葬才一个多月,福临就指使苏克哈萨、索尼等议政王大臣指控了多尔滚,查出了多尔滚匿藏黄袍、大东珠等帝王专用之物,另有诸多僭越犯上之行,最后议定多尔滚“其所用仪仗、音乐及己从之人,俱僭拟至尊,盖造府第,亦与宫阙无异。”意在表明,多尔滚早存自做皇帝之心。


对这种指控,当然是为了安排罪名,借以清除多尔滚所遗势力,以便接管权力,也自然不能因此而证明多尔滚早有自为帝王之心与预谋准备。但也并非如孟森先生所言:“夫既以帝号加之,凡形式上帝制,何者为可犯?此与追尊之诏岂非矛盾?”——多尔滚下葬时被追封“成宗义皇帝”。因为,如果多尔滚在生前果真备有黄袍、大东珠等帝王之物,与其死后被追封帝号之后,下葬时身披帝王之服入殓,完全是两回事。所以,若指控属实,则表明多尔滚想自做皇帝,倒也不能说是对他的诬构。还是那个权力的不二之律:一个人一旦有了实际的极大的,而他又觉得无所约束,也无人能约束的权力,他取来那个灿烂的金冠戴到头上,在中国历史之中,实在是有太多的先例。


2017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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