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萍:“思辨的哲学”究竟是什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788 次 更新时间:2024-02-26 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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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青萍  

吴青萍,岳阳市委史志办 


黑格尔曾经对孔子作过这样的评价:“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辩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西塞罗留下给我们的‘政治义务论’便是一本道德教训的书,比孔子所有的书内容丰富,而且更好。”


黑格尔这段话虽然是评孔子的,其实也是评传统中国观念文化的,因为孔子的思想就是中国观念文化的主流主脉。显然,孔子及中国观念文化的水平在黑格尔眼中毫无高深可言,仅仅属于凡世间常见性智慧罢了。黑格尔话中最核心的关键词是“思辨”的哲学,这是他切中的孔子思想之深层缺憾。


那么,黑格尔所指的思辨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从字面上看,思辨即思考辨析,这样的认识活动其实是属人的,亦即凡人都有,何况孔子乎。然而,黑格尔所言的思辨可非一般性的思考辨析,而是专指他那种思辨哲学范畴的思辨。那是由一种“先天原则”或者“绝对观念”来演绎、探求、建造现实世界的思想。


需要指出的是,过去我们所奉行的马克思主义是将上述黑格尔思想列入唯心主义来批判反对的。相反,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却是认为正确的原则或观念都是要从实际中抽象才能得到的。由此看去,难道黑格尔批评孔子的思辨哲学之缺憾错了么?或者换句话说,究竟怎么看黑格尔上述的评判才好呢?


我觉得搞清楚这个问题又还得将眼光尽量扩大开去观察才能奏效。当我们全面观察中西文明历史的发展,应该不难发现双方贯穿并引导着各自全部历史的一条思想红线,在中国它是儒家思想,在西方则是基督教思想。而儒家思想本质则确实是现实反映生成性的,基督教思想却有诸多超越现实性的欲求部分。


比如孔子思想有句名言“克己复礼”。其礼何哉,无非过去曾经存在的周礼,它当然逃脱不了人际关系的等级、宗法、亲疏等落后性的内涵。如此扩散开去,所以孔儒思想才是肇成中国社会始终跳不出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循环停滞周期律的根因。而基督教却有求真(理)等系列超越性先进性的思想,才促其成。


由此看来,以所谓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来划分思想的对错优劣是有问题的。集中起来通俗地讲,精神信仰就常常是列入唯心主义范畴的东西,但缺乏精神信仰的民族却往往是危险的所在。从世界现代化的过来将去的总体趋势来看,它一直还是被某个特别的精神信仰族群所牵引前行着的,我们必须冷静考虑这种情况。


除此之外,我觉得仅将黑格尔指摘孔子思想缺憾的思辨归集在上述特定的哲学范畴还嫌粗略笼统,或者说,这种思辨应该还有我们平常进行思考时所具体要求的方面,那究竟是哪一些需要我们尽量努力做到的呢?我想至少可以具列三点。一是不让情感影响思考,虽然这样很难,但坚持住为更多人谋利的原则便会有效。


二是必须学会按照形式逻辑的规范做定义,做自己的定义。为什么要做自己的定义?因为思考是自己在思考,真正有价值的思辨必然也是自己所做的思考辨析。任何人的思考都是概念组成的。清晰准确的概念是成功思辨的基础。我们许多思考者的概念把握往往局限在书本权威和日常的范畴,它常常就造成了概念不清。


三是正确对待真善美思想和一般性理论思想。真善美思想往往都蕴含在一定的精神信仰里面,比如基督教的平等意识博爱情怀等,比如过去共产党人的都是人民勤务员、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等,我们应该笃信不疑,努力践行。而一般其他的理论观点,却应始终保持怀疑的思想活力,以实事求是的态度经常思辨之。


黑格尔讲的思辨(的哲学)肯定不是中国人讲的思辨(思考辨析)。思辨的哲学中国不仅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被中国哲学界划入唯心主义范畴加以批判抵制的。所以,中国没有那种思辨既是历史的遗憾,也是中国观念文化一直缺乏那种哲学所造成的哲学窘况。这倒不是直接与中国人的智商、营养和汉语相关的。


概念也要进行符合形式逻辑规范的定义。过去两年来,我与网友们比较多的讨论了这个问题,最后形成了大家初步认可的概念定义:概念是用一定词语表征特定事物的思维单元。由此定义即可知道,概念并不神秘,而是普遍性地存在于人们大脑中的;也可以这样说,人们只要认识事物,就会形成概念。难的问题在于,怎样在运用各个相关概念联接起来思考分析问题时,如何保证每个概念都是清晰的准确的有效的。


我们有太多太普遍的读书人和思考者都极其喜欢引用经典权威之说来释义各种概念,其实这些引用的概念释义之间未必本身不存在矛盾差异,往往都有其适用的边界,拿来者于是只能在兹说兹,缺乏系统性,问题当然谈不透,概念不清的状况也就普遍了。所以,只有做自己的定义,系统整理自己的认知,才好避免这种概念不清,提高思维的效率。


我并不认为思辨的哲学是弊端的哲学。思辨哲学的绝对观念是极其需要我们沉思寻找的人类重要福祉方面。从其通俗性来看,则如同一定的崇高精神信仰之思想观念那样不可或缺。非常可惜,我们中国却一直缺乏这样的哲学,并且许多年来,还以唯心主义的愚昧错谬帽子戴其头上而将其拒之千里,给我们的哲学体系的发展健全完善造成了难以计量的负面影响或根本阻力。似乎应该这样来看思辨的哲学与求实的哲学才更理性:它们是互为依傍相辅相成的完整哲学体系,我们不能偏废任何一方。


逻辑学应该是思辨哲学的重要内容。中国没有这种哲学指导极大地影响了中国人思维讨论的效率。比如直至眼下,你去浏览各种各样的文牍言论,又能看到几篇符合形式逻辑规范要求的文字发言。尤其是在关键词定义方面更是非常缺乏,即使是许多很有名望的哲学专家,其写的专论文章也冠之以“某某是什么”的貌似重要概念定义的标题,可是你满怀兴趣读下去,却始终也找不到相关的规范定义!哼,真不晓得这些专家是如何能够完成清晰概念的基础工作的。


精神信仰包含的许多思想观念都具有超越性的禀赋。什么是超越性,就是超越了实际存在的状况。比如人类社会脱胎于动物世界,讲求等级是普遍的实际状态,而一定的精神信仰却超越这种状态提出了人人平等的思想。比如人人生来直条条,死去直条条,本无什么善恶好坏的牵挂,可是一定的精神信仰却超越这种情况,认定人生来是有罪的,所以一辈子都应该尽量多做好事赎罪,死后才能进入其极乐的天堂。


你认为这些超越性的思想也是实际反映生成当然是唯物主义立场下的解释。虽然我理解你的立场,但并不欣赏它。我个人重视的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能够促进世界的理论,也不把自己简单划入哪个具体的阵营中去。回顾人类全部历史,真正富有现代意义的哲学以及科学理论,恰好不是以世俗文化著称的中国观念文化所产生的,而是诞生在多神论和一神论的神学氛围里,个中原因究竟是什么?这倒很值得唯物主义者心平气和努力进行研究了。


我们过去过来的哲学教育眼界也很短浅,总是把宗教啊、神学啊看得很愚昧落后的,根本没有实事求是的态度,没有正视到只有一定的宗教和神学才是缔造现代哲学和科学理论的唯一来源。而为什么只有那种宗教和神学才能促使现代哲学和科学理论的诞生的原因更是至今也很少有人认真思考追寻的。这种状况本质上揭示了我们整个思考的窘困,根源于养育我们的观念文化的落后性。应该勇敢地认清这种状况,我们才能迈开前进的步子。


范畴一般也指命题讨论的界限之内,或者说是论域。概念的使用有其确定的范畴(范围),超出则会概念不清,如果作为借用则另当别论。如黑格尔评价孔子(哲学)没有一点思辨哲学,这里的思辨哲学概念就是有着确定范畴(论域)的。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哲学概念也与前句孔子(哲学)的哲学概念不是相同相等的范畴,而可以看做是一种更广义哲学之下的分立的两种哲学。前者属于现代哲学,后者属于中国传统哲学。如何给这个“更广义哲学”定义?我先抛砖拟一个:哲学是关乎思想观念(思维方式)的学问。


概念与思想也不能是相等的关系。概念是与无数多的物质精神事物之大脑印记。思想却主要是大脑的精神产品或者原料。所以,思想可以是概念,但概念未必是思想。思想可以用清晰的概念表达出来,但思想并不成熟、并不鲜明的时候,就很难找到贴切的概念表达。另外也可以说,概念是思想的语词形式,思想是概念的大脑运动过程;但这里的思想是动词性的,也不同于名词态的思想。名词性的思想则是此句话前面说到的思想情况。思想还可以细分出思维方式,那是侧重指大脑思考模式的,这里都有先后优劣区分的必要。


几千年中,中国得以延续不变的不仅是制度,其它方面也基本都是这种延续不变的情况。比如经济上的农耕社会形态就是。黄炎培概说中国这种停滞循环之忧,也曾经用了跳不出“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周期律著名概念。英国科技史专家李约瑟则是从中国古代以来科学理论萌发的厥如现象发出了为什么中国古代有技术没科学的“李约瑟之问”……种种迹象表明,中国相对于西方引领的现代文明之落后实际上是全方位的,而其一个显要的根因则是中国的主流观念文化一直缺乏一种纯粹的先进的精神信仰,缺乏一系列先进性的思想观念来引导中国人前进,而黑格尔所言的思辨哲学也应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


语境要求做反证的意思是讲精神信仰的必要性吧。这种共识性的道理难道还要举具事实例子么?比如眼下所谓的坑、蒙、拐、骗、赖、黄、赌、毒、黑、霾社会的出现难道不与我们遗弃了崇高精神信仰有关,难道不是许久以来坊间所殷殷担忧的“没有信仰的民族是危险的”乱象之显现?


反而,你立论的“宗教信仰和神学,只能在人类相对窘困的生存境遇内滋生与萌发”倒是很难符合事实的臆想啊。你千万不要以为宗教信仰在发达国家已经式微了哟,恰好相反,一位美国大法官就明言概括了美国三大立国之基中的第一基础就是基督教信仰啊。你应该尽量不带感情多读读想想一些介绍美国的资料呀。


你冷静想想世界各种国家的治理乃至发达程度的情况,其最根本性的决定因素肯定还是不同的宗教信仰。没有宗教信仰的(当然是讲国家主流的纯粹意义上的宗教信仰)国家,或者一直抱持世俗文化的国家是极其个别的,而其发展绝无长期稳定向好的情况,为什么呢?


你屡屡发言谈及什么市场经济的发展,满以为这样就会让世俗文化治下自然有了发达的出路,就可以不用宗教信仰乃至一定的精神信仰了,就可以民族大吉国家大吉世界大吉未来大吉,哈哈,真正是异想天开啊!不知道反过来想了没有,经济脱离了信仰脱离了思想脱离了政治很可能只是畸形的哟。


我在拙文(《文化改革的本质分析》)中对精神文化进行六大划分也是粗略性的。我倒是希望能像俞明三对哲学的细分法那样来条分缕析文化问题,也搞个直观系统的联络图(《哲源图》),可惜很难做到。也曾建议他能够那样分一下,可惜俞兄明确表示搞不好哦。我想,也许,就目前(整个)的认识水平来讲,文化的分类确实还只能粗略着办吧。


黑格尔评孔子,也评中国文化中国人,其话语确实值得我们非常郑重的沉思。其一:“正是由于他们的自暴自弃,便造成了中国人极大的不道德。他们以撒谎著名,他们随时随地都能撒谎,朋友欺诈朋友,假如欺诈不能达到目的,或者为对方所发现,双方都不以为可怪,都不觉得可耻。他们的欺诈实在可以说诡异巧妙到极点。”


自暴自弃为何而来,为何于中国人这么具有普遍性,这是一个问题。而因为自暴自弃,就造成的极大的不道德——说谎,为什么说谎是“极大的不道德”,这是又一个问题。综合起来看,这两个问题都是中国文化中国人缺乏精神信仰,缺乏一种超越性的精神追求,而沉浸在世俗观念文化治下的必然显现。无信仰便只晓得追求器物层面功名利禄,当社会动荡或者其他原因堵死了器物追求路径,便没了精神支柱便自暴自弃。说谎也是缺乏以求真为信仰的约束之自然之必然。君不见动物世界的假死、诈降、欺瞒等造假情况很普遍么,缺乏精神信仰的世俗文化治下也继承了其动物性,其高明处只是上升到了语言境界而已。动物们不懂得道德性,而继承这种动物性说谎的人们当然也是极大的不道德了。


其二,“欧洲人和他们打交道时,非得提心吊胆不可。他们的道德放任意识也可以从佛教的流行得到证明,这一宗教把绝对的最高点视为虚无,把鄙视个性,弃绝人生当做最完美的成就。”黑格尔认识佛教的虚空意识是放在重视人的现代意义上的,因此而贬低了前者,这样理解还是有道理的。循着这种认识角度来看中国人的道德意识薄弱问题仍然是深刻本质上的把握,即没有精神信仰的族群,鼓吹所谓世俗价值器物利益的思想,虽然也有道德(如等级意识上的三纲五常),但相比起闻着香吃着甜的切身利益来看后,道德算什么呢,“良心又能买多少钱一斤”!?没有心根上的信仰道德约束,满眼都是世俗利益的诱惑,中国人的道德当然是“放任性”的,这样善恶之后崖山之后也很容易与佛教虚空境界咬合起来而原谅了自己的。


其三,“上面叙述了中国人的民族性的个个方面,它的显著特点是,凡是精神的一切,都离他们很远,这包括理论方面和实践方面的伦理,道德,情绪,宗教,科学,艺术。中国人将自己和人类都看得十分卑微,只有驯服听命的份儿,这种驯服听命的意识还没有发达成熟,还不能认识各种的差别。”精神的一切离得远,就是精神信仰离得远,就是世俗离得近,就是器物装满了眼,哪里还容得下抽象思考,本质思考、理论思考,哲学思考。所以,你只要耐得烦去将那些伦理的、道德的、情绪的、宗教的、科学的、艺术的等种种人类精神产品拿来比较,都会一无例外看到中国东西的稚气原始粗俗落后乃至铜钱味。既然精神无缘发育发展发达,当然也看不到每个人的价值,自然在权势面前十分卑微,于此也可滥觞到中国人对人之外的其它事物也无所深知的。


其四,“我们无从发见‘主观性’的因素;这种主观性就是个人意志的自己反省和‘实体’(就是消灭个人意志的权力)成为对峙;……那个‘普遍的意志’直接命令个人应该做些什么。个人敬谨服从,相应地放弃了他的反省和独立。假如他不服从……他所受的刑罚也就不致于影响他的内在性,而只影响他外在的生存。”这里“消灭个人意志的权力”其实并非仅有那种高高在上的皇权或者专制性的政治体制,还有那种主流于中国人心脉中以“三纲五常”“述而不作”等愚昧僵化儒家思想为旨归的桎梏。外在强权政治的高压,内在腐儒僵化思想的束缚,哪里还有个人主观能动性的养育成长。这种个人意志的消灭,不仅不能促使人们反思各自的行为善恶,以改恶从善,更要命的是不能反思更大的人群乃至民族国家人类的历史善恶和发展,正是造成中国跳不出周期律的根本所在了。


其五,“荣誉感还没有发达……他们认不出一种荣誉的主观性,他们所受的刑罚,就像我们的儿童所受的教训……刑罚的警戒原则只是受刑的恐惧心,而丝毫没有犯罪的悔过心,因为犯罪的人对于行为本身的性质没有任何的反省。”从一般人性来看,荣誉感以及与之相反的羞耻感都是常人与生俱来都有的,也是约束人激励人抑恶扬善的本源动力。问题在于荣誉感羞耻感的激发需要长期性的既定的崇高思想教育。世俗文化既然无视崇高漠视崇高甚至敌视崇高,它就必然不能完成调动人们这种本源性动力的工作。所以人们在追逐狭隘私利中欺诈狡狯,最终触碰法规而受刑罚。社会管理者黔驴技穷,也只能靠着这受刑的痛苦恐惧来吓止人们的罪恶意图。而即使管理者本身也缺乏主观能动性下的反思,也会利令智昏,终于肇成整个社会的乱局,所以整体上看,西方(信仰下)的历史是改恶从善的,中国(无信仰)的历史是改善从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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