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罗佩的欠缺和硬伤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50 次 更新时间:2017-04-22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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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原 (进入专栏)  

对于高罗佩的《秘戏图考》和《中国古代房内考》,如作总体评分,则《房内考》反逊于十年前的《秘戏图考》。

这是因为《秘戏图考》涉及领域较窄,所定论题只是晚明色情文艺及其历史渊源,高氏对此尚可游刃有余。而且书中对于春宫图册及其印版、工艺等方面的详细考述,又富于文化人类学色彩。但到了《房内考》,所设论题大大扩展,高罗佩在社会学、史学、性学等方面的学殖和理论素养,是不太够的,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高氏“两考”中的问题,可以分为整体欠缺和具体硬伤两方面来谈。

整体欠缺主要表现在《房内考》对史料掌握运用方面。

中国历朝的正史,史官虽各有偏见和忌讳,但并未在正史中完全回避与性有关的问题。就性与社会、政治等方面关系而言,正史中有大量材料,是其它史料来源无法替代或与之相比的。这方面的史料高氏几乎完全末加注意。看来高氏从鉴赏晚明春宫图进入这一领域,从一开始就没走正门,虽然能见人之所罕见,却也严重局限了他的目光。

中国古代还有浩如烟海的稗官野史,包括文人的杂记、随笔、志怪小说之类。这类作品在题材上几乎没有任何限制,由于多属私人游戏笔墨。因而政治或道德方面的忌讳也比较少。许多文人私下所发表的对性问题的看法和感想,许多关于性变态的记载,以及关于娼妓业的社会学史料,都保存在稗官野史之中。在这方面,高氏只注意到了极小的一部份,而且所引材料也缺乏代表性。此外对于反映文人个人精神世界的大量诗文,高氏基本上未能掌握运用,只是偶尔提到个别作品如薛涛、鱼玄机的诗——难免有猎奇之意。

又如中国先秦史料,诸子或多或少也都注意到性问题,儒家经典对此尤为重视。但高氏仅注意到《礼记》中的一些材料,以及《左传》中有关事例的一部分,其它大量史料都未涉及。再如佛典中也以一些独特的角度涉及性问题,如为禁欲而定的戒律、“以欲钩牵而入佛智”等,高氏对这些都未加注意,只将目光集中于金刚乘的双修术上。

高氏以现代外国之人而论古代中国之事,况且又是开创性研究,除了史料运用有整体性欠缺之外,书中出现一些具体失误,乃至硬伤,也在情理之中。

例如,高氏认为“中国社会最初是按母权制形式组成”,但是现代人类学理论普遍倾向于否认这种制度的真实性,因为迄今尚未在人类历史上发现任何母权制社会的确切证据;在中国古代也没有这样的确切证据。注意“母权制”(matriarchy)与“母系制”(matriliny)不是同一概念。在母系制社会中,仍可由男性掌握大权。

又如,高氏在《房内考》中引述《左传·哀公十一年》卫世叔离婚一事时,将“侄娣来媵”之“娣”误解为侄之妹,而实际上应是妻之妹。

再如,高氏引述《世说新语·贤媛》记山涛之妻夜窥嵇康、阮籍留宿事,说这是山涛妻想验证嵇、阮之间有无同性恋关系,未免附会过甚。

高氏有时年代错记、引文有误,这类小疵不必一提,也无伤大雅。但他也时常出现不该有的“硬伤”。

比如他搜集、研读中国古代房中书甚力,却一再将《玉房秘诀》中“若知养阴之道,使二气和合,则化为男子;若不为男子,转成津液流入百脉……”这段话误解为“一个女人如何在交合中通过采阳而改变性别”,并与“女子化为男子”之说扯在一起。然而只需稍稍披阅《玉房秘诀》等高氏经常引用的房中书,就可明白上面那段话,是说男精可在子宫内结成男胎,若不结胎,也能对女方有所滋养补益。事实上,几乎所有中国古代医书和房中书在谈到“种子”时,都只着眼于如何结成男胎,“弄瓦之喜”是不值一提的。

春宫图的评述鉴赏,应是高氏无可争议的强项,然而他在这方面也有令人不解的硬伤。最突出的一例,是在谈到春宫图册《花营锦阵》第四图时。

高氏指出它是从另一春宫图册《风流绝畅》中移补而来的,但高氏描述其画面云:“一个头戴官帽的男子褪下了裤子,姑娘(此处高氏原文为girl)的裤子则脱在桌上。姑娘的一只靴子已脱落。”然而检视《秘戏图考》中所印原图,这个所谓的“姑娘”穿的却是男式靴子,脱落了靴子的那只脚完全赤裸着,是一只未经任何裹脚摧残的健康天足。

这样问题就大了:因为按晚明春宫图的惯例,女子必定是缠足,而且在图中女子全身任何部位皆可裸露描绘,只有足绝不能裸露;对于这一惯例,高氏应该是熟知的,并不止一次强调指出过,例如他说:“我尤其要指出中国人对表现女性裸足的传统厌恶。……只要让读者知道女子的裸足完全是禁忌就够了。即使最淫秽的春宫版画的描绘者,也不敢冒犯这种特殊禁忌。”这一禁忌也可以在著名色情小说《肉蒲团》第三回中得到佐证,作者说:“要晓得妇人身上的衣服件件去得,惟有摺裤(脚带)去不得”。所以在晚明春宫图中,女子的小脚永远是被摺裤遮掩着的。

既然如此,这幅《花营锦阵》第四图就不可能是描绘男女恋情。事实上它描绘的是两男肛交。这幅画的题辞《翰林风》,标题已经指明是男同性恋;开头两句“座上香盈果满车;谁家年少润无瑕”,其中“年少”一词通常都指少年男子;“果满车”用了“掷果潘郎”的典故,更表明为男子无疑。

高氏之误,可能是因图上那少年梳了女式发型而起。然而这种换妆在当时并不罕见,例如在同时代的小说《金瓶梅》第三十五回“西门庆为男宠报仇,书童儿作女妆媚客”中,就有确切的例证。看来高氏研读中国古籍,即使是与他特别关注的色情文艺有直接关系的作品,也还是时有粗疏之处。

又如,高氏推测“明朝以前的春宫画卷似乎一种也没有保存下来”,然而这只是他未曾看见而已,例如在敦煌卷子伯二七零二中,就有线描春宫图(当然不及晚明的精美)。

再如,高氏寓目的晚明春宫图如此之多,却偏偏忽略了《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约刊于1630年前后)的插图,这两百幅插图中有几十幅是春宫内容,这些插图中人体比例之优美、线条之流畅,远胜于高氏推为上品的《鸳鸯秘谱》和《花营棉阵》等画册。

载2014年5月28日《第一财经日报》脉望夜谭II(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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