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柱:剧评的1234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61 次 更新时间:2016-11-14 14:53

孙惠柱 (进入专栏)  


“从来没有一部音乐剧在百老汇首演之前就惹恼过那么多人。谁都能在这个戏里发现讨厌的东西。”很像是一篇恶评的开头吧?但是,剧评家在列举了该剧还没演出就引起的种种争议后,话锋一转:“带着你的愤怒去剧场吧,看看你究竟能生多久的气。尽管有肤浅、套用、可笑的地方,总体上说这是一个老派的扣人心弦又赏心悦目的戏;具体地说,音乐好听,主角演得好,而且,还能让你掉眼泪。”这是弗兰克·瑞奇写于1991年4月12日的《西贡小姐》剧评,后来这个戏果然连演了整整十年,到2001年才落幕。


光看这两段引文可能会得到一个印象,剧评最重要的是一个结论性的评价。其实不然,这篇很长的剧评中还有大量的描述和解读,是以构成了专业剧评不可或缺的1、2、3部分:描述、解读、评价,第4部分则因人而异,可以是不同背景中的比较,也可以是关于改进的建议。剧评中的1234未必要像导演、表演的1234那样按着顺序来写,为了让文章吸引人,完全可以打乱顺序,也可以混起来——因为“专业剧评”未必都发表在专业戏剧期刊上,不必遵守严谨的学术规范。最常见的专业剧评其实都登在面向一般读者的报纸上——在纽约这样的戏剧大都市里,频度有可能高到每天还不止一篇剧评;而专业戏剧期刊要一两个月才出一期,有的甚至是季刊。瑞奇就曾是《纽约时报》的首席剧评家,在那岗位上的14年中几乎每个工作日都在看戏评戏,可算是最专业(说“职业”也行)的剧评家。


有趣的是,那里的三位专职剧评家原来学的都不是戏剧专业,因为报纸要面向大众,业内常用的专业术语倒未必合适;但他们都受过很好的博雅教育,知识面广,文字漂亮。瑞奇在哈佛读本科时(双专业:美国历史和文学)就当上了学生日报的主编,并以剧评引起了百老汇大腕的注意——但他从来都不以剧评去和戏剧家“套磁”,相反还一直要保持距离。他在一篇《钮时》的年终综述中这样调侃纽约舞台上为吸引眼球而耍的花招:“《剧院魅影》开头,天花板的吊灯掉下来,让人惊叫;《等待戈多》结尾,流浪汉的裤子掉下来,让人大笑——戏剧的品味也掉下来了,让人说啥好?”须知他嘲笑的是两个口碑票房都极好的戏!


文字功夫以外,剧评最重要的任务还是提供读者需要的四样东西:描述——这是个什么样的戏?解读——有什么意义?评价——水平怎么样?要对一个戏做出准确的解读和评价,离不开与其时代背景以及其它作品的比较;但也有些剧评家更喜欢给戏剧家出主意,提修改意见。可以说前面的123是必答题,而4则是个选答题。


仍以瑞奇的这篇剧评为例。这里有概要性的描述:“《西贡小姐》取材于歌剧《蝴蝶夫人》,创作过《悲惨世界》的两位法国编剧把蝴蝶夫人的故事挪到了越南战争中,重新审视在美国历史上引起了最大灾难和道德争议的那场军事冒险。”也有许多对导演、舞美和具体演员的描述,多数的描述中还不动声色地揉进了作者的解读和评价。瑞奇博学多才、看戏极勤,看到什么都会产生联想和比较,他对这个戏的基本肯定就是建立在与《西贡小姐》伦敦版两相对照的基础之上的:


(纽约版)比首演的伦敦版聪明得多,除了那个炒作过分的噱头直升飞机以外,这是伦敦来的音乐剧中最不靠景观取胜、最私密动人的一个。尽管用的是百老汇最大的剧场,剧中最让人揪心的桥段却只有两三个角色,而且在空舞台上。跟伦敦版相比,这一版并未迎合美国的消费主义而在舞美上加码,相反还瘦了身。


《西贡小姐》与《蝴蝶夫人》传承关系大家都知道,但瑞奇还别具慧眼地看出了剧中加出来的外号“工程师”的男主角的来历——从25年前那个受布莱希特影响反映二战故事的音乐剧《歌舞厅》(Cabaret)的男主角发展而来。两个名剧的故事揉到一起,这就比1900年百老汇首演的《蝴蝶夫人》更厚实质感得多了。“工程师”是个周旋于美国兵和妓女之间的皮条客,这个角色把原来那个聚焦于一男一女的煽情故事放到了更为广阔的背景中,也让该剧和美国出兵海外酿成悲剧这个政治话题连了起来。瑞奇在历史描述中特别点出了这一点,这是描述、解读、评价、比较四合一的好例。


和瑞奇这样的剧评大家相比,中国多数的剧评家缺的不是评价和理论,而是描述的耐心和比较的视野。剧评如果缺乏具体描述,读者就难以弄清这个戏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里大致有三个原因:首先是发表平台的问题,我们的报刊都没有专门的剧评家(娱记不是剧评家)和剧评版,发剧评时常有篇幅限制,放不进具体描述;其次,写剧评的大多是学者出身,精通的是从文学角度分析主题、情节、人物,却不清楚该怎么来描述舞台形象;第三个但是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我们的教育总体上重议轻叙、重理论轻事实。


当然也有例外的剧评,而且是很重要的例外。近年来北京上海出现了两位颇有影响的“隐身”剧评家“北小京看话剧”和“押沙龙在1966”,他们的身份就引起了强烈的戏剧性悬念——在传统的人情世故使得评论家几乎没有可能和评论对象保持距离的情况下,隐身也许是保持独立性的最好办法。在ta俩的文字中,我刚好看到两种明显不同的风格:“押沙龙”常写综述性文章,宏观结论多而微观细节少、气派很大但未必能立刻让读者信服——这也是很多观点各异的戏剧学者很喜欢的常见写法;而“北小京”罕见地有很多单个演出的评论,由于描述细致,给出的评价就更有说服力——这几乎是中国的剧评中的异数。因为网络评论不受篇幅限制,希望北小京的微观式剧评在不久的将来能成为主流,或至少在数量上大大增加——同时也希望押沙龙继续写下去,因为我常常相当欣赏ta的观点。


举个例子,北京人艺演出《雷雨》遭遇笑场成了全国性的新闻,很多人慨叹乃至责备年青观众对经典的无知或者缺乏敬畏之心。我早就在别处见识过小规模的《雷雨》笑场,觉得不难理解这种现象;但因为不在现场,无法确定那天晚上的谁是谁非。北小京的剧评给了我难得看到的对舞台形象的具体描述,例如四凤的演员是这样表演的:


表演中充满了戏曲化的抑扬顿挫和身段。台词夸张的长音,急促的碎步,提着嗓子说话劲儿都使大了!……演员被大量的,并不符合人物的表演技巧囊裹住。特别是在几个悲恸的地方,她那几个事先拿范儿,到点爆发的表演方式,时时刻刻在提醒观众:我要开始哭了!我现在是悲痛欲绝了!过度的表演使人物的悲剧性消失殆尽,以至于当她说出“我跟他已经有……”的时候,观众发出的不是同情,而是笑声。还有……那句“让天上的雷劈了我吧”,直接劈了演员的嗓子。


看到这样细致的描述,相信读者自己也能够得出结论了。不过,剧评家还是用反诘的形式写出了ta对人艺这个演出的评价:“从曹禺先生一笔一笔将自己那‘情感汹涌的流’注入到这个剧本开始至今,导表演形式,解读剧本的方式与角度,一直停留在最初的框架里。八十年过去了,除了重复老版本的复排,你们真的从新的角度思考过吗?你们尝试过以当代人的眼光去审视过这个作品吗?”也就是说,导演和演员并没有对这个80年前的经典剧本进行新的解读,这是这个演出和当今观众脱节并造成笑场的根本原因所在。这个评价已然包含了对演出的修改意见在内。


剧评中重观点轻描述可能是个世界性的现象,只是在我们这里表现得更突出罢了。已故的纽约大学人类表演学系麦克·科比教授最恨这样的剧评,干脆走向另一个极端,禁止在演出评论中放进任何个人观点——解读和评价都不能要。这位教授的理由听起来也有点道理:学者在看有关演出的历史文献时,都希望能够根据前人的文字来想象出当时演出的景象,如果剧评只有批评性、结论性的观点而没有描述,就会毫无作用;后人看不到具体演出的描述,怎么判断前人的臧否是不是有道理?他要求学生在写评论时,以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后还能否对后人提供有用信息为标准,所以规定只要描述,不要任何解读和评价。我反对他的这个极端规定,坚持在论文里放进了我自己的观点,结果只得了B。我的理由是,评论写作的主要对象毕竟是当下的读者,而他们不但需要对作品的描述,还需要解读和评价。至于历史的考虑,几十几百年后的读者已经不像我们这样只能从文献中寻找古人演出的蛛丝马迹了,现在我们有了录像来为后人保存直观的资料,当然可以在剧评中省出些描述的篇幅来进行解读和评价。但对于当今的读者来说,大多数演出毕竟还不能立刻看到视频——最多是一些片花式的推介,有也不可能全面,因此,全面及重点的描述还是剧评必不可少的内容,甚至可以说是主要的内容。


北小京还有一篇对重演经典的评论也值得一提。这部经典按说比《雷雨》难得多——难就难在如何解读上,剧评家开篇就称它为“久负盛名但经典看不懂的《等待戈多》”,可是ta看得很满足,“收获了导演想表达的所有隐喻”。这句话其实有点过于主观,即便ta观剧后真的和导演交流了,导演自己就能说清楚他“想表达的所有隐喻”吗?不过,即便剧评家和导演并不是真的那么心有灵犀,剧评家笔下这段略带心酸然而文采不俗的解读还是非常有意思,甚至能让导演眼睛一亮亦未可知:


请你们试想一下“等待”的另外一个层面——那就是在每一天真实的等待中,岁月已经磨灭了你们的热情,你们提到戈多这俩字的时候,也许就只能提起一丝力气,一丝希望。你们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想着法儿地消磨时间的痕迹,但是当所有游戏做完之后,要感觉到巨大的恐慌在降临。这恐慌也许是沮丧,也许是担心被更多的无聊控制,也许是涌上心头的无望。所以,在安静的时候,在只有你们两人的时候,应该是从内心里发出无望和颓废的声音,而不是互相提问,不是一问一答,更不是欢乐地逗贫嘴。提问,并不是在问对方,而是问自己,也许是问现实……我们在等谁?我们为什么不离开?我们是否还继续等下去?把提问的对象换成虚无,把提问的方式换成与自己的对话。


导演和演员是怎么让剧评家得到这样的启示的呢?剧评中对演员的表演有不少描述和评价,但可惜的是,也许剧评家认为读者都熟悉这出经典剧作,描述得不够具体,很难让读者读出视觉形象来。例如:“扮演波卓的演员,并没有停留在自己绝对震撼的体型优势上。可以看出他使用了多种表演方式,并在台词的表现力上下了很多力,把波卓这个人物夸张并可信地戳在了台上。演这个角色不容易,稍微多用力,就压倒了同台演员。过于放松,就会失去人物的气场。”这仿佛是课堂上表演老师对学生的点评,但并没有告诉没在现场的读者他到底是怎么演的。稍微好一点的一段描述给了“演戈戈、狄狄的两位演员……导演为他们二人设定了真实可信的生活行为,看上去又真实,又可笑,同时又感到现实的悲凉。当他们两个人胡乱跑着,表现怎么过节,表现什么是幸福的时候,如同一面镜子一样照着观众的内心。”剧评家在写这段描述时还是有点静不下心来,急不可耐地要说出自己的解读和评价,就是没有想到,读者没看过戏,太希望ta能把导演设定的那些“又真实,又可笑”的“真实可信的生活行为”说说明白!


在北小京写的一个新戏的评论中,我就看到了特别到位的描述。剧评照顾到了读者想要了解《喜剧的忧伤》情节和人物的意愿,既有对演员表演的描述,还有作者对剧本中人物的描述和解读,以及二者之间的比较和由此得出的评价:


审查官先生的板直是性格上,心理上的,多年的官场训练使得他变得生硬,铁面。而编剧先生,他的极度谦卑,胆小,顶着头皮斗胆进言,与审查官的板直正好形成对立。他们的关系如同拿着鸡蛋撞墙壁,审查官给编剧带来一次又一次的绝境,而编剧的韧性竟然使得这绝境出现一丝丝生机,从而得到转机。……


何冰扮演的编剧,估摸着是从北京南城来的。不但他口音上带着南城腔,他的动作,声音,也显得那么地南城大哥范儿——带着一种“不吝”,带着一种不耐烦,还有一种一点就着的火捻子气质。这怎能是谦卑的,绝处逢生的编剧呢?您没让我感到绝,我怎能对你的各种抖机灵感到喜而忧伤呢?


我没有看过这个创造了票房奇迹的戏,很有几分好奇,虽然无法贸然判断这些描述的精准度,至少看了这些文字以后很容易接受。这篇剧评中的解读、评价和另一段对剧场外情境的描述更是令人叫绝:


曾经有位POSTMAN先生在八十年代中期说过:“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一种是让文化变成一个监狱,另一种就是把文化变成一场娱乐至死的舞台”。《喜剧的忧伤》讲述的是如何把文化变成监狱,而这部演出的本身却是“把文化变成一场娱乐至死的舞台”的活例子。


北京人艺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趾高气昂过,从票房里的冷脸售票小姐到剧场门口的一列高大猛的保安,都能让在寒风中的我感到自己是《三毛流浪记》里三毛,在他们的眼睛里闪出了高低贵贱的台阶,让兜里揣着二楼票的我无端生自卑!剧场院里明明有地方停车,却被保安们拦着说那是VIP的位置。剧场门口的人群结构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电视剧里的熟脸儿们,一种是伺机要偷拍他们的粉丝们。


但愿这个牛戏不是真的像北小京写的那么令人悲哀!不过这篇剧评着实打动了我。我在以前谈编剧导演的文章里反复强调剧本故事的重要性,现在看来,就是在剧评里故事也依然重要——包括舞台上和剧场内外各种形象的简单描述。瑞奇就深谙此道,北小京也是这样。对大多数中国剧评人来说,描述的重要性再怎么强调也不会过分。也许有人会说,剧评剧评主要是“评”,也就是评价。但问题是,如果不先把“剧”展现清楚,你从何“评”起?有趣的是,英文里剧评叫review,把重点放在view上,也就是看——评之前看看清楚最重要。


英文世界里报刊上的view有两种,演出之前的推介叫preview,可以登记者对艺术家的采访甚至是剧组自夸的文字,读者心里有数;但review就不行,必须是专业的剧评家在看了演出以后独立撰写的,绝不能混进剧组发出来的宣传文字。我们目前戏剧评论的最大问题是前后不分,也就是推介、评论不分,报刊常常把剧组的自夸当成评论来发。这方面押沙龙有一个描述和评价非常到位,ta在接受《东方早报》记者采访时这样谈到当前剧评的状况:“比如前段时间某报对于XXXX的报道,全篇毫无关于戏本身内容的观点,而只有对主创制作之辛苦、演员牺牲之巨大、演出规模之庞大的介绍,可为什么要强调这些?观众并不应该为辛苦、牺牲和规模买单。”他批评的这些如果是在演出前发表的preview,那倒没什么问题;然而问题是很多戏首演以后还在这么说,那就是没话找话毫无意义了。押沙龙认为报道最重要的应该是“关于戏本身内容的观点”,这话不错,但还不太够,因为剧评家在表达对戏的观点也就是解读和评价的同时,还应该让读者知道你的观点的依据,因此必须描述一下这个“戏本身”。


再归纳一下:剧评的1234 包括描述、解读、评价,还有比较或建议。这,恰好也是我这篇关于评论之评论的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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