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胜利:学术人生,甘苦与共

——在美国留学、工作、生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32 次 更新时间:2016-06-22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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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胜利  

《学术人生甘苦与共——在美国留学、工作、生活》这个题目实际上是个命题作文,是杨玉圣老师给我出的。以前我还没有做过这方面的沟通和交流,一般作的都是比较严肃的学术报告。这个题目很好,可庄可谐,可雅可俗。今天我就谈谈自己的甘苦,谈谈自己的体会。如果大家想听听我有什么甘苦,正好我这一肚子苦水没地儿说呢,我就给大家倒倒我的“苦水”。

大概从十四五岁就我开始想以后做什么、以后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事业或者组织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不知道各位什么时候考虑这些问题,我在15岁的时候就开始考虑这些问题了。现在我正好50岁了,回过头来总结几句话,给现在的这些有梦想的年轻人。我就想了这么几句大白话。第一,了解自己。你是不是真的了解你自己,我不知道。但是那个时候我是花了很长时间了解我自己,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想干什么,到底能干什么。第二,要审时度势。要了解周围的环境,要了解周围的局势,这个成语我想大家都明白。第三,要把握时机。第四,时刻准备。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文革开始了。17岁高中毕业之后就在中学教数学,我从17岁到现在一直教书。那个时候,我的学生,他们管我叫大哥,不叫老师,我就比他们大两三岁。那个时候,入党提干是所有年轻人的出路。就像现在,年轻人最大的出路、最想做的就是经商、学法律、学医等等。但是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路,就是入党提干。所以我争取入党,写思想汇报,找党员谈心。后来我发现,不管怎么努力,离党的那门还很远,入不了党,这是一方面。再一方面,我还同时做团的工作,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自己在这方面没有特长。因为我总是提出一些党不喜欢的东西,提出什么想法也不对。那个时候的党,是四人帮时候的党。我发现自己不适合干这个活,自己思想太活,一会有这个想法,一会有那个想法。要是走那条路的话,我就不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得到我想要的最大的结果。为什么?你要想真正做好这方面的工作,你必须不做事才能做得好,甚至有些事情你觉得不对你也做。

那个年代在批林批孔,要批判一些关于孔子的东西,所以让我们先读,读完了批。很多人都不懂,可是毛主席懂,毛主席让我们批,我们就先学会这个。学着学着我发现这个我很喜欢,我觉得很有用。这个时候就要审时度势了。你要学这个,就不能被提干,那个时候叫做“自决于人民自决于党”,走封资修的道路。慢慢地,我发现别人对我有意见,说我不是无产阶级的后代,也不是革命者的后代。我就想,第一,以我的性格,往那方面走,我可能够呛;第二,我做不到,这些东西是真真实实的东西,不管你怎么做,我先弄点东西再说,不一定有出路,但是这些东西能让我安定下来,可能没有希望,但是我觉得作一个安慰也可以。

那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位老先生,这个老先生是个反动学术权威,在家里闲着没事做,就偷偷招了几个小年轻,也就十九二十岁吧。他要讲书,讲什么书呢?讲的是我根本就不想学的书,叫《说文解字》。我就跟他学,大概学了一两年的时间,后来学校知道了,在大会上点名批评,后来就藏着学,偷着学。学点知识就跟地下党似的。我把那书放在抽屉里面,然后把毛选放在桌子上,就这么看。别人进来的时候把抽屉一合,问你看什么呢?《毛选》。实际上下面都是一些古代的典籍。那个时候就这样学。

到了文化大革命以后,这些封资修的东西一下变得有价值了。我常跟朋友说我这是歪打正着。现在回想起来,一个人应该对自己有一个理解,如果你觉得这个真的是我想要的,那么你就应该好好学习,同时你要审时度势。不管在什么社会环境下,这个东西是真的东西,你不要舍弃它。只要它有价值,不管这个社会怎么样,你都要抓住,所以要把握时机。文革结束之后,如果你不参加高考,你就上不了大学。上了大学,我是学历史的,上了一年之后突然得到消息,说77级的可以考研究生。时机来了,要不要考?同学们说为什么不去试试,当时班里三四个人去考,都考上了。1979年我就上研究生了。我在北师大有两个收获,一个是读了研究生,一个是在那里找到了我的太太。

还有一个我觉得也要抓住时机。在考博士的时候,已经是我工作了三年多快四年的时候了。后来系里说,你是第一届研究生,不能马上就考博士。我一想,现在不能考博士,那以后能不能考博士呢?那时候我年龄已经很大了,以后能不能考,还要等以后再说。我突然有个想法,从1973年就跟着老先生学,到1977年考上大学,1979年考上研究生,1982年毕业,这么多年搞的都是古代的东西,突然我就想古代、现代是怎么过来的,怎么变化的。

我是跟陆宗达先生学的。我们是章黄学派,章太炎先生最好的学生是黄侃(季刚先生),季刚先生的弟子是我的先生。太炎先生、季刚先生都是最传统的国粹的传承者。那么新的思想、新的理论、新的概念,怎么能突破传统走出新的路子来呢?太炎先生接受了很多的西方思想。纵观近代的学术史,所有的学术大家,不管是陈寅恪还是王国维,没有一个不是学贯中西。那个时候我想在国内读博士的机会不多,想的更多的是怎么样才能突破传统的理论。我想到外面去学习、研究。这在当时我们班上的同学看来,谁也没有想到,你一个老古董居然要出国。我学的是最古老的国粹,在历史系学西方历史、欧洲历史,理所当然要出去学的,唯独我是不能的,可是唯独我有这个想法。可能吗?这就是我说的,你要抓住这个时机,你想不想走,想走你就能走。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得到了一个机会去美国学习的机会。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给我寄了一封信,英文的,那时候我英文也不太好,我就找了英文系的朋友帮我看。一看挺好,给我奖学金了,他看了之后说:“你这是天上掉馅饼,我们这些搞英文的想去都去不能,你怎么搞到这个东西的啊?”我说那我去吧,他说这你还不去啊。我说我英文不行。接到信的时候大概是一二月吧,大概九月要进校,要去的话就要开始学英文了。有这样的吗?以前我学的是日文啊,这时候我开始学英文了。

当我到美国的时候,我基本还不能跟我的导师对话。我的导师马上跟我说:“你上不了课,一年之后马上就回去。“怎么办?机会有了,你就得拚了。这就是我说的要把握时机,到什么时候你要知道做什么事,要敢做。到现在我是幸存者,我是1986年出去的,到现在已经20多年了。我是幸存者,现在不敢再试一次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机会来了,你不能迎上去抓住它,多好的机会你也可能把它丢了。我进的是语言学系,引起现代语言学革命的乔姆斯基(Planet Chomsky)和社会语言学的创始人拉波夫(William Labov)当时都在那个系。这些当时我都不知道。拉波夫就跟我说:“给你一年时间,你学的成就继续学,学不成就回家。”什么叫学成学不成啊,很简单,就是你的功课不能有B。多少门功课呢?因为我的英文不好,第一学期我可以修两门课,但是第二学期就得跟正常的研究生一样,每学期四门课,有B这个奖学金就没了,没了奖学金就没了生活保障就要回家。

当时我想,无所谓。我出来就是为了学英文。在这儿把英文学好了,你让我回去我就回去。当时我觉得无所谓,可是后来发现大有所谓。为什么?第一,我不敢回去了。如果一年你没学成,你回去了你没脸见江东父老。第二,没退路。怎么办?

如果人被逼到了非往前走不可的时候,一切的路都冲得开。这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时我就想,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它学好。突然之间,我不知道以后再想得到的那些条件都没有了,比如说跟我一起选课的人,最后变成了我的好朋友。做什么呢?我教他中文,他教我英文。我上的课,我把录音全录下来,然后我把每个字都写下来,所以我的笔记是最全的,连老师上课讲的笑话都有。那时候全是跟美国人说话,我们7个人住一起,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就让他们听,看看这句话写得对不对,大家都帮我看。我没花钱雇了很多老师,到了礼拜日就跟我那同学互换,帮我检查一遍我的笔记。

一个月以后,我的导师就说,你的英文有变化了。半年之后,他说我们得给你写个小说,不得了,我可以很自如地跟他对话了。到了第二学期,四门课,全是英文的,我基本上全能对付。你只要认真做就行。这只是开始,有苦。我的老师就跟我说,现在没有关系了,你可以放心了,可以飞了,我不用管你了。我说我可以把我太太和孩子接来吗?一年以后,我就把太太和孩子都接来了。

你活下来了,可以往下走了,但是你接来下干什么是个大问题。什么问题呢?

太炎先生有句话,“中西学术,本无通途”,东方的学术跟西方的学术是两条道,走的完全是不同的路。我深深尝到了这个滋味。我当时学的是训诂学,而在西方学的是当代的语言学,那套东西我根本听不进去,我发现,你接受的中国传统的东西越多,你就越难学习西方的东西。我说的不是简单的一门课两门课,而是思想背后的系统、它的那套思维方法。大家都学过一些西方的理论,但是为什么他们能搞出这样一套理论呢?

我在学习中,遇到了大量的问题。我觉得很多西方的东西,完全没有没有道理,我理解不了。比如,英文说“我喜欢他”是“I like him”。这里用的是him,而不是he,为什么呢?这是主格、宾格的问题了。但是如果说I like books,你就看不出books是宾格还是主格了。汉语呢,根本就没有格。可是拉丁文有,西方人深深地受到了印欧语系的现象的影响。在八十年代,乔姆斯基提出了一个非常漂亮、深刻的理论——格的理论,意思是名词一定要有格,没有格就不合法。我就对他说:“汉语里的名词都没格,那汉语都不合法?”他说:“你可以想象它有格嘛!”我就觉得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是西方人在开玩笑。可是我不学又不行,不学没学分,没饭吃。

在学习的过程中,我就提出一个问题来,与其硬着头皮,为了拿学分学,我不如就彻底换个角度。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把我自己的所有的东西全部忘记。我从19岁跟着陆先生学的那些传统的东西,出国之后十几年碰都没碰,一篇文章都没写,几乎是八年一个汉字都没写。为什么?彻底抛弃原来的东西,我从头开始,“而今迈步从头越”,我就一头扎进西方的东西里,包括课程、课程的历史、为什么有这门课、科学的哲学史、哲学,我从这几个方面来考虑西方人为什么这么推理。在找洋人的“错”的过程中,我发现它有它的道理,而且是很深的道理。这个道理是我们没有的。太炎先生说“中西学术,本无通途”,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两条路不能接近。如果你不是真正了解国学的路,你就不知道我们是谁;如果你知道了我们是谁而不接着了解,你不知道他们是谁。在美国学习、工作七八年之后,我自以为摸到了它的一些脉络,刚才我说了,近代史上的学术大家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西方的影响,他们把中西学术结合得越自觉、越深,他们的成就就越大。对我影响很大的就是太炎先生和陈寅恪、王国维。从表面上看不到,他们没有受到西方的影响,太炎先生以为完全是国粹的东西,实际上很多都是西方的理论。

由于有了这种认识,我选了最能够代表西方语言学的课——形式句法学(formal syntactics)。当时拉波夫就逼着我选,跟我说,选了这课,才能做语言学。不知道诸位对形式逻辑有没有兴趣,要想了解西方最难的东西,就必须了解逻辑学,没有比逻辑学更难的了。了解了逻辑学之后,我才知道这是我缺少的,是我跟陆先生学的时候没有的。

有了这个以后,时间就到了应该写毕业论文的时候了,我不太清楚写什么题目。我觉得,韵律可能影响了汉语的发展。我的导师说这个很有意思,让我写这个题目,让我把句法和语音结合起来。我就决定选这个问题了。等真正开始的时候,我才发现实际上是白手起家。没有人研究过韵律和句法的关系,更没有人说语音能影响语法。可是我就觉得是这样的。做学问,要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我的感觉告诉我,在很多情况下,语音好像决定语法。比如,你可以说“读报”、“读报纸”、“阅读报纸”,可是你不能说“阅读报”,“种植树”、“浇灌花”、“打扫街”,都不行。奇怪在哪呢?前面是两个字,后面是一个字,我就感觉,2+1就不好。我觉得这是一个没有被人发现的、具有理论价值的东西。平常大家觉得“浇灌花”不能说就不说了。可是为什么这么说不好呢?可能是韵律在起作用,韵律决定这些话能不能说。这是前人觉得不可能的事,如果你的感觉告诉你是真的,你就要相信自己,抓住不放。当时别人问我写什么题目,我就说是韵律如何控制句法。说完之后别人都不理我,说我在胡说八道。后来别人再问,我就说我是抓鬼的。别人说你抓什么鬼呢?我说韵律能控制句法,但是我抓不住它,不知道怎么用科学的方法把它说出来,我知道有鬼,我不能让它现形。

我用了六年的时间,突然抓到一个小鬼。举个例子,你可以说“皮鞋厂”,但是你不能说“鞋工厂”,“鞋帽店”也可以,但不能说“帽商店”、“鞋商店”。换句话说,我发现,2+1的名词,在汉语里一般都成立,1+2的不能成立,这是第一点。第二点,跟它相对的来讲,1+2的动宾结构可以成立,比如“开玩笑”、“泡蘑菇”,但是2+1的动宾结构不能成立,比如“种植树”、“打扫街”。韵律有点像英文的ing,比如复印文件,它是动词呢还是名词?印文件是动宾结构,是1+2,复印件只能是名词,因为它是2+1,名词和动词的不同,也就是2+1和1+2的不同靠韵律。韵律是什么呢?它有点像动名词。汉语里韵律有这么大的功能,汉语里没有ing,但是汉语里的韵律可能是这样的。汉语的句子,头重脚轻不行,“把他打”,不行,脚太轻了、太少了;太多了也不行。洋人就说汉语没有语法,我们就说我们的语法给你们的不一样。其实是一样的,都不能尾大不掉,英文说pick it up,但是不能说pick the book on the floor up。所以韵律不但控制了汉语的语法,英文也是如此,pretty的比较级是prettier,beautiful的就不是beautifuler,为什么呢?规则是什么?不是语法,不是构词,是音节在这里作怪,如果两个音节以上的形容词的比较级要用more,就是音节在这里控制。

把它推广下去,我就创造了一个学科——韵律句法学。不止如此,推而广之,还有历史韵律学、韵律文体学。

别人问我,说你都是终身教授了,干吗还整天这么卖命工作。我说,如果你走到山上发现山洞里有金子,你就挖金子,你能停下来吗?今天挖了一个洞,明天发现那个洞里又有,后来我觉得太多了,我挖不动,我得找人挖,所以我现在带学生,跟学生一起挖。

我最后用几分钟的时间跟大家说说我理解的学术的几个境界。

第一,有两个人给了我目标,一个是孔子,一个是爱因斯坦,他们两个人有惊人的自信心。孔子周游列国,有一次被围困在匡这个地方,快要饿死了。当时孔子说了这样一句话:“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意思是,周文王死后,“斯文”不再。若天欲丧“斯文”,就是说孔子死了,那么后来之人就不能享有“斯文”之制;若天不欲丧“斯文”,匡人是不能把我怎样的。文王是周天子,受天命而有天下,孔子自承受天命而担荷“斯文”。他代表了上天的意志,要传上天的文化。这是说,人生在世,要有一种传道的精神。

爱因斯坦说过,“My theory is too beautiful to be wrong”(我的理论如此精美,根本不可能出错),这就是自信。

第二,在学习工作中,一定要有自己的楷模。我的楷模一开始就是太炎先生和季刚先生,所以我说“祖章黄,以通古今”,你才能有自己的根,才能有中华民族的根;在西方,我也选了两个人——拉波夫和乔姆斯基,“奉拉乔,以贯中西”。“祖章黄,以通古今;奉拉乔,以贯中西”,这两句话是我的楷模,是人生的原则。据说,牛顿如果有一个问题他想不出来,他可以想(concentrate)一个月。可是我一天都达不到。但是你能不能不放弃呢?如果你能够执着到这种程度,你就能成功,所以说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第三,不自欺,不欺人。西方有句话,我很欣赏,是Great power comes with grear responbility,你的威力越大,你的责任就越大。今天你可能还是学生,但是明天“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学者的宗教是什么?陈寅恪先生说“吾侪所学关天命”,我们所学的东西关系到天下、民族的命运。你所学的不是一般的,是关系到民族的大命的。你要是有这种观念,你的学习就不同了。这只是肤浅的东西,再深一点的东西是什么?安身立命的东西是什么?中国人安身立命的不是耶稣,是你从学习中得来的真理,所以我觉得“天命”不仅是指民族的命运,还是你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我们过去说的“修身齐家立国平天下”。你自己拿什么安身立命?就是以你自己真诚的心来做你自己的学术,知多少做多少,得多少是自得,我觉得这个才是学术。

这就是我在美国留学、工作、生活的一点经验。谢谢大家!


杨玉圣:我在北师大的时候,请冯教授作过讲座,是关于中国近代学术传统转型的。可是,如果冯教授在法大讲他最得意的汉语韵律句法学,最多能有3个人听懂。为什么请冯教授做这个题目的讲座呢?我相信诸位同学肯定有志于也肯定能成为冯胜利第一、第二、第三。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今天能够听了冯教授的讲座。因为冯教授真的经过了一个甘苦与共的过程。

我10年前就有机会跟冯教授结识,得到了冯教授的很多帮助和指点,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学科,但是我对冯教授佩服得一塌糊涂。在冯教授的《汉语韵律句法学》没有出版的时候,我就看过初稿。我虽然对语言学一窍不通,但是冯教授在书中的贯穿中西的方法,我觉得是很重要的。

我们经常用“创新”这个词,甚至一些本科的同学也申请所谓的“创新基金”。创新之难啊,决不是像我们现在顺口一说那么容易。什么叫做创新?我觉得20世纪的中国的骄傲,王国维先生、那些学术泰山北斗才是创新。现在的学界,尤其是法学界,发表文章就像大小便一样,还敢谈创新吗?过去我们说著作等身,那个说的是竹板,现在的中年法学家,用小五号字、五号字印出来的书真的跟身高差不多了。

我觉得冯教授的这两本书,就是一种创新,是冯教授的心血之作。我认为冯教授的学问之道,值得内地的学术圈的学习。冯教授从小就有了志向,在别人忙着批斗的时候,冯教授就跟陆宗达先生学习,在美国的时候又学到了地道的西学。冯教授为什么说自己是幸存者?为什么和他同时代的那么多人都没有坚持下来?我想,冯教授用自己的努力、心血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过来。

我接触过一些80年代留学美国的学者,有四位是我很佩服的,他们是丁学良教授(香港科技大学教授、著名社会学家丁学良)、王希教授(美国宾州印第安纳大学历史系主任、教授、北大长江学者讲座教授)、满运龙(Thomas Y.Man,美国芝加哥贝克?麦坚时国际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冯胜利教授。他们虽然在不同的研究领域,但是都能在各自的领域达到国际一流的水平,能够在国际学术界自由地交流。在座的各位同学,如果想像冯教授这样做学问,就应该有一个标杆。这个标杆就是以上四位。

总之,很感谢冯胜利教授今天的到来。下面请同学们提问。


问题1:我们的杨老师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您怎么看待他的这种学术批判的精神呢

冯胜利:杨老师对祖国的学术有非常的热情。在杨老师的学术批评网的5周年纪念时,我写了“求真”。杨老师说过一句话,还是很触动我的,他说,“不要让10年、20年之后的人回过头来看我们这代人的时候,说这代人连一个出来说真话的人都没有”。杨老师是以学者的身份来做学术批评、学术规范,这种精神是非常可贵的。我想在若干年后后人写今天的学术史的时候,他一定会载入史册的。我也希望这个事业能够继续下去。

在中国,正常的学术评论机制还没有建立起来。比如,一个人的书出版了,我们能不能正常的评论,不要总说好话。如果我真的说你不好,可能以后我们两个将来就要结仇了。我的理论能够发展起来,应该感谢不同意我观点的那些人。如果没有他们的争论,这个理论出不来。没有批评,就没有发展。总之,没有学术批判就没有学术。

问题2:古人说过,“旁观者清”,您长期在国外,您能谈谈国内的学术状况到底怎样呢?

冯胜利:我回来之后有些时候感到有些失落,我有句诗,“匆匆归乡客,漠漠隔世人”,我觉得在学术上有一种隔膜。我觉得学术的价值有可忧之处。什么地方可忧呢?一些学者为了凑数而写文章。在这点上,我觉得是学国外学得太过分了。在国外,要想在学术界生存下去,需要发表一定的文章。但是,它仍然不至于到滥竽充数的程度,不至于说必须要有多少篇文章才能带研究生。如果你的文章确实是开创性的,确实很有影响,即使数量少,你也能够得到提升。他们很重视的就是同行的共识。一个问题是,大学在给一个人很重要的职位时,敢不敢让外面的人来评审。如果真的靠实力的话,就不应该怕。现在在香港,在评一个重要的职位时,都要拿到国外,让国外的同行来评。可是我们国家做不到,于是就找那些能让自己过关的人来评,甚至还有“公关”。这是以前没有的,也是我无法想象的。孔子说,“觚不觚!觚哉!觚哉”,意思是世道变了、价值变了。所以我说“千莫觚哉恨,孰料更成真”。这四句诗就是我的一种忧虑。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应该不为世上的这些风气所动,沉心读十年书,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代学人。

问题3:您认为,跟西方的学生相比,我们缺少哪些东西?

冯胜利:我分本科生和研究生来回答吧。考到哈佛的学生,分数都是最高的。国外在选拨学生的时候,都是看重成绩的,可是他们也看到了成绩的弊病。高成绩的不一定进来,低成绩的肯定进步来。它还看重社会能力,对社会的关注。举个例子,平时有没有做义工、参加社会活动,都是用来衡量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的标准。这一点是不一样的。

哈佛有一个新规定,研究生不能超过8年。在以前,曾经有人花了10年时间在哈佛读博士。可是我们国家的博士,三年就得毕业,可是,有的专业,比如文史,三年的时间能学的完吗?我在读博士的时候,最后有一个测试,四门课,8道题,两天三夜的时间回答,很多人就不能毕业。从制度上来看,我们的所谓教授、博士生导师等等,才不过20多年,还需要向西方学习,还需要正常化。

问题4:现在网络语言在我们年轻人中间很流行,您觉得,当我们这代人成为社会的主体时,网络语言会不会给语言带来一场革命,就像从文言文到白话文那样?

冯胜利:随着技术的发展,我觉得网络语言可能影响到词汇、语法甚至文字,但是有一点,如果这些语言,不能经过耳口的相传,它就不属于真正的语言。

赵元任在教文言文的时候,要求学生打招呼的时候不说“你好”,而说“别来无恙乎”,回答也不能说“还好”,要说“尚可尚可”。那只能是课堂上的。语言是有声的,这一点很重要。我的意思是,尽管网络语言能有一些影响,但是如果不能上升到口和耳,它就没有系统,不是真正的语言,至多变成一种社团性的语言,进入不了语言的系统。个别的词汇对语言不会有大的影响。

问题5:冯老师,您说要了解自己,可是我现在很不了解自己,很渺茫,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干什么。

冯胜利:人都会遇到这个问题的,只不过是时间成段、轻重不一样罢了。有的时候我也很渺茫。在渺茫的时候,要看书。不能不读书,不读书就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书是医治渺茫、彷徨的药。我觉得你可以请老师、朋友推荐几本书读一读。另一方面就是要自信。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你要详细自己是有用之才,可能你暂时不知道自己的“用”在哪方面。你可以渺茫,但是不可以不自信。找到目标之后,一定能够跳出渺茫。还有就是一定要有自己的榜样。

问题6:我的大学生活没有多久,也很想在将来像您一样从事学术研究,可是却不知道从何处入手。您觉得,我该怎么做?

冯胜利:现在回想年轻的时候,我比你还担心、焦虑、害怕。我越想前途,我就越害怕。我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还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了。有一点很重要,你要是不做事,一直担心害怕,你就会永远担心害怕。可以有焦虑、担心、彷徨,但是不能影响做事。必须从现在做起。不要空空地焦虑。

做学问一定要练就做冷板凳的功夫。人生最珍贵的几年时光就是大学的这几年了。过了这四年,你要是不读书,以后恐怕就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原载《社会科学论坛》(学术评论卷)2007年第10期,该文由2007年6月29日在中国政法大学讲座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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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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